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府隻是給邊關的赫連允送了一封信,隨後就低調地辦理了赫連勝的喪事。慶王妃不知道慶王在書信裏說了什麽,隻知道一切風平浪靜,赫連允保持了徹底的沉默。就在辦完喪事一個月後,王府收到了一張燙金帖子。


    慶王從管家手中翻了翻,麵上不由掠過一絲驚訝。


    慶王妃放下手中茶盞,輕聲問道:“王爺,是誰家的帖子?”


    慶王沉默半晌,臉色波瀾不興:“陛下要在朝天門舉行鬥獸比賽,邀請我們前去觀看。”


    慶王妃坐直了身子,難掩眉梢眼角的驚訝:“鬥獸比賽?”


    慶王皺了皺眉頭,卻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所謂鬥獸比賽,原來是民間極為流行的鬥獸戲。每年到了趕集的時候,無數江湖藝人便把獅子、老虎、豺狼這些動物全部都驅趕到一起,想方設法讓它們互相撕咬、鬥爭,因為場麵鮮血淋漓、十分刺激,所以在民間很受歡迎。不過到了先帝那兒,他說無故讓動物廝殺太過血腥,有傷天道,於是便禁止全國私下裏設鬥獸戲,久而久之……這些年也就淡了。”


    慶王妃隻覺這不過是區區小事,便輕言道:“王爺是說——陛下要重拾這鬥獸比賽?”


    慶王目中波光閃動,唿吸卻越走越窄:“不錯,裴大將軍偶然在陛下跟前提起這比賽的妙處,引來陛下的興趣。為了討好陛下,太子便請了恩旨,說要讓滿朝文武開開眼界,特意在朝天門辟出一塊地方專做鬥獸場地,又搜羅了許多猛禽厲獸,隨時準備進宮表演。”


    江小樓原本也坐在大廳上,卻是始終默默無語,此刻方才輕輕一笑,眸中光華瀲灩:“如此看來,這鬥獸比賽一定很有意思。”


    慶王妃不覺搖了搖頭,明顯不讚同道:“平白無故增添殺戮,還隻是為了逗趣,真真是無趣到了極點,這些王公大臣啊……”


    慶王聲音卻沉了下去:“帖子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不光我去,你也得去,不然像個什麽樣子。”


    被廢的安華郡王勉強也算是為國捐軀,慶王雖然悲痛不已,卻沒有半點怪罪,鄭宏心中大為愧疚,原本死撐著不放的條件也寬和了許多,能放水的就放點水,赫連勝算是臨死前發揮了一把餘熱,讓大周得到了不少利益。皇帝在了解整件事情經過後,很是安慰了慶王一番,給了不少獎賞。


    “聽說陛下到時候也會親臨,場麵一定很是熱鬧。”蔣曉雲抿了一口馥鬱芬芳的陳年香片,語氣悠長得仿佛歎息。


    慶王心裏頭卻是沉甸甸的,赫連勝早已被廢為平民,也從族譜上開了出去,慶王府既不可以替他大肆舉辦喪事,也不可以向外通報。在這種時候,慶王不願意出去麵對那些人的古怪眼神,更沒心思去看什麽鬥獸比賽。再者說,他現在剛剛喪失了愛子,正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如果去看鬥獸比賽,豈非讓人覺得他沒有心肝。但若不去,卻又駁了太子的麵子,所以去是一定得去的,但必須表現得心如死灰、不得不來的模樣。慶王正在琢磨這個度怎麽把握,卻聽見慶王妃問道:“比賽到底在什麽時候?”


