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想起順姨娘,一陣長籲短歎。


    赫連笑像是不經意地道:“這些傷心的事,父親就不必提了,女兒也準備了一些小吃,要送來給父親品嚐。”說完,她便將身邊婢女手中的食盒接了過來,輕輕打開,如意糕、百合蓮子、棗泥糕等一碟碟擺放著,皆是精致的小吃。


    慶王仔細一瞧,其他倒也常見,唯有一道葡萄幹配鮮胡桃,是把無核的葡萄幹放進了胡桃裏,再澆上現磨的葡萄汁,聞起來香氣撲鼻。


    赫連笑顯得格外溫順體貼:“我先用蜜把葡萄浸了,再把鮮胡桃砸開,把裏頭帶色的一層嫩皮剝掉,這才放入葡萄並且澆上汁,味道很好,父親嚐嚐吧。”


    慶王略略點頭,麵上不禁浮起笑意:“你果真有心了。”


    赫連笑眼眸笑盈盈的:“這都是女兒應盡的孝道。”


    其實赫連笑聰明伶俐,嘴甜手巧,慶王素來很喜歡她。再加上她做事八麵玲瓏,很會見廟燒香,對待所有人都是一副體恤親和的模樣,格外博人好感。但近來翩翩經常在慶王麵前說丹鳳郡主的不是,久而久之,慶王便也疏遠了她。今日裏見她如此溫和熨貼,想到自己到底虧欠於她的母親,心中就浮起了一絲懷念,語氣也和軟了許多:“你放心,你如此聽話懂事,父親不會虧待你的。三殿下的事,父親會替你另想辦法,縱然這門婚事不成,也不會叫你枯老家中。”


    說到枯老家中四個字,赫連笑的麵皮抖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慶王當年有一個小妹妹,說起來算是她的姑母。論身份、論地位,那都是金枝玉葉。據說當年老太後也特別喜歡她,封她為榮敏郡主,這可是郡主裏最高的品級了。皇家素來有指婚的習慣,老太後愛管閑事,就把這位榮敏郡主指婚給了寧王府的南史郡王。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可惜好景不長,還未等到郡主風光大嫁,那位郡王就染病死了。榮敏郡主算是望門守寡,又無兒無女。老太後十分可憐她,經常接她入宮去住,免去她孤寂。


    這位榮敏郡主,赫連笑是見過的,高高的個兒,細瘦的身材,雖然長相不算頂尖,卻也是文質秀美,氣質端嫻。因為是望門寡,所以她從來不穿華麗的衣裳,總是素著一張臉,更顯得端莊。隻可惜這姑母本來就婚事不順,心頭添堵。後不知哪個好事的文人又諷刺了她幾句,還將那打油詩寫在了慶王府的後門上,說她若果真忠誠未婚夫婿,就該早日追隨地下,一石激起千層浪,榮敏當即氣得病了。日日夜夜躲在自己房中,隻是抱著枕被痛哭,不管別人如何勸說,至死也不肯出門。慶王當時憐惜妹妹,便百般勸解,還著人輪流看顧。誰知她卻是再也無顏見人,閉門不出。一個人終日不見天日,再加上滿腔憂憤,很快便死了。死的時候,那一雙臉幹枯枯的,眼睛似乎要從眶裏脫出來,形容極為可怖。赫連笑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民間女子再嫁好辦些,越是身份高貴越是受人詬病。受盡寵愛的姑母失去未婚夫尚且要被逼死,自己被人拋棄,誰還肯來求婚,若要嫁去千裏之外,她還不如立刻死了!


