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迴到了五珠村,村裏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麽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隻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裏頭隻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裏人呢?我村裏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迴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采珠生活,海裏不產珠,當然隻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閑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裏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劃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複,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采著,村裏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托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歎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采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隻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

    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麽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胡子裏。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是講過,老族長肚子裏有墨水,閑暇時就給人講曆史故事,引經據典有根有據。

    “珠徙珠還”的故事,出自《後漢書.循吏列傳》,講的還是合浦的傳說,說是前任守宰見財眼開貪得無厭,遣人采珠不知節製,結果老蚌都遷徙走了。後來孟嚐任合浦太守,他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還沒滿一年,懷珠的老蚌又紛紛迴來了。

    其實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隻是珍珠固有的消長規律,孟嚐給了老蚌可持續發展的休養生息時間,並非什麽清官感動上蒼的神跡,但在老族長的想法裏,不是這樣的,,他堅信老蚌都會迴來的。

    一萬三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村裏的人就越來越少,有一天,這老頭發了魔怔,把祠堂裏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來,放進采珠船,劃船出海了。他說,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這海也不能絕了村子的路。”

    一萬三仿佛看到,薄霧依依的清晨,平日領受香火的牌位橫七豎八地倒在船艙裏,老族長搖著船出海,嘴裏念叨著:“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萬三居然為他感到淒涼,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澀況味:“然後呢?”

    “再然後啊……”村人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左右看看,像是怕誰聽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氣中劃出平直的一道,然後嗖的一下掉轉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記不記得前頭我說,有個女人劃船,也翻在海裏死了?人家說,水鬼索命呢,還有人傳,說是個女人,拽著腳就把老頭拖下去了,瘮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

    張叔跟木代聊過之後,也怕她多心,不過這兩天看下來,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還好。

    但是,木代到底適合幹什麽呢?張叔把自己知道的、聽過的那些工作一個個拿來

    往她身上套,覺得都行,但又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當初木代大學畢業的時候就說過:“我對坐辦公室給人打工是沒興趣的,上大學嘛,為了素質啊,基本素質。”

    還以為她說著玩兒的呢,原來不是,霍子紅在的時候,張叔也憂心忡忡跟她討論過這個話題,霍子紅比他想得開,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木代要是暫時還沒找著自個的路,就讓她玩兒唄,人這輩子,能心無旁騖開開心心隻管玩的日子,其實不多。”

    既然是老板娘發話,張叔也就不說什麽了,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沒有聽到霍子紅接下來的話。

    “說不定,以後想迴到這樣的日子,都迴不來了。”

    ***

    這天下午,張叔給人麵試。

    是真麵試,一萬三個小兔崽子說走就走,張叔搞不明白那些紅紅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賣力,進了吧台也是熊瞎子一個。

    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一萬三還真是個技術型人才。

    麵前坐著的調酒師是相熟酒吧介紹過來的,碩大黑眼圈,一臉的欲求不滿,吊兒郎當,坐沒坐相,張叔看了就來火。

    他咳嗽了兩聲:“你都在哪些酒吧幹過啊?做調酒師幾年了啊?自我介紹一下,自我介紹。”

    話還沒完呢,就聽到木代歡快的一聲:“大師兄!”

    張叔嚇了一跳,先還以為自己麵試的是木代的大師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門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張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門師兄?自己也還從沒見過呢。

    ***

    另一個因為聽到“大師兄”三個字而血脈賁張的,是曹嚴華。

    大師兄哎,傳說中總是讓小師妹愛慕的死去活來瀟灑如風的大師兄哎!

    他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目光所及,臉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覺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錘子一敲,就會嘩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這就是木代的……大師兄?

    進來的人大概四十來歲,中年發福,腦袋已經開始謝頂,佝僂著背,穿的也鬆鬆垮垮,這形象,真是丟盡泱泱華夏上下五千年習武之人的臉啊。

    木代歡歡喜喜地挽著那男人的胳膊進來,一通介紹:“這是張叔,這是我們酒吧幫工的,曹嚴華。師兄,你可以叫他曹胖

    胖。這是我大師兄,姓鄭,鄭明山。”

    曹嚴華還沒有從對大師兄的幻滅中恢複過來,有些不知所措,驀地瞥到鄭明山的腿,話不經腦,脫口冒了句:“大師兄……這腿……恢複的挺好啊,嗬嗬……”

    糟了,怎麽能這麽說,木代提過,大師兄因為做賊,腿被師父打折了,於學武之人來說,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這破嘴啊,曹嚴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鄭明山聽的雲裏霧裏,低頭看自己的腿:有問題嗎?