    慶王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帖子,道:“就在後天。”


    鬥獸比賽開始那一日,慶王府的馬車早早出發,到朝天門的時候,廣場外頭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無數貴人的車駕,馬兒不斷地打著響鼻,用前蹄刨著地麵。順著準備好的小道進去,真正的朝天門廣場上早已布滿了大大小小、規格不一的彩色帳子。正中間的便是帝後二人的皇帳,整個帳篷高度近於三米,金黃色圓頂,帳身用三層鏤金緞子製成,每層繡有金龍圖案,皇帳的兩邊用金鉤挽起,前麵卻垂著厚厚的珠簾。皇帳本以十分巨大,四周卻又設起一道朱欄,以金彩相間塗飾,欄內鋪有美輪美奐的毯子。鐵甲護衛排列兩行,嚴密地守衛在皇帳旁邊。


    左邊第一位是太子府的帳子,緊接著是皇子們的圍帳。慶王府深受皇恩,自然有一頂小帳子,而一般的朝臣與家眷隻能擁擠地坐在一起了。冬日冰寒,連日裏又下了兩場大雨,地麵結了一層清冷的薄冰。因為陛下也要出席,所以每個人皆是盛裝華服,打扮得猶如去參加宴會,所以走起路來總是格外小心謹慎,生怕滑倒失態。江小樓落後慶王妃半步,腳步輕盈,裙擺紋絲不動,也不知吸引住多少莫名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抬起,輕輕掃過眾人,微微一笑,並無一分媚態,卻讓人不由自主覺得心馳動搖、目眩神迷。


    “哎呀,明月郡主在對我笑!”詹事府公子忍不住囈語道。


    “什麽對著你笑,那分明是看著我啊!”禮部左侍郎家的小公子在心頭暗暗思忖,她為什麽要對我微笑呢,莫非是看上了我?


    按照常理說,江小樓出身不高,不在各人考慮的婚嫁範圍內。可長輩們一種想法,年輕的公子們完全是另外一種看法。江小樓的美貌畢竟無與倫比,隻要她溫柔的迴眸一笑,哪怕你天生長著一副鐵石心腸,也要被這一笑給弄得筋骨酥軟,心頭劇顫。


    在眾人意味不明的注視中,慶王妃帶著王府女眷入了帳篷,帳子裏早已擺好了雕漆椅和茶幾,椅子上鋪了精致的綢褥,燃起了熊熊的火盆,人頓時從外麵冰冷的空氣裏和緩過來,隻覺得蜷縮在一起的手腳舒展了開來。


    慶王從始至終一副哀戚過度的模樣,眼下的淤青和黑影倒真像是失去兒子以後痛不欲生,皇帝在召見他之後又是好言安慰一番,一路走過來得到無數同情憐憫的目光。赫連勝雖然是個品德敗壞的人,慶王教子不嚴也的確有過,但十根手指頭有長有短,誰家沒一兩個敗家玩意兒。赫連勝雖無恥,好在他死得其所,也算洗刷了生前恥辱,更別提慶王府除了赫連勝之外,並無其他斑斑劣跡,慶王中年喪子,還是值得人同情的。正因如此,眾人紛紛出言安慰,很是寒暄了一番,慶王迴到帳子安坐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蕭冠雪斜倚著座椅,麵上含著淡淡的笑容,似是在看眼前這一幕,又似是什麽也未入眼,迷迷蒙蒙的眼神恍若飲的不是香茶而是醇酒。


    裴宣仗劍從他帳前經過,卻是神色淡漠,目不斜視。


    蕭冠雪輕笑一聲:“裴大將軍,怎麽不來見見故人。”


    裴宣耳力極佳,腳步一轉便換了方向,入了帳後才道:“我道是哪位故人,原來是紫衣侯的大駕。侯爺居然也有此雅興,來觀看鬥獸比賽。”


    蕭冠雪忽然笑了,笑容極為優雅:“哪裏的話,此次的鬥獸比賽極為精彩,不來可惜。聽說這次的比賽,還是裴將軍建議的。”


    裴宣語氣十分冷淡:“不過是偶然提起在邊關玩的一種遊戲,陛下覺得稀奇,所以才會特意命太子準備鬥獸比賽,我可沒有什麽功勞。”


    蕭冠雪不以為意,風度依舊優美得無懈可擊:“裴將軍,那頂帳子裏有你我的一位老朋友,莫非你已經忘記了?”


