揚州城很大,是真的很大,西城很大,東城也很大,隻是東城那頭大多都是士林家族根深蒂固的府邸建築,極少會有普通百姓會往那頭走,但凡是來到揚州城的外來行人無論閑暇忙碌都會去東城看上一遭,不是去瞧那頭的文人風氣究竟如何鼎盛,而是去看那邊真正的江南風光,都說江南風光一路隨春秋兩季和風吹遍江南道兩千裏,但其實大家都清楚得很,揚州城東城在整個江南道的風光裏獨占鼇頭,文人愛景,稍微窮一些的攢起來的閑錢購置文房四寶,琴棋書畫這些必不可少的東西,而真正有錢的人家,則會花大價錢修建園壇,光是居住在東城的一侍郎,府邸外頭就如同一處名勝,不僅花樹成行一路延伸香氣撲鼻,甚至還有一潭私人淺湖,除卻散步散心,還可供其垂釣暢泳,真真是有錢人家才能有的閑情逸趣。


    而揚州西城那頭,卻是與東城全然不一,條條飄香深巷與座座歌樓酒家連綿縱橫,是最為繁華的地段,也是讓揚州城能夠成為江南道大城的真正原因,這裏每日光是來往客商以及城中百姓花出去的銀兩就已經不是一個小數目了,若說東城士林是江南道風光所在,那西城便是煙火所在,雖是寒冬時節比不上平日裏那般繁華鼎盛人潮魚湧,但那酒樓裏飄灑而出的菜肴美酒香味比起平常顯得更為誘人了。


    餘錦隨著林堡走到西城,林堡輕車熟路,問過幾個路人後便馬上在一家酒肆裏頭找見了那位大俠的身影。


    餘錦定眼看去,隻瞧見那人年輕不大,從麵相身材來看大約三十出頭,背後正如林堡所說背負著一柄巨大鐵劍,那鐵劍比起餘錦以前偶然見過的江湖人物所佩兵刃都要厚重許多,盡管是被布條給結實地纏住了大部分劍身,但他看到那柄鐵劍就不由自主生出了某種錯覺,仿佛這鐵劍不是用來刺人也不是用來削人的,而是用來砸人的,如此巨大結實的一柄鐵劍,比起那些北地江湖裏的草莽武夫經常運在手中耍動的鐵錘也有過而無不及。


    在路上一邊快步行走間,林堡就已經提醒了餘錦許多遍,讓他嘴巴甜一點兒,別給人家大俠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此時林堡依然有些不放心地側眼看著餘錦,叮囑道:“一定要說點好聽的啊,把你這輩子吹過的牛皮都給我吹出來,當然也別太過了,但是嘴巴一定要和塗了蜜一樣,蜜你知道不,就是那種甜得讓人隻嚐一口就舌頭發膩的蜜。”


    餘錦撇了撇口唇:“你小子是不是激動得語無倫次了?這事情對我的好處不比對你的少,隻要你家老爺子不反悔,咱心裏頭有底呢,保管那大俠把你給教成他那個樣子,以後你也背著把鐵劍,比他那把還大,走哪兒人家都得嚇一跳。”


    林堡罵道:“少跟老子廢話了,趕緊的趕緊的,等會那大俠走了怎麽辦?”


    餘錦不像林堡,嘴上說著快點,腿腳都在打著寒顫,不是被凍的,而是因為太過激動而有些控製不住,他倒是心裏頭輕鬆得很,反正自己也沒什麽要練武的誌向,對那些江湖人物也沒什麽像林堡那種被評書戲文給洗了遍腦袋的崇敬之心,拉著林堡徑直走過去,坐在那背重劍的江湖人對座,向店小二點了兩壺熱酒,喊酒的時候,他心裏頭卻是一陣肉痛,剛剛才奢侈了一番現在又得多花一筆錢了,不過想到等到事成之後林堡家父承諾給的那一百兩銀子的本錢,那肉痛的感覺也就淡了些許。


    他心裏頭懷疑的東西僅僅隻是林堡的眼光準不準,跟著這江湖人練武能否練出點東西,畢竟是收人錢財替人辦事,而且林堡還是唯一一個在他餓得不行時能夠送上一桌好吃食的狐朋狗友,但他從沒懷疑過林堡跟他說的承諾是不是假的,因為這人他很清楚,混賬是混賬,缺德是缺德,沒本事也是真沒本事,但不是個有城府的家夥,口直心快做事幹淨磊落,否則一個稍微有點腦子的人,是絕然不會在明明家裏有些錢財的條件下還整天白日做夢要去當大俠的。


    那江湖人瞧見餘錦和林堡兩個年輕人後,劍眉微微抬起,也不知是奇怪還是驚訝,總之一改先前淡然得冷漠的神色,對著餘錦和善問道:“年輕人,有沒有興趣和我去杭州?”


    林堡狠狠在桌子底子踩了一下餘錦的腳,餘錦疼得心裏頭友善問候了一遍林堡家中長輩,但麵上還是掛著笑意,對那江湖人笑道:“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可能沒什麽興趣去,不過我旁邊這位兄弟倒是很想跟著你去。”


    江湖人搖頭道:“他不行,你去就行。”


    桌子底子是比剛剛還要更為猛烈的第二腳,餘錦深深吸了一口氣,笑意減了兩分,喝了杯酒:“大哥,我瞧你不是什麽特別好說話的人物,也就不和你轉什麽彎彎腸子了,實話和你說,想收我當徒弟的江湖人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了,我都沒答應過,但這次不一樣,隻要你收了我旁邊這位兄弟當徒弟,並且把你的本事都好好教給他,以後我一定會去杭州那邊拜訪你一番的。”


    江湖人微微笑了笑:“這話很直,也很有趣,你連你能夠說這話的資本都沒有搞清楚就和我就地談價,江湖裏頭也沒多少人能這樣了,今年這一年,包括去年大半年,你是第一個。”


    餘錦笑道:“大哥你過獎了,隻是我不是什麽江湖人,你就算是大高手對於我而言也沒什麽意義,所以我說話也就直了一點,還請多多見諒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麽會被你們江湖人看重,好事壞事我也不清楚,不過至少在現在看起來,還算是件好事。”


    江湖人仿佛有了些興趣,雙手隨意抱胸,問道:“我隻能和你說,你是個不錯的練武胚子,而且是很不錯的那一種,這和你身份麵相年紀都沒關係,僅僅隻是因為你根骨比起常人要好上許多罷了,若是以後學出了本事,在江湖裏頭翻雲覆雨,豈不是件人人羨慕的好事情?”


