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順著窗縫卷了進來,已經稍稍有些冷意。


    “陸公子,這畫卷上的字體舒展勁挺、如刀劈斧刻一般,小女子從未見過,但奇怪的是陸公子所抄寫醫案時的字體,卻與這字別無二致,陸公子作何解釋?”秦非煙冷聲質問道。


    陸績苦笑著摸了摸鼻梁,這還能有什麽解釋,分明都已人贓並獲了。


    來自後世的他自然懂得什麽叫肖像權,什麽叫隱私權,他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解,不管因為秦非煙因為什麽原因遮掩麵容,都有她自己的道理,他畫出這些畫,已經著實給她帶來不少麻煩了,就像下午對秦非煙唯唯諾諾的丘神績,恐怕都已經對她起了什麽心思,那麽其他人……


    陸績歎了口氣,拱手躬身道:“此事是我做的不對,我在這裏向大小姐道歉。”


    秦非煙的目光很平和,陸績努力向看出一些她的神情和想法,可卻因為麵紗的原因,什麽也看不出來。


    過了半晌,秦非煙這才緩緩道:“陸公子,您的畫技、詩才甚至是筆法無一不絕,常人擁有其中任何一技都足以傍身,當初郭嬤嬤留你,是看你沒有尋到親人,現在你尋到了親人,而且也有了其它的活計,再待在我們天策館,怕是屈才了。”


    陸績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下逐客令了。


    陸績不想離開天策館,在這裏待了又三個月了,這裏的每個人,每件事,每一物他都有了感情,要說舍得,那是假的,可是不離開又能怎麽辦呢?誤會可以解釋,可是鐵錚錚的事實,卻是無論如何也抹殺不了的。


    陸績重重歎了一口氣道:“陸某明白了,明日一早便會離開。”


    夜風吹得燭火一陣搖曳,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小姐,沒什麽事我就迴去了。”陸績低聲道。


    秦非煙點了點頭,然後將幾案上放著的那張紙遞給了陸績,陸績望著秦非煙那雙纖細白淨的手微微有些詫異,但還是將那張紙接了過來,然後展開看了起來,娟秀清麗的字體讓他看著很舒服,紙上麵抄寫的是那首《螃蟹詠》,而在下麵,隻有短短的三句話。


    “可人何當來,意若重千裏,永言詠黃鶴,誌士心未已。”


    “種花種好種,種種種成種種香。”


    “迷途遠避,退還蓮逕返逍遙。”


    陸績愕然,自己不過在外麵吃了頓晚飯的功夫,秦非煙竟然已經將這三聯絕令給對了出來,雖然已經有很多人對出了不同的版本,但恐怕在底下都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可秦非煙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對出這麽工整的令詞,不僅需要深厚的文學功底,更需要敏捷的才思。


    好一個小天女!


    如果說陸績之前是因為她的善心而敬佩她,現在卻更加欣賞她的聰明與文采了。


    似乎是在敲打自己呀,陸績情不自禁地笑了,聰明人還有一個特質,就是心裏始終都有一股傲氣,不願意服輸,更愛和人較勁兒。


    秦非煙將聰明人的特質展現的淋漓盡致。


    陸績扭身沉默不語的走到了樓梯口,頓了一頓,忽然衝屋內高聲道:“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州,梳襄就風鬟霧鬢。更頻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周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話罷,微微一笑便下了樓梯。


    說到底,陸績也是個不服輸的聰明人啊……


    秦非煙初時隻是愕然,後來越聽眉頭越皺,聽到最後,便趕忙隨手拿起了一張宣紙,然後憑借著記憶刷刷刷的把陸績說的都寫了下了。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功夫,郭嬤嬤捧著一杯熱茶上了樓來,輕輕放在幾案上道:“大小姐,老身已經讓婢子們燒好了熱水,喝杯安神茶洗漱洗漱就早早休息吧,二小姐還在等你呢。”


    秦非煙歎了口氣,輕輕按了按眉頭,然後摘取了麵紗,露出了絕美的容顏,這才慢悠悠地用盞蓋兒拂了拂茶麵,輕輕啜了一口道:“郭嬤嬤,這個陸績果然才華橫溢,文采過人。”


    郭嬤嬤笑道:“是啊,陸公子的才學自是不必說了,更有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成熟,這是老身一直都很欣賞他的地方。”


    “還有……他的麵相古怪的驚人,似乎不在命理之中,我看不透他。”秦非煙輕輕搖了搖頭。


    郭嬤嬤微微頷首,竟然一點也不驚訝,隻是淡淡說道:“老身初見他之時,也覺得古怪的緊,但老身隻和老太爺學了個皮毛,當時也不甚在意,大小姐這麽說,難道陸公子的麵相有異?”