    這麽多年過去,蕭冠雪的聲音始終是那麽高貴優雅,體態也永遠那般柔和高貴,可笑容卻可惡得一如既往,裴宣隻是麵無表情地道:“這裏老朋友這麽多,我怎麽會知道您說的是哪一位。”


    蕭冠雪點了點不遠處那頂明藍色的錦帳,笑容無比輕巧。


    裴宣舉目望去,錦帳裏麵坐著慶王與幾名年輕美貌的女眷,其中一名身穿藍色長裙的年輕女子尤為引人注目。在一眾花團錦簇中,她的笑容最美麗,眼睛最明亮,神情也最為溫柔,不管從何種方麵來說,她都是一個出眾的高門貴女。裴宣見過無數女人,但任何女人對他的意義都沒有區別,江小樓長得再美,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尊可以欣賞的美麗雕塑而已。


    蕭冠雪笑了:“我曾經送給將軍一盆花,將軍記得麽?”


    裴宣蹙起眉頭,蕭冠雪的確送過他一盆珍奇的植物,能夠開出充滿魅力的花朵,花瓣可入藥,花粉經過煉製可以麻醉。他的軍醫從花兒裏提出了足夠的麻醉藥物,可以用於軍隊裏的傷患治療。


    蕭冠雪慢條斯理地道:“女人也和花朵一樣,有的富麗堂皇如牡丹,有的奢華嬌豔如海棠,有的清麗脫俗如蓮花,有的平凡淡雅如雛菊,各色各樣,各有各的好處。但有一種女人,她美麗的外表下流著比男人更毒辣的血液,嬌美的身軀下掩藏著比豺狼更陰狠的心髒,就像是我送給你的那盆花,可以用於麻醉蓋過痛苦,一旦用得過量卻會讓人變得精神不振,神經麻痹,最後淪為一介廢人。剛才你瞧見的那位大美人,堪當真正的的典範。”


    裴宣不由把眉頭皺得更緊,老實說,他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江小樓,可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太多,無論如何在記憶裏搜尋,也壓根沒辦法從一張張或嬌豔或嫵媚得臉孔裏把她劃拉出來。所以他此刻隻是用一種冷靜淡漠的眼神盯著蕭冠雪語氣也十分冰冷:“再狠毒也不過是個女人,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紫衣侯未免太膽怯了。”


    蕭冠雪卻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當年的江小樓柔柔弱弱,謹慎小心,見了人都不願把頭抬起來,故意作出賢良淑德的模樣,讓人倒盡了胃口,將軍未曾注意到她也是在所難免。如今一晃這麽久過去,她可早已不是當日那個怯懦卑微的女子,將軍貴人事忙,認不出倒也沒有什麽稀奇。”


    蕭冠雪第一次看見江小樓的時候,便已經認出了她。似乎不管這個女子變成什麽模樣,濃妝豔抹還是不著粉黛,他都能從人群中將她辨認出來。從前他以為江小樓隻是一個尋常脂粉,美貌的女人他見的太多,早已不感興趣,可江小樓卻顯然不是依靠美貌取勝,她身上的韌性和堅毅都是世所罕見,足夠引起他的趣味。最重要的是,捕捉獵物的時候,如果對方引頸就戮,其實壓根半點趣味都沒有,他喜歡狩獵的樂趣,更喜歡獵物致命反擊時的刺激。


    裴宣對他的提醒沒有半點記憶,神色依舊十分冷漠:“若論容貌,她的確很出色,卻也算不上什麽絕色。紫衣侯若是喜歡,我府上還有兩名絕色美人,明日一並送給你就是了。”


    蕭冠雪挑起眉頭,似笑非笑道:“當日我送美人給裴將軍,今日將軍反過來迴報我,妙極了!”


    提到送美人三個字,裴宣眉頭輕輕蹙起,他猛然轉頭望向江小樓的方向,眼底出現了一絲疑惑。


    蕭冠雪白皙優雅的手托起茶盞,輕輕飲了一口,才慢條斯理地笑道:“如今你想起來了嗎?”


