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這次是騎著唐王禦賜玉花驄離開長安的。他日夜兼程一路狂奔,轉瞬間就迴到了安州百兆山。

    守候在百兆山家中的許夫人玉兒,早已得知丈夫被皇上召去迴複番函,為君分憂去了。雖然日夜思念切切,但聽說夫君在京城建功立業很受皇上器中,不隻加官進爵、特賜宮中行走,為貴妃娘娘翻製新曲,皇上還賞了他許多金銀珠寶,她欣喜無比。這段日子,她每天都在癡心地期盼著丈夫派人來家,接她去京城相聚,夫妻同沐皇恩共享榮華富貴哩。然而玉兒卻不知道,她父女合謀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欺詐、誆騙婚姻之事已被謫仙查明,謫仙人正要以一紙休書將她休了哩。

    這一天,許夫人大清早起來剛剛穿戴梳洗完畢,就聽到從山下傳來駿馬嘶鳴聲。她料定是丈夫迴來了,趕緊起身帶著一雙兒女及丫鬟、下人等,大開中門迎了出來。當她看到上山來的夫君,居然單人獨騎一身布衣,身後既無隨從也無儀仗,心中不免感到蹊蹺。但想到丈夫一貫瀟灑自如不拘小節,她那顆懸著的心又放了下來。

    玉兒一邊命下人服侍丈夫下馬,一邊拖著兒女喜滋滋地迎了上去。卻見丈夫喝退下人,騎在馬上冷冷地對她說:

    “你父女倆演的這場戲總該結束了吧?什麽”玉女仙子“下凡,分明是鳩占鵲巢冒名頂替設局誆騙!告訴你,我已找到真正的玉女仙子了,與你的緣分也就到了盡頭。請自便吧!”

    李白說罷丟下一紙休書,就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被甩在百兆山家門前的許夫人,如遭五雷轟頂,呆呆地杵在那裏像根木樁兒。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清醒過來,知道自作孽不可恕,無限悔恨湧上心頭。

    她怨恨父親許召貪心太重、有恃無恐、自作聰明,也怨恨自己癡情太過、自以為是、為虎作倀。她想,如果當時以實情相告真心表白,或許還能博得李白的愛戀,二人相親相愛不棄不離情緣永繼。即或是得不到謫仙人的青睞,遂不了心願,也不至於落到今日,堂堂相府小姐淪為棄婦,遭人恥笑。然而玉兒心裏明白,世上沒有後悔藥,悔斷青腸亦枉然。李白是天下第一癡情男子,一旦鍾情終身不悔。他之所以與自己成婚相親相愛舉案齊眉,是把自己當作了下凡的玉女仙子。眼下,他既然找到了真正的玉女仙子識破了騙局,是絕對不會再迴到自己身邊來的。自己釀下的苦酒隻好自己飲,自己種下的苦果也隻好自己吞。

    玉兒想到這裏,淒惶、悔恨的淚水浸濕了衣衫,隻好無奈地撫著一雙兒女望天長歎:“蒼天哪,我這是自作自受哇!”

    聞訊匆匆趕來的許召老兩口見此情景,也捶胸頓足,悔之不迭。

    然而,許夫人終身都沒有放棄過對謫仙人的追求。當她得知玉女仙子不幸捐軀湯池,李白懷著劇烈的痛苦、悲哀、惆悵、淒愴,以及對玉女仙子無邊無垠的追憶、思念,喪魂失魄地淪落於山水間,飄泊於江湖上時,心中不僅十分地同情,十分地惋惜,還十分地放心不下。她不顧父母的阻攔,立即領著一雙兒女,背井離鄉、跋山涉水、餐風露宿、四處追尋,直至棲棲遑遑終老於異地,埋骨於他鄉。此亦後話。