    秦非煙又飲了一口茶,歎道:“異人異相,天機難明,我剛才已詳細問過屏兒了,妹妹之所以會突發心悸病,恐怕也和她偷偷跑去給這個陸績測卦有關。”


    “竟然會這樣?”郭嬤嬤臉色也變了。


    秦非煙又說道:“先人屢向當朝者透露天機,為天憎惡,此人能幹預天命,我秦氏族人測不得也碰不得,此人在我天策館委實不妥,我方才已與他談過,他答應明天就離開天策館。”


    郭嬤嬤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舍之色,但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道:“大小姐,陸公子為人不錯,他不僅文采斐然,品行也是極好的,這些日子老身生怕二小姐再犯病,一直都沒敢放她出去,都是陸公子在陪她說話,陪她玩耍,這些老身都看在眼裏,大家都和他處出了感情。”


    秦非煙沉默無語,隻是靜靜的看著陸績留下的那道令詞,半晌才吐出了四個字。


    “別無他法。”


    郭嬤嬤也盤腿坐了下來,問道:“大小姐方才可測過陸公子的相?”


    秦非煙微微點了點頭。


    郭嬤嬤驚道:“那照大小姐你所說,你豈不是也……”


    “命中三災,避無可避。”秦非煙淡淡說道。


    郭嬤嬤緊緊皺著眉頭,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是不停地在搖頭。


    秦非煙卻似渾不在意的在紙上拆解這陸績的令詞,剛寫了幾個句,覺得不甚滿意,便又起了一行,過了良久也沒寫出滿意的令詞來,這才抬起頭來看著郭嬤嬤道:“郭嬤嬤,我已等了你半天,你既然不說,我可就要問了,您是不是有什麽事在瞞著我?”


    郭嬤嬤一驚,顯得有些慌張道:“大小姐何故這麽說啊?”


    秦非煙放下了手中的筆,淡淡說道:“我走了已有四月有餘,可這硯台卻不曾落絲毫灰跡,而且夏季炎熱幹燥,可我剛才看硯台裏的舊墨卻無幹裂之狀,顯然有人在最近用過我這方筆墨,出了嬤嬤你,別人都沒有這間屋子的鑰匙,你要不是有什麽事,恐怕也不會來這裏不是嗎?”


    郭嬤嬤錯愕了半晌,這才輕輕搖頭歎道:“大小姐觀察入微,果然慧眼如炬啊。”


    “嬤嬤,您到底有什麽事情不願意跟我說呢?”


    郭嬤嬤輕輕抿了抿嘴唇,猶豫了片刻,這才下定決心說道:“大小姐,其實我到你這卦館裏來,是為了核對一樣東西。”


    話罷,郭嬤嬤便從懷裏掏出了一塊兒巴掌大的木牌,說道:“這是前些日子有人用袖箭釘在大小姐門房上的。”


    秦非煙接過了木牌,仔細翻看了起來,發現這木牌上正麵刻的是一張巨大的蛛網,而反麵則用小楷撰刻著八個字。


    “楊柳迴塘,鴛鴦別浦。”秦非煙輕聲念了出來,然後皺眉問道:“楊柳,難道是他們?”


    秦非煙似乎想到了什麽似的,起身從身後的書架上拿了一本破舊的古書,從中取出了夾在裏麵的幾張信紙,信紙左下角都有一個蜘蛛網一樣的圖案,秦非煙幾經比對之後,以確認二者毫無差別了。


    郭嬤嬤輕輕點了點頭,無奈道:“老身當時也是為了翻找這幾封書信,大小姐,這些都是你爺爺和你爹造的孽,老身實在不忍心再看你卷進來了,隻好背著你迴複了他們。”


    “不管是誰造的孽,秦家早已無法脫身事外了。”秦非煙收起了那幾封信,一臉鄭重的問道:“郭嬤嬤,你迴複他們的是什麽?”


    郭嬤嬤歎了一口氣,略帶苦澀的沉聲道:“粗木已折,根軟無力。”


    秦非煙低聲念叨著這兩句話,緩緩走到了窗前,任夜風拍打在臉上,惆悵的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兩句話,怕是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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