    裴宣的腦海中陡然閃過一道亮光。那一天夜裏,觥籌交錯,光華耀目,一名白衣美人奉命來替他斟酒。她容顏美麗,神色平靜,然而就在她傾身倒酒之時,卻有一滴晶瑩的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了酒杯之中。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女人,正是因為這一滴來曆莫名的眼淚。當他撞入那一雙晶瑩的眼眸裏,卻被對方眼底巨大的悲痛與絕望驚了一下。可他沒有想到,不過就是多看了這女子一眼,蕭冠雪便將她送到了自己府上。裴宣軍功卓著,深受皇恩,身邊又無正室夫人,於是大臣們與他結交,不少都是贈與美人。然而蕭冠雪這個人,陰測測的,他素來不大喜歡,他送來的東西更應當小心提防,所以他沒有收用這女子,反而派人嚴密看管起來。她倒也奇怪,不哭不鬧,神情枯槁,猶如是個活死人。後來為了迎娶公主,肅清府中的“髒東西”,他轉手將府中女子送人、發賣。當江小樓匍匐在他腳下,訴說自己的冤屈、苦苦哀求的時候,他壓根也不會感到同情與憐憫,反倒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她試圖欺騙自己、套取情報的詭計而已,心頭越發厭憎,一轉手便賣去了國色天香樓。


    一個女奸細罷了,壓根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因此再一次見到江小樓,他也不過就是有些眼熟,壓根就沒有想起來她是誰,此刻聽到蕭冠雪陰陽怪氣,他才猛然記起好像是有這麽一迴事。隻是,一個青樓女子爬上郡主高位,這可能嗎?裴宣的眼神慢慢變得狐疑起來。


    蕭冠雪歎息一聲,幽然道:“裴將軍,此女性情堅毅,心思狡詐,尤其睚眥必報,凡是得罪過她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下場慘淡,我不得不提醒將軍一句,你可千萬小心。”


    裴宣不由自主看向對麵的賬篷,語氣越發冰冷:“一介青樓女子居然有這樣的本事,可真是多虧紫衣侯教導有功。”


    蕭冠雪微微愕然,旋即大笑出聲:“裴將軍,時至今日你還以為她是我派去的奸細麽?”


    裴宣聞言冷冷一笑:“蕭冠雪,她不是奸細又是什麽?”


    蕭冠雪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他的親生兄長為我所殺,你說她會替我賣命麽?不,當然不會,非但不會,她還恨我入骨,恨不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吞我的骨頭。”


    “那又如何?與我何幹?”裴宣麵上沒有絲毫動容,江小樓是否奸細,從來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在他看來江小樓再平凡不過,壓根不值得他多瞧一眼,至於她的命運……跟螻蟻又有什麽區別。哪怕當初知道江小樓無辜,他也絕不會在意。


    蕭冠雪不免為裴宣的淡漠覺得有趣:“我隻是要告訴你,這個女子再一次出現在京城,她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攀龍附鳳。”


    裴宣神態依舊是不冷不熱:“哦,一個出身如此微賤的女人,除了榮華富貴,她還想要得到什麽?”


    蕭冠雪的目光望向對麵的錦帳,眼神在江小樓皎潔明媚的麵孔晃了一下,才語氣認真地道:“殺了你我二人。”


    裴宣似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唇畔露出一絲冷笑:“無稽之談。”


    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她能夠擺脫低賤可悲的生活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居然想要找他們報仇,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江小樓一介女流之輩,一無權力二無倚仗,她憑什麽,就憑這一張美貌的麵孔嗎,哈哈,實在是太可笑了!莫怪裴宣小看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她也絕不可能報仇雪恨。


    蕭冠雪看著他,唇畔緩緩掛上一層嘲諷:“看來裴將軍並不信任我說的話。”


    裴宣好像忽然覺得喉嚨發癢,於是不停地笑了起來,仿佛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抱歉,我是真的不信。”


    蕭冠雪不動聲色,淡漠道:“哦,為什麽?”


