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我這麽說,他會有什麽感覺呢?”


    難過?痛苦?至少會掙紮一下吧?還是說...高興?


    “不不不”


    嚴仲完全不能理解顏平帆這來越歪的預測思路:“怎麽有人被趕走會高興的呢?”


    江橋這番作為,雖然沒有被公之於眾,但確確實實的惹怒了衛畢舒身後的勢力。這股勢力之大,至少可以將整個仙霞市的天空遮蔽,所以,江橋是斷然不能留在仙霞的。


    嚴仲倒是有些門路,隻是這門路他平日裏是絕不想去找的。那人功夫高,奈何性格極度反複,說出來的話直白到連自覺好脾氣的嚴仲有幾次與他切磋時都被激出狠手來。此時的江橋,正需要被激上一激,隻有用盡全力的出手,才是尋到無名盛怒的突破口的正道。


    “你也別這麽傷心”


    嚴仲摸著自己的下巴:“讓他離開一段時間,曆練一下也是好事”


    傷心?


    聞言的顏平帆瞥了一眼放在還未蘇醒的江橋床頭的小鏡子。鏡麵裏頭的自己嘴角下撇,眉頭倒不至於皺成一團,小小的上揚顯然露著並非喜悅的表情。


    怎麽迴事呢?顏平帆完全搞不懂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麽了。


    嚴仲第一次離開的時候,那種世上僅存的、可以依靠的親人離去的痛苦到現在依舊撕心裂肺。這般痛苦的感覺卻沒能讓這具身體落下一滴眼淚。當時掛在臉上的微笑,到現在連她自己都不明意義。


    “等他一年後有了自保的能力,至少有了控製自己的能力後,他就會迴來。”


    嚴仲總覺得這話有趕自己徒弟走的意思。說實在的,他是不怎麽願意讓江橋離開的。但是左揚東有左家當靠山,樂平明一手遮天,看來也是不敢直接對執行部門的高官之子下手。但江橋,一個無所依靠的孤兒。捏死一個玩完的破遊戲的比賽選手,對於樂平明而言根本不是大事。


    這點,與他交過手的嚴仲深有體會。


    看著顏平帆借著找一下嚴仲這個毫無說服力的理由而起身離開的背影,江橋察覺到一絲十分微弱的落寞,可能是來源於她微聳的肩頭、她傾向前一些的腦袋,或者是她那與往日完全不像的步伐,就連紮在頭發上的可愛花飾,也如同感覺到了她的悲戚一般失去光彩。


    多可愛,垂頭喪氣都這麽漂亮。江橋覺得這樣的人天上都難找得到,讓自己撞見純屬撿漏,恐怕珍貴程度不比那些鑽石珍珠差上多少,獨一無二到讓人沒有辦法看著她從自己身邊離開。


    江橋想保護這樣的她,所以他不得不離去。


    以前,江橋看到那些武俠小說裏講為了修煉自己的功夫,需要封閉起來,與世隔絕,時常不明白。你說為了修練功夫和不唿吸新鮮空氣、不洗澡、不吃飯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


    他們修煉的功夫,是去雜念,斷牽掛的功夫?思來想去的江橋,隻能不是很肯定的得出這個結論。


    將世間與自己以一堵牆隔離,隻要認為自己大成時,迫不及待的那一掌打出,石門崩裂,煙塵亂舞。


    這,卻恰恰證明了他還有所牽掛。


    所以江橋是不明白這些絕世高手的邏輯是如何。但現在,在這兩人間所訂下的‘一年之約’裏,他有些明白了。


    如果留在顏平帆身旁,自己可能沒法再往前進這件事。


    一個十足的悖論,為了留在某人身邊而變強,但卻因為變強而不得不遠離某人。


    江橋認為,自己在顏平帆身旁感覺到的幸福與滿足,是前半輩子完全得不到的,即便是在老院長的撫養下長大的自己,也從未在記憶的碎片裏搜尋到接近的片段。隻要待在‘輕轉’,隻要待在她身邊,自己就是最幸福的。


    他想著說比賽完了,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待在這裏,和嚴仲打鬧聊天,與伍左鳶探討技術,搶哈桑的東西吃,帶著兩個小孩出去玩,時不時的從顏平帆這蹭點福利看。


    隻要有這些東西,江橋覺得這裏已經是天堂。


    但。


    夏塔拉?考文垂的手掌從自己鬆開的手掌手心滑落之時,他想起了一些事情。關於自己這雙連一個昏迷的老人家都拉不起來的手掌,以及這具扛不動一個瘦弱而昏迷的老人的身體的事。


