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五年三月,明朝各地已是大地迴陽春暖花開之時。但在小冰河作用之下,遼東似乎成了被上天遺忘的角落,依然被北風和大雪緊緊包裹。


    灰蒙蒙的天空下,高大破舊的沈陽城,孤獨的聳立在茫茫白原之上。城內人煙稀少,顯得死氣沉沉生機全無。全城唯有全力建設中的皇宮重地,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倒是熱鬧非凡。


    因為時間倉促缺乏建築材料,後金為就地取材,便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內‘文明’拆遷,連寺廟裏的石碑都用來鋪路。敢提出抗議的人,已經被扔到了雪地裏喂野狼。


    慌亂修建的汗王宮隻是個兩進院落,自然寒酸不已。但房子修好不坍塌,就已經代表了後金的最高建築水準。你不能對一個拆遷隊的建築水平,寄予更高的期望。


    被辟為臨時駐地的原沈陽明軍衛所內,凍得瑟瑟發抖的包衣阿哈,正在奮力清理厚厚的積雪。傳遞情報文書的侍衛匆匆而過,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散亂的延伸到衛所各處。精銳的白擺牙剌不時出沒於廊柱樓榭之間,警惕的眼神四處掃視。


    一間矮小的房屋裏,神情疲憊的努爾哈赤,蜷縮在厚厚的熊皮褥子中,手中端著一杯溫酒,正盯著屋頂出神。雖然身下的火炕散發著強勁的熱浪,但努爾哈赤卻感覺,自己正赤身裸體站在沈陽漫天的風雪之中。


    他怎麽也想不到,南朝那個小皇帝,僅僅用斷絕商道這一招。就把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大金國,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如今人無糧馬無料,刀甲匱乏藥材稀缺,修個汗王宮就和修個馬廄差不多…


    他忽然想起萬曆二十九年(1601),自己入南朝朝貢之事。雖然如今南朝已經換了三個皇帝,自己也飲馬遼河虎視中原。但卻怎麽也忘不了,南朝都城帶給自己的震撼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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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努爾哈赤四十二歲正值壯年,其統帥的建州女真,已經在遼東兵威赫赫聲名日隆。當他誌得意滿地站在南朝都城之下時,才發現自己的渺小與可笑。也是從那刻起,一顆異樣的種子埋進了他心裏,雄偉之城,當有人傑據之。


    南朝的富裕,在他心裏紮了無數根刺。當自己為了生存,手持兩把大砍刀,從樹林左邊殺到樹林右邊,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明皇卻在為了收稅多少的事情,和大臣斤斤計較。這有何難?把反對的人‘哢嚓’砍了了事。這才是君王做派…


    他謙卑地匍匐在地,聆聽天使宣讀聖旨之時,眼角的餘光,早將明朝君臣的驕傲和自大盡收眼底。他更是敏銳嗅出了,明朝朝政散發的腐朽和衰敗之氣。深埋在心的種子,開始萌芽並瘋狂生長,雄偉之城,鼠輩焉能竊居?


    薩爾滸之戰,讓努爾哈赤終於看清了明朝的外強中幹,他也不再隱藏自己的野心。當以為可以就此勢如破竹,盡情享用南朝肥美的血肉之時。可惡的孫承宗卻出現了,更令人頭疼的是,那個南朝的小皇帝,竟然用最強硬的手段,進行了毫不妥協的迴擊。


    努爾哈赤皺眉看了看手邊的皇宮圖紙,暗歎一口氣:皇宮到底還是小了些,想如南朝都城般宏偉輝煌,現在是不可能了。但沒關係,大金得不到的,可以去搶,反正現在已經被南朝逼上了絕路。前路坎坷,更要放手一搏。大金兵鋒所指,必當一覽眾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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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中,傳來侍衛嚴肅而恭敬的詢問聲。門簾被侍女徐徐拉開,一個三十多歲,濃眉大眼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帶著滿身風雪出現在努爾哈赤麵前。男子雙手掃袖,甚為謙卑地打了個千,低聲道:“父汗,兒臣迴來了。”


    努爾哈赤半閉著眼睛,頭也不抬道:“事情辦得怎麽樣?”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但卻麵色如常道:“迴父汗,南朝熱河上營(承德)的軍隊,徹底封鎖了山西前來遼東的主要道路。一股實力強悍的馬匪,也在草原各處興風作浪,而且專門針對山西商隊。因此兒臣此行,隻成功接應到一隻商隊前來。兒臣無能,還請父汗責罰。”


    努爾哈赤聞言,鬆弛而蒼老的麵皮抖了幾下。他突然雙目睜開,一股虎狼之氣猛然充斥屋內。他推開熊皮大襖,緩緩端坐榻上,聲音威嚴地說:“黃台吉,你抬起頭來。”


    黃台吉不敢有違剛一抬頭,便被一個酒杯狠狠砸中腦門,前額頓時破了個大口子。鮮血混著溫酒順著麵頰流下,遮住了他的憤怒和不安。血流滿麵的黃台吉急忙深深跪拜於地,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努爾哈赤怒不可遏,衝上前來一腳踹翻了黃台吉怒罵道:“廢物,我大金鐵騎縱橫天下罕逢敵手,南朝軍隊何時能有如此戰力?當年在薩爾滸,正白旗的猛士,可是斬殺了南朝猛將劉綎。莫不是你又有起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想要保留正白旗的實力?”