    別看慶王如今說得天花亂墜,什麽再擇良婿,除了三皇子,又有誰配得上她。她是要做皇家兒媳的人,斷不可以被江小樓坑害了。思及此,赫連笑麵上的笑意更深,“父親說的是,女兒不會再將這些煩擾的事放在心頭,定會和家中眾人好好相處。”


    慶王這才越發滿意地點頭,卻又聽見赫連笑道:“今日父親親手種下的臘梅開得如火如荼,女兒陪著父親到花園裏走一走吧。”


    聽她這樣說,慶王到底不忍心拂她的意思。他意圖好好開解赫連笑,便刻意引著些高興的話題去說,赫連笑也是百般討好,沒有露出半點心緒來。兩人邊走邊說,氣氛倒也融洽。不多時,慶王突然瞧見有一個人影趴在對麵不遠處的小池邊,他皺了皺眉頭道:“那是……”


    赫連笑一眼瞥過去,隻是淡淡一笑:“父親,那是世子。”


    慶王點點頭,目光變得深沉了三分,卻是難掩眼底厭惡之色:“都多大年紀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他這樣說著,神情愈發冰冷。


    赫連笑將對方的表情都看在眼中,麵上卻是不動聲色:“父親不必著急,許是世子年紀還小,再過兩年他也就懂事了。”


    “再過兩年,我都多大歲數了!如果你大哥不是庶出,就可以名正言順成為世子,何勞我如此操心!”慶王不自覺地感慨道,可是他沒有想到,正是這無意識的話,讓當初的順姨娘和兩個庶出的兒子都信以為真。這許多年來明爭暗鬥、互相傾軋,真正的關鍵還是慶王沒能擺正自己的心態,如果他一早就定了世子的位置,再不肯換人,哪裏來那麽多魑魅魍魎?


    赫連笑心頭俺恨,語氣卻是極為驚訝:“父親,那不是江小樓嗎?”


    慶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真見到江小樓正含笑坐在涼亭裏,身邊伴著一個小婢。慶王眉頭不由蹙起,不陰不陽地道:“明月郡主和世子走得很近嘛。”


    赫連笑恍若未曾意識到對方心頭升起的反感,語氣從始至終淡淡的:“明月郡主素來關懷世子,每天總有一個時辰陪著世子玩耍說笑,所以他們之間的感情……倒比世子和我這個親姐姐要好得多。”


    聽赫連笑這樣說,慶王並未特別注意。江小樓是慶王妃的義女,名義上也是世子的姐姐,他們二人如此親近,未必不是王妃的授意。思及此,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色,轉頭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迴去吧。你的事父親會放在心上,不必過分擔心。”


    赫連笑隻是靜靜地應了一聲:“是。”隨後,她矗立原地,目送著慶王離去。


    一陣寒風吹過,她靜靜盯著江小樓,眼神帶著一抹心滿意足的幽冷,唇畔的笑意慢慢綻開,旋即轉身離去。


    江小樓很喜歡慶王世子,因為這是一個簡單而且可愛的少年,跟他在一起,似乎不容易有煩惱。而赫連嶽也很親近她,在最初的抵觸與畏懼之後,他漸漸發現江小樓是發自真心的關懷,一直想方設法拉近他和慶王妃的距離,甚至不惜親手教他。知道他喜歡作畫,便送來最好的筆墨紙硯;知道他喜歡動物,還特地送了他一條小狗。他在狗脖子掛上一串小金鈴,奔跑起來叮叮作響,越發顯得歡快。他隱約覺得,她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批判自己玩物喪誌、沒有出息。恰恰相反,她懂得寓教於樂,與自己交談。府上所有人,包括他的親生母親,無一不是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是什麽妖怪似的,唯獨江小樓格外不同。


    此時,江小樓正看著赫連嶽玩耍,旁邊的小蝶卻提醒道:“小姐,剛才奴婢瞧見……”


    “瞧見什麽?”


    “奴婢瞧見慶王和丹鳳郡主就站在那邊的走廊下,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神情有些怪怪的。”


    江小樓不以為意地一笑:“看來赫連笑已經想好該如何對付我了。”


    小蝶隱約覺得赫連笑的眼神看起來很不對勁兒,心頭有些不安:“小姐,您還是小心一些,丹鳳郡主恨毒了你呀!”


    江小樓抬起眸子,目光所及之處,赫連笑已經翩然離去。她漠然地望著那道纖瘦背影消失在重重疊疊的走廊深處,心中已經有了明悟。赫連笑被人奪了婚事,自然心頭不憤,把所有的帳都算在自己的頭上。可她也不好好想想,若無順姨娘和安華郡王的胡作非為,事情何至於此。


    看到江小樓神色複雜,小蝶便開口道:“小姐,要不要奴婢派人盯著他們?”