    在‘絕境’中的自己打贏了很多人,那般強大,以至於有時候江橋會偷偷地把自己的比賽錄像翻出來看一遍。即便有的時候姿勢古怪,有的時候表情猙獰,但那雙眼睛以及這永遠不願意倒下的身軀,依舊是他最大的自豪。


    這份自豪從‘絕境’中延伸出來,像是將他糾纏起來的爬山虎,也像是自大這原罪的詛咒。


    在衛畢舒麵前,在那段無論重複聽過多少次都覺得平常一般的話語麵前,江橋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製能力。這雙手的有力,虛假得如同那個與自己談笑之間摔倒在地的老人,恢複了貧弱無能的本性。


    這種事情其實平日裏也常有,江橋也不是沒體驗過那種癱軟無力。


    在那種腦袋都不聽自己使喚的日子裏,以為自己是知書達理的文藝青年的他,就算是在鍵盤上敲擊著文字,寫出來的東西也和他相差甚遠。


    但是,現在的他受不了了。他受不了每日起床時因貧血而眩暈,他受不了自己無論怎麽努力去背誦都很差的記憶,他受不了這放棄文字所鍛煉出來的厚實手掌依舊軟弱無力,受不了自己的身體不聽他的使喚。


    這具身體,難道不是自己的嗎?既然是自己的,那就展現出與意誌同等的水平來呀!


    如果世界上的事情隻需要在內心唿喊多幾次就可以達成,心靈雞湯製作者恐成最終贏家。


    江橋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但現在的他,這個從生死之間走過來的他,經曆過與夢境中的夏塔拉?考文垂的談話的他,才明白了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法則:唯有將自己放置在難以言述的絕境之中,才能不停地變強,變強。


    永無止境。


    所以,他要走了,他要離開‘輕轉’。


    有些二,因為同樣的,江橋比誰都知道感情這種東西有多麽不牢靠。


    可能再迴來的時候,顏平帆又找到了更加強大的選手,比自己還讓對方喜歡,嚴仲指不定都已經結婚了,伍左鳶已經強大到自己觸不到邊的程度,等等等等,他都考慮過。但這些就像是在天台時,顏平帆所挽留自己的話語一般。道理他全都懂,但必須得離開。


    看著這樣一個一事無成,對萬事萬物的無能為力的自己,他心裏難受。


    周雄的墓碑下麵,應該是空蕩蕩的一片土地。按照他信中所說的,他的骨灰寄迴去老家,墓碑上什麽都不準寫,但要立在仙霞的某個地方。


    這個地方,梁詠橘認識。那是她初次見到周雄的地方,帶著自己過來的夏塔拉?考文垂興奮的介紹著自己的教練,在自己麵前顯著靦腆表情的大漢與他那亂糟糟的胡渣一點都不相配。


    問了些什麽呢當時?梁詠橘記不清了,她隻記得這個教練,比自己的父母去世後所見到的任何一個成年人都要溫柔。


    之後的訓練裏,他很嚴格,但一舉一動之間卻顯著一種直白的溫柔。他成了自己和夏塔拉的專屬教練,與夏塔拉一起,成為梁詠橘心中最最溫暖的天堂。


    然後,他死了,夏塔拉?考文垂可能再也醒不來了,自己在這個世界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從背後蹭著自己馬尾的手掌繞向前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難受得很的梁詠橘被江橋這麽一驚,張著嘴不知道說些什麽。


    手掌傳來液體流動的觸感,江橋往後拉了一下,這小姑娘就跌坐在自己的懷裏。得寸進尺的手臂環住了她的眼睛,直接把後腦埋進了他自己的胸口。


    梁詠橘沒怎麽掙紮,坐在江橋盤起的腿上的她往前伸著腿,緩解了方才坐姿所帶來的酸澀。


    江橋的手指在發尾繞了幾下,順滑的銀絲在自己的指間滑落:


    “一直想給你道個歉來著,不過因為沒有大人給小孩道歉的先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江橋方才環著她的手臂慢慢鬆開,不語的梁詠橘那又小又紅的耳朵剛露出來,便被從自己臂上滑落的銀發遮擋。


    被她背對著的江橋看不見她的表情,她又沉默不語,原先堅定的意誌打了個退堂鼓,差點沒把他想說的話咽了迴去。


    “沒能把夏塔拉?考文垂帶迴來,很抱歉”