    木代生怕穿幫,推著鄭明山落座:“大師兄,你坐。”

    又來吩咐曹嚴華:“我大師兄喜歡喝白酒,酒吧沒有,你去買二兩,二鍋頭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豬耳朵啊,也帶點。”

    白酒、花生米、豬耳朵?在如此精致曼妙小資情調的酒吧裏?

    他們這裏是酒吧,又不是路邊攤!

    曹嚴華沒忍住:“土不土啊小師父,人家都是咖啡雞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兩口花生米,這不搭啊。還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鄭明山:“兼職包工頭嗎?工地上直接過來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訴你,我大師兄很厲害的,他是退役特種兵,後來給有錢人做過押款的保鏢,一個人單挑過六個路匪呢。”

    曹嚴華的嘴巴張了張,有點合不攏了。

    “還有,我大師兄開武館的,桃李滿天下,弟子們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還不快去!”

    ***

    曹嚴華一溜煙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更何況是師父的大師兄呢。

    木代先給鄭明山倒茶:“大師兄,武館裏不忙嗎?怎麽有空過來?”

    鄭明山比木代先入門,隻學了幾年,他對輕身功夫興趣不大,征得師父同意之後轉攻其它,南拳北腿來者不拒,練的雜,又有自己的事忙,論到師門功夫的係統正統,還不如木代。

    所以他開武館教習,不算是師門授徒,雜七雜八格鬥長拳什麽都教。

    他並不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麽武館,也就是培訓班,一年辦個幾期,其它時間忙自己的……正好接到你電話,離的也不是很遠,順道就過來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題:“怎麽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啊。師兄,你有門路嗎?”

    嚴格說起來,木代入門的時候,鄭明山老早走南闖北曆練出來了,兩個人從來沒有真的“同時”師門學藝,鄭明山的許多事,是師父講給她聽的,在她心裏,這個師兄有膽有識,朋友多門路廣,所以被張叔那番話提點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明山。

    就算沒有門路,給她點建議也好啊,她是小師妹嘛。

    鄭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你想什麽樣的門路。你想四平八穩呢,不難,朋友公司我可以托人幫忙給你安排一個辦公室的職位,不過……”

    他打量了木代一會,自己先笑:“就你的本事來說,有點浪費。讓你去武館當助教也行,就怕沒兩天就被壞心眼的小夥兒追跑了。”

    木代被他調侃的不好意思。

    曹嚴華迴來了,酒盅上桌,又拈兩筷子油炸花生米,鄭明山來了興致,拍拍曹嚴華的肩膀:“謝了啊。”

    好家夥,力道真沉,曹嚴華險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裝小菜的碟子往鄭明山這邊推了又推:“師兄,其實我想像你一樣,多曆練曆練,多點經曆才好。我總覺得,學了功夫之後,我還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種……”

    她托著腮,絞盡腦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種,有氣場的,看著就很酷的,很沉穩的,不動聲色又殺人於無形的……”

    鄭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師父給他講過這個小師妹:“木代這孩子,老是問我,師父,我看起來厲害嗎?讓人害怕嗎?好像學功夫是為了讓人怕一樣,喜歡穿一身黑的衣裳,項鏈上還掛個骷髏頭,但是一笑就泄底了,她是個小姑娘啊……”

    木代還在說話:“師兄,我就想成那種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麽事,別人就把我拽到身後去護著。應該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覺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這想當然的小丫頭,鄭明山微笑。

    ……

    師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擺了又擺:“師兄?師兄?”

    鄭明山迴過神來,想說什麽,卻先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沒進過江湖的人,總暢想著一番闖蕩曆練,卻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後能穩穩迎著風站著的,都在江湖

    洗了一遍骨,脫了一層皮。

    是啊,連普通的笑,都有了千迴百折的意味。

    鄭明山說:“如果你真的想,我這裏,倒確實有個適合你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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