    江小樓輕輕搖頭,卻是換了另一副口吻:“最近薑夫人那裏怎麽樣了?”


    小蝶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道:“薑夫人最近因為懷孕,倒是不常在王爺跟前伺候,王爺也沒有新寵,每日裏隻是陪著薑夫人,很是寵愛她的模樣。”


    江小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此時赫連嶽剛巧從遠處跑過來,舉著手中毛茸茸的小狗,向著江小樓道:“你看!”


    江小樓看他滿臉泥水,眼睛卻亮晶晶的,身上的袍子又卷又皺,不由嗤笑道:“世子爺若再如此頑皮,隻怕王妃瞧見了,又要責備你了。”


    赫連嶽憨憨地笑了起來,秀麗的樣貌和瘦小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個無知稚子。江小樓看著他,心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樣的單純無邪在慶王府能夠保存至今,隻是因為世子沒有妨礙,那些人篤定他們終究可以得到世子之位,犯不著謀害一個傻子。可是如今看來,情形岌岌可危,就怕他們狗急跳牆要對世子下手。她心頭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最近才會時常和赫連嶽在一起,觀察他身邊的人和事,生怕有人對赫連嶽打什麽歪主意。原本她預備讓楚漢盯著,但楚漢隻是擔心她的安全,堅持不肯去別處守候,她隻好吩咐赫連嶽身邊人多加注意。


    從花園迴來,慶王來到薑翩翩處,剛剛走進臥室,隻覺一股幽香直入肺腑,待仔細聞時,卻又隱隱約約、若有似無。薑翩翩正坐在暗前,低頭玩著一塊黑墨。慶王走到她身邊,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笑道:“王爺,這塊墨可真好,光潔溫潤,異香撲鼻。”說話間,她笑臉盈盈,鳳目閃閃,滿含喜悅。


    薑翩翩懷孕後比往日裏豐腴了些許,此刻她身穿鵝黃色的長裙,發髻上隻是插著一隻金簪,潤澤的眉目在燭火下發出淡淡的光彩。慶王的笑容變得更深,神情也更溫和:“知道你喜歡這些,特意送來給你把玩。但你如今身子重,沒事就別擺弄筆墨了,小心身體。”


    “是。”翩翩滿麵溫柔地站起身,吩咐彩霞道,“換今年剛上的雲片茶來。”


    慶王一直陪著薑翩翩,直到夜已經漸漸深了,翩翩正預備吩咐彩霞鋪好床鋪,慶王卻揮手止住了:“不必,我還得迴書房去。”


    翩翩連忙問道:“王爺,今日不在此處安歇嗎?”


    慶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陛下著我處理一件事情,待會兒還得趕迴書房去,怕是迴來的時候最少也有二更天了,你身子不便,不必起來伺候,我就在書房將就一夜吧。”


    聽慶王如此說,翩翩微笑著道:“我應當照顧好王爺的飲食起居,偏如今身子笨重不便,彩霞,你提了燈籠為王爺照明。”


    慶王身邊哪裏會沒有照明的人,隻這是薑翩翩的溫柔周到,他心裏越發熨帖,麵上帶著微笑道:“還是翩翩心疼本王。”說著,他便披上大髦走了出去。


    薑翩翩迴頭低聲道:“替我瞧瞧那書房是不是幹淨。”


    彩霞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是。”


    薑翩翩出身低微,全部憑仗都在慶王身上,生怕有人在她疏忽的時候分了寵愛,千方百計地盯著慶王,之所以讓彩霞代替自己送慶王去書房,便是多一個眼線,慶王未必不知這個,卻為了安她的心故作不明。