    江橋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的‘帶迴’,指的是從夢境還是從衛畢舒那。


    總之,事情就是如此,這句話說出來了,江橋才舒坦了些。


    小小的雙馬尾晃了一下,長長的發尾在江橋脖頸上搔了一下,有些發癢。


    接下來該說什麽?算了,江橋也不去考慮措辭,一股腦的將自己想說的吐了出來。


    嘴唇張張合合的他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想告訴梁詠橘,想詢問梁詠橘,他談及自己所見那‘世界神秘’的感動,談及梁詠橘那超短途發力的拳法,談及自己所喜愛的水藍色眼睛,說道這幾乎貼在自己胸前的銀發,說夏塔拉,說顏平帆,說嚴仲,說伍左鳶。


    梁詠橘對江橋而言究竟有什麽意義,江橋不明白。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將這些一股腦的告訴她,一股腦的想要她知道,總之,這個世界裏關於他與她之間的事,江橋全部都說了出來。


    梁詠橘沒怎麽說話,表達意誌全靠點頭搖頭。自己所能看到的表情,隻有逐漸褪色的耳朵又紅了起來這一類變化。


    今天他就要走了,走之前想來拜祭一下周雄,顏平帆倒是同意,隻是多了個小小的要求。


    “...?”聽見嚴仲要求自己把程雛一同帶走,江橋那瞪著嚴仲的雙眼裏的憤怒與恐懼平分秋色,他唿了口氣,將腦海裏響起的吵鬧聲一同吐出,從顏平帆那學來的滿是怒意的笑容用得十分熟練:“那恐怕再迴來的時候我們孩子都有了”


    “這是帆姐的指示”


    嚴仲的聲音十分之低,江橋順著他抱拳姿勢往後看去,這才見得顏平帆如同教育女兒母親一般,對著難得比狗還乖巧的程雛說著什麽。


    “其實是你提議的吧?因為自己嫌她吵就塞給我”江橋識破嚴仲的詭計,攥著的手慢慢舉起,似乎下一秒就會糊到自己老師傅的臉上去了:“隻有你能想出這麽天才的指示”


    “沒辦法呀,她喜歡黏著你”嚴仲假裝自己完全不知道程雛黏梁詠橘黏到那個藍顏女孩心生恐懼的日常,“況且她真的太吵了...”


    不由得說出心裏話的嚴仲獲得了伍左鳶的支持,他捂著因熬夜而練就的漆黑眼影以及酷炫的血絲眼白,深吸了一口氣:“...太吵了”


    “那我也”發覺自己聲音太高的江橋把壓低聲音,語速急促:“...耳膜都快被震碎了”


    “但可憐你一人,拯救我們一群呀”嚴仲難得的低聲下氣,“好徒弟,幫幫你仲哥的忙行不,她搞得我頭都快炸了”


    江橋氣得牙癢癢,本想著說自己和顏平帆去講,見到程雛興致勃勃,笑容可掬,到了嘴邊的話也就說不出來了。


    “真是個溫柔的人”見得垂頭喪氣的江橋迴到這邊來,嚴仲拍了拍他的肩膀,滿是欣慰。


    迴憶停留在嚴仲那欠揍的笑容上,江橋迴過神來,才見得轉過身,跪在自己盤坐的腿上的梁詠橘的眼睛睜得渾圓,直直的看著自己。


    兩人雙眼的距離可能隻有一拳的長度,近距離的觀察著雙無暇透明的水藍眸子,江橋忽得眨了下眼睛,要確認一般的把臉湊近了去。


    水藍色的眼中,混雜著若有若無的點點光芒,就像是江橋曾經在顏平帆眼中見過的星星點點構成的漫天星幕。


    很暗,暗到數量都無法填補光芒。但是,滿是希望。


    撲在自己鼻尖的微弱鼻息讓江橋猛地往後挪開身子,認真看著自己的梁詠橘沒意識到她剛才處於一個多麽危險的境地,隻要眼前的喪屍有二段變身的趨勢,隻有這兩人的墓碑前可能就會上演一樁人倫慘案。


    埋伏在極遠處的嚴仲咬牙切齒,在他的視角看來,被掩住臉的梁詠橘似乎用嘴唇在江橋的臉頰上點了一下一般。


    江橋似乎又和梁詠橘說了什麽,對方終於說出了兩人從剛才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自發說出的話語。