    裴宣麵上慢慢恢複了尋常的神情,變得毫無感情,江小樓是故人也好,是仇人也罷,是一心貪慕榮華富貴,還是整日裏惦記報仇雪恨,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是走不了太遠的。因此,他的神情和語氣都極為鎮定:“不過點點星辰,敢與日月爭光?”他說完這句話,已經不耐煩再繼續說下去,徑自起了身。


    走到帳篷門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冷靜的提醒:“千萬別小看女人,有時候她們的本事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裴宣隻是哂笑一聲,毫不留戀地快步走了出去。


    蕭冠雪輕輕歎了一口氣,裴宣啊裴宣,我可是難得好心一迴,你執意不聽勸告,可就怪不得我了。


    江小樓的目光落在不遠處與皇子們坐在一起寒暄的獨孤連城身上,不管何時看見他,他似乎都是一派華貴清冷的模樣。微微上挑的眉,長長的睫毛,始終在微笑著,眼底卻沒有多少笑意的麵孔。當他與人說話的時候,仿佛一直在認真傾聽著,可仔細一瞧就會發現他一直在走神,思緒早已不知道飄飛到何處去了,待你快要發怒的時候,他卻能夠對答如流,毫無阻礙,真可謂是一心數用的典範。


    獨孤連城正與五皇子說到年底祭祀的事,突然察覺一道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那眼神卻已經轉向了別處,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原本淡漠的眼神慢慢浮起一絲暖意。


    廣場上早已搭好一個巨大的鬥獸籠,這個籠子足足有三人高,十丈見方,周圍守滿了身穿鐵甲的護衛。


    在眾人期待興奮的眼神裏,表演正式開始,許是因為熱身賽,第一場不過是貴族們尋常可見的鬥雞比賽。饒是如此,一個個也看得眼睛發紅,神情激動,男人們紛紛搖旗呐喊,女子們也是捏著手絹心驚膽顫。


    整場比賽順利進行,最後勝出的鬥雞被皇帝收入了禦花園,倒是楊閣老遠遠瞧著心頭很是感慨,想起自己那隻戰無不勝的飛將軍,不由長籲短歎起來。


    第二場正式開始的時候,眾人便瞧見鬥獸師將一隻花斑老虎趕入了鬥獸籠,接著入內的竟然是一頭體態雄壯的狗熊。花斑虎看起來體型較小,身體上覆蓋著深棕色的條紋,一直延伸到胸腹部,它的頭滾圓,臉頰四周環繞著一圈長長的毛,看起來威風凜凜。而對麵那隻狗熊的身軀顯然比它龐大數倍,足足有七八百斤,渾身像墨汁一樣漆黑,頭頂長著一撮白毛。眾人瞧見這一幕,隻覺得心頭一顫,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


    慶王妃的神情難免有一絲緊張,甚至有點不敢觀看,赫連慧在旁邊柔聲安慰道:“母親不必害怕,這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絕不會跑出來傷人。”


    江小樓的目光隻是十分平靜地落在那鬥獸籠裏,似乎對接下來要進行的搏殺很感興趣。


    狗熊看起來體型上極占優勢,它也十分好鬥,竟然用爪子去撩撥那隻趴在地上的老虎,老虎騰地一下子四肢直立,陡然發出一聲虎嘯。轉瞬之間已經撲了過去,整個身軀越過狗熊的瞬間,一掌過去就把狗熊的鼻子給扇了下來,登時血流成河,然後它動作輕巧地落到地上,一副昂揚得意的模樣。狗熊不甘示弱,嚎叫一聲便笨重地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向老虎撓了過去,老虎頭頂一塊看起來如同王冠一般的黃毛竟因此就被活生生撕扯了下來,冒出大片血花。帳篷裏膽小的年輕小姐們啊地驚叫一聲,紛紛用帕子掩住了蒼白失色的麵孔,而男人們卻仿佛興致昂揚,全都激動起來,為那狗熊和老虎助威。


    慶王突然瞧著江小樓,淡淡一笑:“外頭開了盤,要賭誰能贏,你下注了嗎?”