    深夜,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唯獨草叢裏窸窸窣窣的昆蟲鳴叫著,越發顯得空寂。慶王一路穿過花園,隻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直撲人麵,濃鬱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精神一振。他心情大好,一路穿過花園的鵝卵石小徑朝書房的方向而去。彩霞盡心盡責地提著燈籠走在左側前方,有意無意地引著慶王。慶王忽然聽到假山後有什麽聲音,他駐足凝神,側耳傾聽。彩霞剛要開口詢問,卻被慶王揮手止住。他的臉色越發陰沉,挪動腳步,輕輕從假山後望了過去,隻見一對青年男女摟抱在一起。剛開始以為是護衛與婢女有私情,一時惱怒到了極致,厲聲喝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彩霞許是被慶王這一吼驚住,手中燈籠一下子落在地上,火焰騰起不過瞬間,立刻被寒風吹滅了。那對鴛鴦立刻就被驚動,慌不擇路,直衝出去。


    慶王一跺腳,怒聲道:“快,快叫人抓住他們!”


    月光被烏雲遮住,到處黑漆漆的一片,匆匆聞訊趕來的護衛們搜索良久,卻隻在草叢裏找到一枚玉佩,上來交給慶王。慶王吩咐人重新燃起燭火,仔細盯著那玉佩看了一會兒,麵色不由微變。不待別人言語,他已經將玉佩收進袖攏之中,揚聲道:“管家,王府裏斷容不下這等齷齪的事,你定要嚴查,把這兩人搜出來!”


    管家連忙應了一聲是,原本想求王爺把證物交給他查辦,卻見慶王已經急匆匆地離去了。


    剛剛進了書房,慶王猛然迴頭盯著彩霞道:“剛才你可瞧見那兩人的臉了麽?”


    “奴婢,奴婢……什麽都沒瞧見。”彩霞似是畏懼惶恐,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沒看見會驚得連燈籠都落在地上,沒看見自己問起的時候會如此恐懼?慶王惱怒起來,一腳踢在她的心窩,厲聲道:“說,老實說!”


    彩霞受了心窩一腳,登時疼得麵色發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終於鼓起勇氣道:“王爺息怒!剛才奴婢瞧見……瞧見了明月……啊不,奴婢真的什麽也沒瞧見……王爺息怒啊,奴婢實在不敢亂說,求王爺饒了奴婢一條性命!”


    慶王聽到明月二字,瞬間倒抽一口冷氣,臉色越來越難看,眯起一雙眼睛盯著彩霞,顯然是動了殺機。


    彩霞打了個寒噤,連連叩頭,聲音極是惶恐:“王爺,這天色已經黑了,許是哪個不長眼的護衛和丫頭廝混,求王爺切莫惱怒,小心傷了身體!”


    慶王望著彩霞,這丫頭杏眼桃腮,身段窈窕,往日裏薑翩翩不舒坦的時候,房裏便是由她來伺候的,倒也是知情識趣,小心謹慎的人。他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道:“是啊,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護衛,我一定會查出來,將他碎屍萬段!滾!”


    彩霞連滾帶爬地出了書房,待脫離了慶王雷霆震怒的陰雲,她突然止住了步子,扭頭望著書房,隻見慶王的影子映在窗格之上,不停地踱著步子,顯然是暴怒到了極致。她暗暗出了一口長氣,唇畔終於慢慢揚起一絲冷笑。


    慶王徹夜未眠,終於熬過了漫長的夜晚。遮蔽月亮的烏雲已經徹底散去,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燦爛的陽光落在慶王的臉上,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霾。赫連笑剛剛進了書房,隻發現對方坐在椅子上長噓短歎,臉上陰雲密布。


    赫連笑不由微微眯起雙眸,滿意地勾起唇畔,須臾之間卻又換了一副關切的麵孔:“父親,怎麽愁容滿麵?”


    慶王聲音裏難得帶著尖刻:“我怎麽高興得起來?!”他說到這裏,一時自察失言,登時住了口。良久才平靜了語氣,問道:“今日有什麽事?”


    “女兒隻是親自煲了湯給父親送來,既然您心情不好,女兒萬不敢打擾,先行告退便是。”赫連笑似是有些手足無措,好容易才柔聲說道,一派孝順賢良的模樣。


    慶王一腔怒氣從昨夜一直憋在心頭,卻因為事情難堪,實在難以出口。左思右想,他才試探性地問道:“明月和世子的感情素來十分要好麽?”