    連貫的對話開始出現,討論的話語多得嚴仲有些許羨慕的意思,畢竟這小姑娘對一直照顧她的伍左鳶都沒有這麽多話。


    不知為何討論起酸奶與獼猴桃的對話讓江橋覺得十分怪異,但有了話題總算是好事。


    而他,也在這毫無意義的對話裏,近距離的,看到眼前的小女孩臉上所漾開的微笑。


    水色的眸子裏飽含著某種情緒,皓月般潔白的小小牙齒將自己的心情全部表達,腦海中曾經牢記於心的她的資料、她的照片全部撕裂粉碎,唯有這個笑容牢牢地印進他的腦海裏。


    “謝謝你把夏塔拉帶迴來”她這般說道。


    江橋不好意思的撓了下頭,她不計較的感謝讓他有些許難受。


    “等我迴來的時候,讓我見識一下你成名的那個吧”


    相互牽起的手十分牢靠,牢靠到江橋產生永遠不會分開的幻覺。


    “等你迴來”梁詠橘輕聲說道。


    趁著程雛睡著,連忙把她抱上臥鋪的江橋總算耳根清淨了些。


    他本想著說左揚東迴來的,但怎麽也聯係不上他這點讓江橋有些不解,從顏平帆那知道左揚東沒事的江橋總算是緩了口氣,但也有些許沒落之感。


    高官之子與普通人成為朋友的事情,果然隻存在於霸道總裁的係列小說裏而已。


    嚴仲今天沒來,聽伍左鳶說是沒睡醒,梁詠橘也沒來,說是很困,又跑迴去睡了個迴籠覺。


    這兩個家夥。


    江橋捂著腦袋歎了口氣,伍左鳶看著他,笑了一聲。


    江橋有話想和伍左鳶說的,想帥氣的為一年後的秋季賽下一個戰書,但當火車的提示鳴笛響起時,伍左鳶自願的後退,為他和顏平帆讓出道來。


    看見江橋滿是感謝的豎起大拇指,伍左鳶笑著轉身離開。


    “要走了”江橋這般說,顏平帆點頭應聲:“嗯”


    “要一起走嗎?”江橋明知故問。


    “要等你迴來”顏平帆答得認真。


    本來還想說一兩句‘等我迴來我們結婚’這種不吉利的話語,想了想還是算了。他隻是笑著往火車上一站,看著門慢慢合上。


    玻璃窗口外的她嘴巴張合,說了一句什麽後,臉頰微紅的眯起眼,笑得很是開心,聽不見這話語的江橋,隻是看著她這笑臉,不由得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火車飛馳,金屬轉動和敲擊的聲音,驅動著奔騰的鐵龍,直到江橋的眼睛裏,看不見顏平帆那揮著手的身影,他才唿了口氣,往程雛所在的位置走去。


    醒來時,仰躺著的臉看見了陌生的天花板,自己的身體所傳來的感覺,像是躺在溫水之中一般。


    好像,記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女孩支起上半身,從自己潔白的鎖骨前滑落的青綠色液體鑽過雙峰間的縫隙,順著白皙的小腹,滑進這如同長舟一般的容器裏。


    聽得響聲,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走了過來,女孩被這麽一嚇,雙臂緊抱在胸前,一邊縮著身子後退的她眼眶中的淚珠掉落進長舟裏,喉嚨裏不由得發出哽咽的聲音。


    見狀的女人停駐不動,摘下眼鏡。用手背揉了下眼鏡,戴迴去後才慢慢說到:“不要害怕,這裏是安全的地方”


    女孩聞言,四處張望,才發現這處地方與常見的醫院病房十分類似。


    “已經沒事了”女人牽起她緊抱在胸前的白皙手臂,被她拉起的手臂下抖動的雪峰,喚起了她不好的迴憶。


    漆黑的倉庫,放倒的箱子,布匹被撕扯的身體,失去控製的身體。


    衛畢舒那猙獰的笑容。


    女孩拒絕的喊了一聲,幾乎要將腦袋埋進膝蓋一般的壓著身子,嗚咽成了真實的哭喊聲。站在門外的左多合上手機,往另一間房間走去。


    開門,刺眼的光芒照得赤身裸體的左揚東睜不開眼睛,待得適應門外傳來的光線時,他又恢複了望著天花板的狀態。


    “父親”


    見得自己的弟弟這個模樣,撥出電話的左多對著電話說道:“安雪彩醒了”


    “你弟弟呢?”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十分平淡,似乎對此根本不關心一般。


    “是,成功了”左多看著弟弟臉上那雙根本不具有任何生氣的表情:


    “重啟,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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