    黃台吉將身子蜷縮地更緊,急忙辯解道:“南朝軍隊狡猾異常,專門對付商隊。待我軍得到消息趕到之時,商隊已被南朝軍隊劫掠一空。大軍缺乏糧草,不敢貿然追擊,兒臣這才引兵而還。但兒臣絕無保留實力之嫌,還請父汗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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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爾哈赤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大哥代善的事,你又怎麽解釋?如今滿天下都知道,本王寵妃阿巴亥和他有染。就算代善與你素來不睦,你也用不著行此下作之事吧。把你的那點彎彎腸子收起來,本王還沒有老糊塗,這眼睛還亮得很!!


    本王知道你眼饞這個王位,可你要記住,隻有本王給你的,你才能要。本王不給你的,你不能搶。你以後要記住,少和那些狡猾如狐卑鄙下流的南朝之人打交道。我大金恩養尼堪,結果換來了什麽?是他們無休止的反抗。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黃台吉氣得咬牙切齒,對於努爾哈赤大肆屠殺遼民的舉動,更是憂心忡忡。但他依然誠惶誠恐地說:“父汗明鑒,南朝皇帝詭計多段,意圖借助流言分裂我大金君臣。另外,我大金已經開宗立廟,尚需南朝之人鼎力輔助,父汗切莫因噎廢食。”


    努爾哈赤冷笑著說:“因噎廢食?怎麽,現在說話都開始模仿南朝了?我大金乃馬上英雄,豈是南朝那些廢物可比。你要記住,隻有刀劍,才是大金最可靠的朋友,那些南人一個都靠不住!!都是隻會浪費糧食的蠢貨。”


    見黃台吉還想說什麽,努爾哈赤臉一沉道:“本王的決議,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你隻需照做便是。代善、莽古爾泰和阿敏待會兒便要過來商議要事,你也一起。你先去吃點東西,這裏還有一壺好酒,你也喝了吧。”


    黃台吉謝過領命退出房門後,眼神中早已怒火燃燒:代善那個蠢貨,見小利忘義,幹大事嗇身,用得著我去造謠?父汗罷黜代善打壓我等的原因,還不是因為想把汗位傳給阿巴亥的幾個兒子。謠言?哼,既然有些事已經成了幹柴,一把火點了又如何…


    父汗啊,你為何不能清醒一點。大金既然要和南朝爭奪天下,豈能隻靠刀馬弓箭?迴沈陽的路上,已是滿目白骨,遼民十不存一。如此下去,大金必亡啊。父汗,大金今後何去何從,兒臣真的難以揣測。建州女真崛起何其艱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金國就這麽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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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貝勒從努爾哈赤房內出來後,個個麵色不善。待走到僻靜處,阿敏猛地迴頭看著黃台吉說:“那個叫範永鬥的南蠻子,因為反叛失敗逃離大同之後,親自押送關外三隻商隊投奔大汗。說說吧,你這次撈了多少?還是你把好處全吞了。”


    黃台吉麵無懼色,直視阿敏雙眼道:“南朝軍隊早已在官道上堵截了第一隻商隊,一個叫馬五的草原悍匪,引眾襲擊了範永鬥的第二隻商隊。如果不是我正白旗兵貴神速,這第三隻商隊也會盡沒敵手。不知你從何處得知,我此行得了好處?”


    莽古爾泰“嗆啷”一聲拔出佩刀,惡狠狠地說道:“你們兩個吵個屁啊,要我說,就是那範永鬥私吞了金銀,隻給咱大金運了這麽多東西。這狗日的吃順了嘴,看勞資待會兒就把他剁了喂狗。父汗說的對,南蠻子沒一個靠得住。”


    黃台吉怒道:“五哥,怎可如此魯莽。此次我率輕親自騎勘驗了商隊遇襲之地,其狀甚慘,那範永鬥並未說謊。而且,如果不是我沿路挑撥蒙古部族,對明軍和悍匪進行封堵,我正白旗三千勇士,也會盡陷敵手。這些明軍和遼東的明軍完全不一樣,個個悍不畏死。”


    代善很有閑心地聽三個兄弟吵架,見他們吵得差不多了,便拍了怕身上的落雪,冷笑了兩聲,黑著臉說:“馬上就要對南朝展開進攻了,你們還在這裏爭得你死我活。怎麽,都當我這個大貝勒是擺設不成?