    再說謫仙人李白丟下休書撇下玉兒,騎著玉花驄離開百兆山後,即朝著靈芝穀一路策馬狂奔。他迫切地要見到玉女仙子,盡早地成就他倆的仙緣。

    然而,當謫仙人來到靈芝穀時,荷花湖沒有了,靈芝園也不見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霧靄繚繞、熱氣蒸騰的溫湯。

    李白驚怵了,茫然了。他瘋狂地四處尋覓,大聲唿喚。那聲音由高亢到低沉,由急切到淒惶,由響亮到嘶啞,由期盼到失望。隻喊得他口幹舌燥、頭暈目眩、精疲力竭,也不聞仙子的迴應,不見玉女的倩影。李白喊著,喊著,一天一宿過去了,又一天一宿過去了,最後,他終於昏昏沉沉地暈倒在溫湯岸邊,失去了知覺。

    時光不知流逝了多久,李白方從昏迷中慢慢蘇醒。

    李白吃力地睜開疲憊的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茅屋裏,身上蓋著一床打滿補丁、卻漿洗得十分潔淨的棉被,渾身暖烘烘的。他正努力抬起頭想四下看看,就見一位滿頭白發、老態龍鍾、麵目慈祥的婆婆向他走來。

    老婆婆見李白醒了,驚喜無比:

    “你醒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了!你到底醒過來了。餓了吧?先喝碗稀粥?”

    李白連忙攔住:“老人家您別忙,能不能先告訴我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玉女仙子如今身在何處?”

    “你別急嘛。”老婆婆答非所問:“七天前,我和老伴一塊兒去溫湯洗澡,看到你躺在那兒昏迷不醒,就把你抬迴了家。哪知你一躺就是七天七夜!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接著又安慰李白:“你先別急。等我端碗粥你喝了有了精神,我再慢慢告訴你。”

    老婆婆說完就去灶屋端來一大碗稀粥,要李白趁熱喝了。

    李白喝過稀粥後渾身為之一振,立馬有了精神。他急忙又向婆婆打聽玉女,打聽這靈芝穀的事。

    老婆婆繪聲繪色、一五一十地對他講了一月以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人、神與五毒的大戰。當她講到玉女仙子在龜背山頂,為保衛八卦爐中的湯藥與蛤蟆精拚死搏鬥,最後被傾倒的藥湯卷入穀底葬身溫湯時,聲淚俱下,泣不成語。老婆婆最後說:

    “玉女仙子臨危時,還不知高喊著誰的名字,好像對那人無限牽掛著哩。多好的姑娘!”

    李白聽到這裏頓時淚如雨下。他哽咽著對婆婆說:“仙、仙子喊、喊的就、就是在、在下呀!我、我辜、辜負了仙子對、對我的一、一片心哪!”

    李白接著就向婆婆講了他與玉女仙子的故事,講了他是如何耽誤在京城,沒能如約趕來與仙子成婚的。老婆婆聽了深深歎了口氣:

    “唉,多癡情的一對戀人,怕是天上人間都難尋啊!”

    老婆婆迴頭又安慰李白:“玉女仙子不僅肉體殉身湯池,她的魂靈、她的精神也都融入了這藥湯之中,成為了人們健身康體的神水、療疾祛病的良藥,常流不斷,萬世不竭。如今這裏的人們都把這溫湯叫作”玉女湯“哩。那”玉女湯“神得很哩。不信你瞧,老嫗與掘夫原先中了蛤蟆精的毒,渾身瘡疥,潰爛得黃水直流。自打洗過溫湯後,我倆不僅瘡疥全好了,不怕你笑話,我這皮膚還恢複得光鮮如少婦哩。”