    餘錦說道:“我倒是覺得賺多點錢,多買些地,修座大宅子應該是更好的事情。”


    江湖人搖了搖頭,轉眼看著林堡,正色道:“你很想練武?”


    “是。”


    林堡麵對他一向仰望的江湖人提問,措手不及,結結巴巴半天,總算憋出了一個字,而且是一個連他自己都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蠢得不能再蠢,連餘錦都直翻白眼的字。


    江湖人笑道:“我叫葉蘇紹,和你一樣都是江南山水養出來的人,隻不過我是杭州人,離這兒稍微遠了一點而已,你別看我背上這劍很重的樣子,其實等你也到了差不多的境界就會發現兵刃根本沒什麽輕重大小之分,不過是順不順手,順不順心的區別罷了。”


    林堡勉強擺起一張笑臉,說道:“葉大俠,我估計不是特別適合練武,可能也學得不快,要練到你說的那種境界,都不知道到什麽時候了,不過葉大俠隻要你稍微教上一點皮毛,我一定盡力練到你滿意為止。”


    葉蘇紹放下抱在胸前的雙手:“你叫什麽?”


    “林堡,林家堡的林,林家堡的堡。”


    葉蘇紹笑道:“最近江南道上那些說書人的段子裏頭一直都有林家堡這麽個地方存在,看起來你是因為聽了評書裏頭的那些大俠風采才會如此想要練武的,不過我醜話說在前,練武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像你旁邊這位若是想要練武倒是容易,因為有些人的天賦就是要比普通人好,學劍則成劍意,學刀則成刀鋒,像你這樣的,就得吃上一番苦頭了。”


    林堡笑著說道:“葉大俠,沒事,你盡管讓我吃苦頭吧,隻要能學成一點兒本事,那都不算事,我這人其它的沒有,也沒個正經事情做,家裏頭想讓我找個媳婦早早生個娃了事,我也一再推脫,揚州城裏認識我的也隻當我是個沒用的小混混,我也就認命了,這輩子就當個混混好了,但在揚州城裏混,肯定不如在江湖裏頭去混,在揚州城裏我還能靠著家裏頭一點兒錢財不至於餓死,但是到了江湖裏沒點本事肯定不是餓死就是被打死了。”


    葉蘇紹笑意不改,問道:“你為什麽會覺得揚州城比不上外頭的江湖呢?”


    林堡猛地仰頭喝掉一杯快要涼下去的溫酒,忽地正色起來:“因為我雖然是個混混,但小混混就是比不上大混混!”


    葉蘇紹說道:“從前我有個兄弟,叫白以河,也是個混混,比起你來要更像一個混混,從沒個正形,雖然後來和我一起學了點本事,有了點境界,但還是個混混,在江湖裏頭幫人家宗門辦事,賺到的錢不是拿去喝酒就是花在青樓裏頭了,以前一起闖江湖的時候其實我很不想承認我有這麽個兄弟,你想呀,當你跟人家介紹你師門以及一些江湖功績的時候,你一旁的兄弟就盯著身邊走過姑娘們的身材臉蛋,恨不得一眼洞穿,這種兄弟其實真的特別丟人,不過他為人還算仗義,路見不平會拔劍,收人恩澤會湧泉相報,也曾給快餓死的流浪漢買白饅頭吃,所以也就一直沒一拍兩散。”


    林堡正聽得入迷,雖然這事情沒評書裏那麽跌宕起伏,但這可是真大俠講的真故事,又與他有些相同,所以絲毫沒有打斷的意思,但餘錦卻很不合時宜地打斷了葉蘇紹的話,他沒多大興趣去聽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曾經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餘錦問道:“那他現在怎麽沒和你在一起呢?”


    葉蘇紹淡淡笑著說完,當他說到最後時,杯中酒水依然涼下,但餘錦與林堡都沒有喝掉的意思,連一向抱著不浪費一枚銅板的餘錦都沒有喝,而是陷入了一陣久久的沉默。


    葉蘇紹看著神遊萬裏也不知是悲是喜的林堡,說道:“我葉蘇紹,收你林堡這個徒弟,自今日起,白以河曾經的那一劍,你來接著。”


    揚州城起寒風。


    那個故事的後來,是白以河嬉笑著佩掛著鐵劍,踏上了江湖往沙場的路途,他說江湖雖然很大但是卻已經沒什麽意思了,他混得差不多了,見識過了大劍客的劍,美人的風采,是時候應該換個地方廝混一番了,沒事,不過是血腥一點兒罷了,我要是想溜之大吉,他們也攔不住我。


    再後來,是某個鬼方蠻子將領屠村,老幼婦孺皆不得幸免,但敵眾且馬力迅疾,將士們隻能通紅了眼睛咬牙盯著那些鬼方蠻子長嘯疾馳而去。


    白以河披著普通士卒的甲胄,單劍入鬼方騎兵陣,出一劍,鬼方將領死。


    而他的衣冠塚,就立在邊關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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