    赫連笑一怔,登時流露出些許有口難言的模樣,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卻一言不發。


    “我在問你話,啞巴了?”慶王心頭隱約劃過一絲更深的懷疑,禁不住提高了音量。


    赫連笑一震,麵上登時流露出不安,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怯生生的情緒:“女兒是有一件要緊事,一直想向父親稟報,可惜這事非同尋常,又牽涉了太多人,女兒不敢胡言亂語,但求父親明辨是非。”


    慶王橫眉向她,心頭有了預感,語氣越發嚴厲:“到底什麽事,不要吞吞吐吐的!”


    赫連笑唇線一抿,細密的睫毛微微抖動著,似乎連聲音都有些許發抖:“女兒三日前去探望世子,卻發現明月郡主也在,還驅散了裏裏外外的丫頭仆婦,單獨兩人……”


    慶王立刻坐直了身體,整個人都繃緊了:“江小樓也在,他們在做什麽?你親眼瞧見了!”


    赫連笑麵上就是一紅,越發難以啟齒道:“女兒瞧見他們二人拉拉扯扯,形容很是親密。隻是此事事關重大,女兒不敢胡言亂語,生怕傳出去……有損明月郡主的清譽。”


    慶王眉目陡然變得森冷:“清譽?她敢做出這等無恥之事,還有什麽清譽!”說完他拔身而起,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暴怒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隻覺得渾身如同浸在沸水裏頭,又是難堪又是激憤,終究忍不住咬牙切齒道:“都是王妃不好,引狼入室!那小賤人到底是小門小戶出生,沒有規矩,居然做出此等事來,實在是氣煞我也!”


    他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一把抽出掛在牆上的長劍,猛力一劈,原本堅實的黃花梨木書桌赫然缺了一角。


    “如此敗壞王府風氣,我不如直接殺了她,免除後患!”他咬緊了牙關,眉目之間滿是戾氣,徑直便提著劍向外走去。赫連笑心底冷笑不已,一絲若有似無的得意從眉梢眼角揚起,卻急忙上去攔住慶王,緊緊抱住他的胳膊,聲音急促不已:“父親,說不準其中有什麽誤會……”


    “不光是你瞧見了,我也瞧見了,還能有什麽誤會!”


    赫連笑麵上一派驚訝之色:“父親,您也瞧見了?啊,剛才您那麽生氣,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慶王剛才也是氣衝牛鬥才會提劍出門,此刻被赫連笑攔著,腦袋登時就清醒了許多,他冷冷地道:“昨兒夜裏我迴書房的時候,恰巧在花園裏撞見他們幽會,雖然沒瞧見臉,我卻撿到了嶽兒的蟠龍玉佩!”


    對方背對著自己,假山裏又是十分黑暗,壓根瞧不清容貌,但自己隱約瞧見那年輕男子身著世子錦服,而彩霞慌亂中分明瞧見了江小樓的臉,護衛們又在草叢裏撿到了蟠龍玉佩,事情不是已經昭然若揭了麽!白日裏那二人如此親密,晚上卻來做這等不要臉的勾當,真當王府都死絕了嗎?


    “唉,真是想不到,往日裏常常聽人說半夜裏明月郡主會出去散步,還碰上了世子……原來他們是故意偶遇,真是寡廉鮮恥……”赫連笑滿是惋惜,卻悄悄奪下了慶王手中的長劍,碰到劍柄的瞬間,隻覺沁手冰涼。她慢慢地將長劍放在了書桌上,這才提醒道,“父親,我知道您怒氣難忍,可事有輕重緩急,萬不可這樣魯莽。明月郡主是馬上要成為三皇子妃的人,如果在現在這時候出什麽岔子,怕是會給咱們府上帶來極大的隱患。”


    這話說的不錯,若此事傳揚出去,慶王府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慶王鐵青著一張臉,張了張嘴巴似乎要開口說話,偏偏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心頭卻是連連咒罵,恨不得立刻把江小樓碎屍萬段,方能解心頭隻恨。


    赫連笑知道自己已經達到了目的,麵上卻是一派雲淡風清的模樣:“父親,不論如何,此事事關重大,切莫不可傳揚出去。”


    慶王長歎一聲,滿麵頹然:“一旦傳揚出去,我家百年聲譽都毀之一旦。之前你二哥的事情還未平息,如今又出現這等醃臢之事,可歎,可恨,都是王妃誤我啊!”