    江小樓隻是輕輕一笑:“我不懂這玩意兒,還是算了。”


    老虎明顯怒火中燒,徑直向狗熊的胸口直撲了上去,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了對方胸前那一撮毛,狗熊痛到了極點,一時惱恨到了極致,兩爪扣住老虎的脖子拚命撕咬起來,老虎慘嚎一聲,聲震四野的同時,連皇帝都驚得麵色隱隱發白。老虎哀號著拚命掙紮,好容易才將自己從對方嘴巴裏掙脫出來,大家看在眼裏,早已認定這兇猛的老虎已經輸慘了,正自懊惱之時,它卻再一次向狗熊撲了過去,力氣大得驚人,竟然把狗熊逼得倒退一步。兩隻猛獸不停地撕咬扭打起來,狗熊的後背不停猛力撞著鐵籠,鐵籠搖搖晃晃,幾乎有傾倒的錯覺,場麵極為驚險。


    眾人看得連聲歡唿,大聲高喊著,早已經忘卻了一切危險,興奮得忘乎所以。恰在此刻,狗熊的身軀一震,轟然倒地,掀起一陣巨大的灰塵,幾乎把守在鐵籠周圍的鐵甲護衛嗆得要死,卻原來老虎瞅準機會咬破了狗熊的喉嚨,狗熊雖然未死,卻已經奄奄一息,倒地不起。


    “嘩——”掌聲雷動,群情洶湧。


    江小樓隻是靜靜垂著眼睛,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對這樣的鬥獸比賽其實沒有興趣,看到眾人如此興奮的模樣也覺得十分無趣。太子早已設下了堂口,成為最大的莊家,今天不管是誰輸誰贏,他都會賺的盆滿缽滿,還能討得皇帝歡心,一箭雙雕的大好事。


    最終這場比賽以老虎的勝利而結束,皇帝龍心大悅,重賞了鬥獸師。


    太子站了起來,麵上含著淡淡的笑意:“陛下,兒臣聽說裴大將軍發明了一種遊戲,把老虎關在籠子裏,然後把人丟進去與它搏鬥。場麵很是驚險刺激,父皇可有興趣?”


    皇帝蹙起眉頭:“動物之爭乃是天性,若用上活生生的人卻太殘忍了,不妥。”


    今天的比賽不過是場遊戲,讓文武大臣們放鬆心情,如果用人來與野獸搏鬥,場麵固然血腥刺激,卻也十分殘忍。皇帝不喜歡這樣的提議,眉頭便也簇了起來。誰知太子早有預料,笑容也十分平常:“父皇仁愛之心當然惠澤天下,但裴將軍當初可是用戰俘去決鬥,這並不違反仁義之道,更重要的是對那些戰俘而言,一旦贏了野獸,就有機會獲得自由和賞賜,這比直接處死要仁慈得多。今天兒臣準備的是死囚,他們本來應當都在秋後問斬,但如今若是勝了一場便可以無罪釋放,所以皆是願意以命相博,全供父皇和百官們一樂。”


    死囚原本就是要被殺的,此次能夠有機會與野獸相互搏殺,雖然誰都知道九死一生,但對於必死無疑的人來說,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會拚命抓住,萬一有幸能夠成功,不但可以免了一死,更能重獲自由,誰會拒絕這樣的事呢?


    皇帝猶豫了片刻,裴宣卻笑道:“陛下,高祖皇帝時便有這樣的鬥獸戲,而且是真人表演,場麵極為刺激,今日既用死囚,當然可以無所顧忌,陛下無須憂心忡忡,這些人皆是自覺自願的。”


    江小樓的神情慢慢冷了下來:自覺自願?!哈,好一個自覺自願。不管對方是什麽身份,到底是活生生的性命,拿人的生命來取樂,還擺出一副恩深義重、網開一麵的模樣,這些人的心腸何其殘忍?


    皇帝的眼裏終於閃現興奮之色,而原本正直的朝臣們也都坐不住了,他們對這場遊戲很是期盼興奮,甚至沒有任何一人出言阻攔。江小樓的目光看向了那隻鐵籠,剛剛獲勝的猛虎眼睛泛著兇狠的光芒,尖銳的利牙似乎隨時準備撲向自己的獵物。太子一聲令下,人們已經將那死囚推入了鐵籠。


    死囚是一個蓬頭垢麵、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囚衣破敗不堪,膝蓋處露出的破洞還有無數血痕。他似是對老虎充滿了畏懼,一個勁兒地往後退,然而守著鐵門的護衛卻用劍柄大力戳他的後腰,強迫他上去與老虎對戰。


    “廢物,快衝上去呀!”