    阿敏,你平日裏驕橫一點也就算了,怎麽這次如此不分輕重?莽古爾泰,你說話做事動點腦子,你把漢人都殺光了,你吃什麽?還有你黃台吉,為何兄弟們會對你如此猜忌,你自己也想想原因吧。父汗說了,冰雪消融之際就是大軍征伐之時,都迴去準備吧。”


    阿敏恨恨地看了黃台吉一眼,招唿也不打便氣衝衝地離開。莽古爾泰搓了搓牙花子,往手心裏砸了一拳,低聲咒罵了幾句,頭也不迴地打馬而去。黃台吉忍住怒意,正要給二哥行禮告別之時,卻被代善叫到了隱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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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台吉,二哥就想問你一句,這次大福晉阿巴亥與我私通之事,可是你暗中指使造謠?”


    “二哥,絕無此事。此乃明皇朱由校之詭計,我已和父汗說明了此事。二哥萬不可相信。”


    “不是就好。當年有人誣陷我與父汗大福晉富察氏苟且(注1),後來父汗排了四個大臣審查此事。扈爾漢、雅遜、葛孟圖本就是你正白旗之人,而且扈爾漢還與我有隙,那額爾德尼更是與你私交甚好。我就此明白了父汗的用意,早就斷了爭奪汗位的心思。


    但是如果被我查出來,阿巴亥這件事是誰暗中搗鬼的話。我正紅旗和鑲紅旗的數萬勇士,絕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他們一定會為自己的主子討個公道。我相信你的正白旗勇士,也是一樣的。你說是不是這樣啊?”代善說完,雙眼如鷹隼般死死看著黃台吉。


    黃台吉急忙肅手道:“二哥,這件事,八弟一定會明察暗訪弄個明白,還二哥一個清白。”


    代善撇了撇嘴角,看著天空紛飛的落雪道:“這大雪過後,需要大家通力清除才是,不然這路就沒法走了。就是不知道先幫誰家呢?額對了,這次商隊弄迴來一些糧食,我正、鑲兩旗,如今已是青黃不接啊。聽說你們正白旗有富餘,借給哥哥幾車如何?”


    見代善說完便轉身負手而立,黃台吉緊咬腮幫,好容易才按捺住心裏怒火。他依然言辭恭敬地說道:“二哥所言甚是,小弟銘記於心。這次迴來的路上,我們劫掠了一些蒙古部落,糧食卻有富餘,我迴去就立刻安排。”


    代善嗬嗬笑了兩聲也不再言語,便邁著大步離去。走到拐角時,代善轉過頭說:“八弟,要想馴服山中猛虎,可得付出代價才行。總躲在背後,可算不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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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火中燒的黃台吉迴到自己營帳後,不斷迴味著代善的一字一句,心中惱怒不已:不想爭奪汗位?聞著味兒就湊了上來,還害怕搶得少了。竟然還用分裂自立來威脅我,和阿敏一樣都是蠢貨。一個個都是見利忘義的蠢貨,你們置大金利益何在??!!


    待侍女更衣後,黃台吉身披虎皮大襖,大馬金刀地坐在火盆邊,心裏又急又憂:父汗年歲已高,行為做事越來越糊塗;阿敏因其父舒爾哈齊被父汗幽禁而死,早有異心;莽古爾泰魯莽衝動不堪大用;代善從未放棄謀奪大權的心思;阿巴亥的三個兒子,都堪稱人傑…


    南朝因為冊立太子之事,君臣關係幾乎分裂,群臣之間也相互攻伐不休,朝政也因此陷入動蕩幾十年。否則,那有我大金今日占據遼東之事。難道我大金,也要重演南朝舊事?


    大金不事生產專靠劫掠,此非長遠之計。可父汗和兄弟們,皆以南人為奴隸,任意殺戮。甚至就連李永芳這樣的人,都被棄之不用。如此下去,大金危矣。困獸,尚且一搏啊…


    這時,一個阿哈走上前來,卑躬屈膝地呈上來一本書籍道:“主子爺,這本南朝皇家科學院的《論遊擊戰》,奴才已經校驗完畢。請主子爺過目。”


    黃台吉接過書冊並未急著翻閱,他撥了撥火苗說:“範文程,日前之事,你謀劃的很好。現在我想聽聽,你對袁崇煥和孫承宗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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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多重史料表明,代善也算個悲劇人物。先是被說和努爾哈赤第一個大福晉富察氏有染,結果世子之位被罷黜,但是依然掌握實權。後來,阿巴亥也暗中與其有聯係,希望借助代善的力量照顧自己的三位幼子。


    當然,史料並未明確記載,代善給他老爸戴了兩頂綠帽子,估計也不敢記載。我有點好奇,代善在後金中,也算少有的能忍善謀的人物,為何會甘心把汗位讓給黃台吉。而且還能兩次被戴上勾引老爸女人的標簽,嗬嗬,隻能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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