    慶王每到了關鍵時刻就會把帳賴在慶王妃的身上,畢竟江小樓是對方的義女。若不是王妃寵愛,江小樓也不會進入王府。如今皇帝賜婚的旨意隻怕不過三兩日就會下來,紙終究包不住火,原本以為是個聯姻的大好機會,現在卻成了燙手山芋,慶王自覺十分棘手,裝作不知道此事,聽由江小樓嫁出去的話,怕是不日就有大禍臨頭……


    赫連笑不動聲色地瞧著對方臉色,試探道:“父親,本來我也該避了嫌疑,免得別人以為我嫉妒江小樓。可事關咱們王府聲譽,我不得不多問一句,這婚事可有什麽轉寰的餘地嗎?若果真將這樣的女子嫁過去,三皇子殿下得知真相,當真不堪設想……”


    江小樓若果真與赫連嶽有染,自然非是完璧,到時候三皇子震怒就罷了,若查出與她私通的人是慶王府世子,這等於亂了倫常——慶王臉色愈發陰冷,他想到被三皇子得知真相,隻覺背後一陣陰風,吹得毛發俱豎。心中十分焦躁,卻又不能將此事傳出去,久已按捺不住怒氣。一時掙開赫連笑的手,見到什麽珍貴古董便一下子摔個稀爛。


    書房裏碎瓷聲不斷,婢女仆役們卻都是麵麵相覷,不知慶王到底在發什麽火,怎麽連最心愛的寶貝們都給摔爛了。


    一片廢墟裏,慶王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咬牙陰冷地道:“第一個要處置的就是嶽兒,我非將他捆起來活活打死不可!”


    赫連笑不由長歎一聲,道:“父親,世子年少,天性懵懂,受了那等不知廉恥的女子勾引,做出些錯事來,父親也該體諒著。縱然父親要責罰他,也應當先處置了那個罪魁禍首才是。”


    慶王思來想去,愈發覺得赫連笑說的不錯。他沉吟片刻,才道:“她畢竟是皇後娘娘親封的郡主,身邊又有武功高強的護衛,若要秘密處置了,怕是不容易成事。”


    尋常閨閣千金很容易處理幹淨,但江小樓日常飲食不假人手,院子裏防守嚴密,更別提那楚漢飛簷走壁、武功極高,根本是無處下手。


    赫連笑微微一笑,口中幽幽道:“父親,如果再任由她這樣下去,一來敗壞慶王府的家風,二來隻會徹底毀了父親的一世英明,父親還是早做決斷為好。再者說,但凡是人便會有弱點。隻要你抓住了她的弱點,還怕她不乖乖受死嗎?”


    慶王越想越是疑慮重重,他瞪著赫連笑道:“那你又有什麽法子?”


    赫連笑輕出一口氣:“明著來肯定是不行,母親一直護著江小樓,當她心肝寶貝似的,誰都不許指責半句。一旦節外生枝,消息傳到三殿下的耳中,到時候怕是更麻煩。若是暗著來嘛,這江小樓又是個極陰險的人,也不好動手。”


    “明著不行,暗著也不行,那該如何是好?”其實要慶王來說,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把這江小樓給處理掉。隻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推說她急病去世,三皇子自然另選良配。


    赫連笑靜靜地道:“這江小樓行事謹慎,處事周密,身邊的婢女做事亦是滴水不漏。想要向她下手,沒有那麽容易。但她雖然防備我,卻不曾對父親起疑心,所以您若是出手,必能成功——”


    “你是說……”


    赫連笑眼眸深沉,語氣卻顯得略帶猶豫和不安:“女兒到底是個閨閣女子,有些話實在太過殘忍,女兒不好說出來,防止父親以為女兒是蓄意要害她。”


    “好了,別在我麵前裝腔作勢!如果江小樓死了,這婚事說不準你還有希望,父親不會怪你,老老實實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慶王當然知道赫連笑別有用心,但昨夜裏發生的事情他是親眼所見,玉佩還在袖子裏放著,那對野鴛鴦的事兒早已板上釘釘,自己必須借了赫連笑的主意把這毒瘤除掉才好!“快說,我該如何下手?”