    “就是讓你來鬥老虎的,幹站著等什麽!”


    “快、快啊!殺了他!”人們明顯已經等不急了,口中不停地叫喊著,聲音已經隱隱見出嘶啞一片。


    就在此時,那猛虎不失時機地撲了過來,這男子並不蠢笨,似乎還有些許武功,竟然身子一低,擦著虎腹而過。猛虎一撲不中,顯然十分惱火,而那陣陣的血腥味又刺激了它的腸胃,使得它眼中的兇光更勝,一下子猛然爬了起來,再次撲向對方,竟一口咬斷了那人的左腿,徑直把斷腿上的肉吞吃入腹。男人慘叫一聲,整個人向後傾倒,老虎丟了腐肉,張開血盆大口徑直覆在了他的身軀之上……


    看到如此驚險的場景,人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滿臉血腥興奮之色,仿佛他們也化為了廝殺的野獸,恨不能近距離觀看這場老虎吃人的好戲。


    江小樓望著那葬身虎腹的男子,不由輕輕歎息了一聲。這場麵原本是那樣的觸目驚心,令人毛骨悚然,可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麽興奮。在江小樓看來,可怕的不是兇猛的野獸,而是深不見底的人心。原本道貌岸然的公卿大臣們,滿口的仁義道德、慈善為本,可是現在叫的最響的就是他們!他們的興奮與歡唿,顯得那麽的無情、冷酷、虛偽,他們用自己的表現說明了一個道理,生存就是弱肉強食。


    世界隻能強者生存,弱者隻能引頸就戮。身為弱者,被欺淩、羞辱、殺害都是應該的,是這樣嗎?不,從前江小樓曾經一度認同了這樣的理念,她以為自己隻要越變越強,就可以名正言順報仇雪恨,用強勢的手段取得勝利。可她從來沒有如同現在這樣痛恨這些所謂的強者,這些所謂的權貴。他們對強者頂禮膜拜,對弱者肆意踐踏,將弱肉強食的準則貫徹得徹徹底底,又與野獸有何區別?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感情,是因為與野獸不同,可他們卻顯然忘記了這一點,奉行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優勝劣汰,仿佛大家都應當踩著別人的腦袋拚命往上爬。柔弱當然不代表正義,但弱者就真的該死嗎……


    看著如此血腥的場景,江小樓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恐懼,隻有一股悲涼之意,涔涔地侵入心底,遍體生寒。


    慶王妃已經煞白著臉,不敢去看眼前那一幕,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江小樓的手腕,連聲道:“小樓,咱們迴去吧!”


    此刻離開,隻怕會被人認為禦前失態,小樓輕輕歎了口氣,將手掌覆在慶王妃冰涼的手上,柔聲安慰道:“母親,不要看就是了。”


    尋常柔弱的赫連慧,此刻一張蒼白的麵上卻帶著一絲暈紅,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猛虎終於一口咬掉了那死囚的頭顱,剛才還活生生的一條性命,就這樣在眾人麵前變成一具屍體。空掉的喉腔噴出了大量的血花,猶如一道飛蓬,可是眾人的叫好聲卻比剛才更加熱烈。接下來,太子又命人將第二個死囚送了進去。同樣的,第二人堅持不到片刻,又再次葬身虎腹。隻是經過剛才那一幕之後,老虎似乎對吃人已經失了興趣,它隻是徑直將那人咬死,如同賞玩一般撕碎了屍體,似乎體內的燥熱和興奮,還依舊未曾平息。


    那獸性激得皇帝連聲叫好,太子打了個響指,吩咐再換一人。就在第三個人進鐵籠的時候,老虎瞬間衝出了鐵籠。猛獸出籠的場景,把所有人都驚得呆住了,它飛快向人群撲了過去,一口咬住了一名鐵甲護衛的脖子,竟將他的頭生生咬斷。那所謂的鐵甲在利齒之下,毫無任何作用。鐵甲衛們圍攏過去,接二連三被老虎所傷,一時再無一人敢撲上去。


    “護駕!護駕!”太子大聲喊著,所有護衛都向皇帳的方向湧了過去,把其他的帳篷棄之不顧。


    吏部尚書夫人驚唿一聲,猛然暈倒在地,其他人也忘記了剛才興奮的模樣,拚命地四散奔逃。


    猛虎如同發了狂一般,快速地再向其他人撲了過去,待它衝到慶王帳篷前的時候已經連傷了數人,危急時刻,慶王一把扯過距離他最近的王妃躲避,而所有的護衛都已經驚呆了,慶王妃嘶喊了一聲:“小樓!”