    “父親,女兒聽說江小樓四處尋找畫眉王要送給皇後娘娘,這是珍禽,不易尋找,不如這樣……”


    七日後的一個黃昏,慶王妃和江小樓正在飲茶,小蝶麵上帶著笑吟吟的喜色,向著二人行禮道:“小姐,廖掌櫃派人送來了一對畫眉,說是特地送給您賞玩的。”


    江小樓眼前一亮,口中立刻道:“快送進來吧。”


    小蝶一拍手,立刻便有一名布衣少女提著一隻鳥籠進來。少女個子不高,身形不胖不瘦,眉目生得十分秀麗,卻是天生蜜色的肌膚,一雙眼睛很是靈動。她手中的鳥籠是用竹子編製而成,深藍色擋布,白色為底,籠邊上掛著一隻極為精致的木質小鏟子,足有兩三寸長。少女摘掉擋布,便露出了裏麵的一對鳥。尋常見到的畫眉都是棕褐色,隻有眼圈才是白色,其上向後延伸成一窄線,狀如眉紋,故有畫眉之稱。眼前這兩隻畫眉,卻是通體雪白,翅膀上有深淺不同的淺褐色膀花,分明是傳說中的畫眉王。


    “果然是吉祥鳥。”慶王妃情不自禁笑道,“畫眉王極難尋找,乃是祥瑞之兆,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江小樓輕輕一笑,旁人隻知道她得到皇後青睞,卻不知她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能尋得娘娘心愛之物。她主動走上前,認真打量著這一對畫眉鳥。就在此時,左邊一隻突然唱了起來,音質細膩,歌喉婉轉。


    慶王妃一時十分歡喜,繞著鳥籠轉了半圈,不由笑道:“不愧是畫眉王,個頭比一般畫眉都要大,羽毛潔白光潔,看上去就像閃閃發亮的銀子,真是稀世珍品。這畫眉都是雄的麽?”


    少女靦腆地微笑道:“迴稟王妃,不可把兩隻雄鳥同籠飼養,否則會互相爭鬥而死,故而這一對是一雄一雌。”


    江小樓微笑道:“《畫眉經》中有雲,白羽畫眉是鳥中之王,不但聲音婉轉動聽,還能仿人言獸語,十分通人性,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鳥。我已經暗中尋找數月,好容易才托人找到。”


    慶王妃連連點頭,卻又凝神聽了一會兒,奇怪道:“怎麽隻聽一隻叫喚?”她說著,便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撩撥另一隻沉默的白畫眉。


    少女連忙阻止道:“我父親是個愛鳥的人,這兩隻畫眉王一雌一雄,相伴而飛,是他在山上捕捉來的,野性很大,尋常總是不時的撞籠,父親怕出事兒,才命我親自送來。王妃切莫靠近,免得驚了它們。”


    慶王妃收迴手,卻忍不住道:“這麽說,這一對鳥兒還沒訓練好麽?若是送進宮去傷了娘娘怎麽辦?”


    江小樓的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柔聲道:“母親,廖掌櫃既然送了這位姑娘來,自然是已經打算好了。”


    “是,我……不,奴婢從小在山上長大,與鳥群野獸為伴,尤通畫眉習性。白畫眉因已習慣在山野,而性強難馴,所以父親囑咐奴婢好好訓練,務必在送入宮之前訓好這兩隻鳥兒。”少女眼睛閃亮,躬身說道。


    畫眉長期生長在山間,如果需要人工飼養與訓練,必須請有經驗和毅力的人長期堅持。既然要將這一對畫眉王送進宮給皇後賞玩,就必須把它們訓練得既能托又能唱,如果不能托在手上鳴啼,而隻是會唱歌,那根本算不上一份合格的禮物。