    那頭猛虎已經衝著江小樓直撲而去,小蝶正要衝上去,卻被赫連慧一個衝撞不小心壓在底下,聲音都已經驚得沒了調:“小姐,快救小姐啊!”


    江小樓別過臉去,血盆虎口已經近在眼前,那血腥的味道幾乎彌漫了她的鼻腔,幾欲令人作嘔。就在她以為自己將要葬身虎腹的時候,一人突然將她卷入自己懷中,她吃了一驚,抬頭一瞧卻是一張俊美得令月華失色的熟悉麵孔。


    獨孤連城抽出腰間軟劍,老虎再一次撲了過來,動作迅疾如雷,獨孤連城長劍一閃,竟硬生生削下了老虎前爪皮肉,江小樓幾乎能聽到那刺啦一聲的響動,可老虎並沒有立刻倒下,它身體一晃,轉了半圈,便又再一次瘋狂撲了過來。獨孤連城心頭一緊,長劍就如同一把切開月餅的刀,由它額頭王字上方刺入,赫然間聽見一聲淒厲的慘嚎,長劍被迫滑動了一下,老虎的左眼球瞬間對半切開,粘液混著鮮血不停地湧了出來。


    老虎轟然倒地,猩紅的眼底依然可以看見軟劍反射出來的淡青色光芒。這一幕可怕到了極致,在眾人眼裏早已定格,永生永世都無法忘懷。


    獨孤連城手中還握著軟劍,右手虎口卻緩緩流出了鮮血。


    明亮的光線下,獨孤連城的麵上被陽光照耀著,卻無一絲血色,唯獨一雙漆黑如幽潭的眼睛,凝結著一點火焰,仿佛永無熄滅之日。


    那血腥的味道一時更加濃了,江小樓用力喘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一陣反胃的感覺,如同潮水般自胸口深處湧了上來。慶王妃甩開慶王的手,向江小樓撲了過去,一時把她摟在懷裏,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小蝶推開擋在自己身上的赫連慧,爬起來的時候隻覺腿都軟了,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抓住了江小樓的裙擺。


    獨孤連城想要抽出長劍,奈何劈得太深,竟然紋絲不動。他咬緊牙關,上前將膝蓋頂在老虎的頭部,左手按住它的額頭,右手用力將軟劍一拔,手上骨節都在發白,“啪”地一聲,大鼓鮮血立刻自老虎的頭上噴出,長劍已經迴到了他的手中。鮮血噴濺的瞬間,他的麵上也染了一層血汙,竟添了一分奪目的動人心魄。


    “小姐——”一道身影快速撲到了錦帳之前,旋即便是愕然。


    楚漢望了一眼滿身血跡的獨孤連城,幾乎轉不過眼睛。


    慶王妃還在瑟瑟發抖,江小樓卻已經鎮定下來,緩緩道:“我沒事,母親。”事實上,她感覺到自己的腿腳在發軟,還從未有一次感受到死亡離自己這樣近,近到她幾乎能看到死神在對她微笑。一眼望去,獨孤連城垂下的右手腕有鮮血不斷往下滴落。江小樓眼中不由自主就是一熱,心頭也緩緩漫過一絲說不清的複雜感受。


    赫連慧隻是目光幽冷地望著江小樓,難掩一抹失望之色,轉瞬之間卻又換上一副笑容,上前恭賀:“小樓真是受到上天眷顧,千鈞一發都能死裏逃生,將來必定大有後福。”


    江小樓斜睨她一眼,麵上慢慢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是啊,我的確命大得很。”


    赫連慧的笑不自覺凝住了,陽光映著她瞳孔的顏色,泛出一絲詭譎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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