    慶王妃笑道:“年後初十便是皇後的壽辰,這對畫眉鳥就是最好的禮物,你可要悉心照料著。”


    “母親放心,女兒明白。”


    江小樓帶著那專門負責訓練畫眉的少女迴了自己院子,小蝶好奇地盯著那少女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笑嘻嘻地道:“奴婢叫葉詞,你們可以叫我小詞。”


    “好,以後這對畫眉王就交給你啦!”小蝶很是歡喜地端詳著那鳥籠子,道,“小姐,聽說畫眉鳥是會說話的,奴婢跟著小詞一起教它說話吧。”


    江小樓看了小詞一眼,麵上泛起一絲微笑:“好,你們若是教的好,我一定重賞。”


    小蝶並不是說說而已,從這一日開始,便整日裏教這一雙畫眉鳥學說吉祥話。


    小蝶和小詞兩人整日裏都圍著鳥籠子轉,其中一隻白畫眉經常開嗓,聲音高亢嘹亮,悠揚婉轉,壓倒了慶王府所有鳥兒的歌聲。在她們兩人的不懈努力之下,走廊裏經常響起細聲細氣的叫聲。


    “丫頭,客來了”,“恭喜發財”,“請坐”,“送客”!


    偶爾,小蝶還教畫眉鳥背上一句半句的詩詞,隻是前言不搭後語,聽來越發好笑。


    讓人擔心的是,開嗓的隻是其中一隻畫眉,而另外一隻則是整日裏默默無言,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說話,小蝶和小詞二人施展了渾身解數,它還是高傲地在籠子裏撞來撞去,甚至連睜眼都不瞧她們。


    王府本有畫眉、鸚鵡、金絲雀,可是誰也比不過江小樓的這一對畫眉王,府中上下都起了好奇心,不少人悄悄來看了好幾迴。看的人越多,小蝶越是惱怒,整日裏逼著另外一隻鳥,非要讓它說出話來不可。可惜,不管她怎麽逼迫,這隻鳥除了吃食,就是不開口,把小蝶急得心裏上火,有次氣得哇哇大叫,非要拿鏟子去鏟它,可對方卻又十分靈活,小蝶非但鏟不著,還莫名其妙的被啄了一口,惹得葉詞嘰嘰咕咕地笑起來。


    江小樓瞧著這一幕,不覺失笑。畫眉可愛,葉詞天真爛漫,更是可愛十分。


    小蝶氣急敗壞,轉頭向著江小樓道:“小姐你瞧,都是白畫眉,怎麽一隻那麽伶俐,另外一隻卻是連話都不會說呢?!”


    江小樓思忖:“也許這隻天生就是啞巴。”


    “什麽啞巴,隻要有舌頭就能叫嘛!實在不會唱歌,叫一聲也好啊!”小蝶滿是不解,葉詞攤開了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江小樓聞言隻是輕輕一笑,手中的書翻過一頁,卻問道:“別隻顧著鳥兒,上次讓你準備的畫準備好了嗎?”


    小蝶吃了一驚,手裏的小鏟子一抖,趕緊說道:“準備好了,小姐。”


    江小樓慢條斯理地收了書,道:“那你立刻替我往安家下帖子,就說我請安小姐上門來賞畫眉。”


    小蝶立刻換了一副恭敬的語氣:“是,奴婢這就去。”


    臨走的時候,她還不忘悄悄用小鏟子砸了一下那不出聲的畫眉,葉詞立刻衝她扮了個鬼臉兒,笑了。


    江小樓的目光從葉詞麵上流水般的滑過,不自覺又投注在了那隻不出聲的畫眉身上,葉詞轉頭望向江小樓,一排雪白的牙齒整齊如同編貝,坦然笑道:“小姐放心,這鳥兒總有一日,定會一鳴驚人。”


    ------題外話------


    葉詞君一下子送了2013朵花花……立刻榮升狀元,大夥兒都管她叫土豪,你們好殘暴……


    編輯說再不宰掉赫連笑,她就會把我宰了,所以如果哪天我沒有更文,可能是掛在了她家門後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娼門女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簡並收藏娼門女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