    老婆婆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感激、歡欣的笑容。

    第二天,謫仙人身體完全康複。他懷著無比沉痛,無比悲哀、失落而又無限欽佩、敬仰的心情,迫不及待地來到“玉女湯”前,追思、悼念他全身心地鍾愛著的女子——玉女仙子。

    謫仙人在“玉女湯”邊,徘徊了很久很久,沉思了很久很久。從天池畔初識芳容,想到禦學堂耳鬢廝磨;從在禦廚二人盟誓,想到受貶謫脫胎人間;從幼年時冷宮夢遊,想到成年後萬裏尋蹤;從赴安州錯結孽姻,想到吊宋玉喜訂仙緣。玉女那婀娜的體態、嬌媚的麵容、深情的雙眸、期盼的神情,反反複複在他的腦際中閃現、縈迴。仙子對幸福愛情的無比忠貞,對美滿婚姻的執著追求,對邪惡勢力的奮勇抗爭,對大眾生靈的深情摯愛,深深地打動了謫仙人的心。對永遠地失去了這位美麗、賢淑、正義、善良而又堅貞不屈、執著恆定的愛人,他感到撕心裂肺、肝膽猶焚,恨不得一頭紮入“玉女湯”中隨她而去。

    然而他知道玉女仙子是為了戰勝邪惡,拯救生靈而捐軀的。她的功績和精神將永垂不朽,她的芳名將萬古流傳。這又使得謫仙人感到無比的自豪,無比的欣慰。

    李白想著,想著,一首流傳千古的《安州應城玉女湯作》不禁打心底湧起。他兩眼飽含熱淚,昂首向著長空,高聲吟道:

    “神女歿幽境,湯池流大川。陰陽結炎炭,造化開靈泉。

    地底爍朱火,沙傍歊素煙。沸珠躍明月,皎鏡函空天。

    氣浮蘭芳滿,色漲桃花然。精覽萬殊入,潛行七澤連。

    愈疾功莫尚,變盈道乃全。濯濯氣清泚,晞發弄潺湲。

    散下楚王國,分澆宋玉田。可以奉巡幸,奈何隔窮偏。

    獨隨朝宗水,赴海輸微涓。“

    吟罷,謫仙人立即懷著急迫的心情,脫去全身的衣衫,躍入了“玉女湯”中。

    霧靄朦朧之中,他覺得自己仿佛投入了玉女那光潔、細膩、柔和、溫暖的懷抱,相互之間正激情滿懷地肌膚相親、情感交融、血脈相通,頓感興奮無比、歡愉無邊、幸福無垠。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玉女仙子終究再也不能來到他的身邊,與他“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了。謫仙人的心情頓時又沉重起來。心酸的淚雨滂沱而出滾滾而下,跌落池中濺起朵朵無情的水花。這水花看似無情,卻又縈繞在他的身邊,好似玉女的纖手,不斷地撫慰著他的軀體,撫慰著他的魂靈,使他久久不舍離去。

    謫仙人李白在“玉女湯”中一直流連至傍晚,方才轉迴老婆婆的茅屋。他打算長留靈芝穀陪伴著玉女的忠魂。

    可當他返迴原地時,茅屋不見了,婆婆老兩口也不見了,隻有他的玉花驄和行囊還留在那裏。李白正心有所動,果然聽得從高空中傳來靈芝仙姑的聲音。他抬頭望去,隻見靈芝夫妻端立在雲端。仙姑對他說道:

    “奉玉帝旨意,我倆要趕赴昆侖山重辟靈芝園,再興靈芝草。玉女既去,望仙君好自為之。”

    說罷,夫妻倆腳踏彩雲漸漸遠去。原來那婆婆老兩口確是靈芝夫妻的化身。

    靈芝夫妻走後,李白又在“玉女湯”邊搭了個窩棚,相伴著“玉女湯”,整日整夜以淚洗麵住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玄宗再次傳旨相召,他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玄宗這次再召李白是因為他的禦妹。當時玄宗的禦妹玉真公主,正在天台山學道修行。公主聽說李白不僅才氣橫溢,且道骨仙風浩然,並托皇兄幫她傳旨召見謫仙人。李白接旨後隻好無奈地擦幹淚水,辭別“玉女湯”, 跨上玉花驄,離開靈芝穀,去天台山拜會玉真公主。他發現風情萬種的玉真公主,容貌、氣質也酷似玉女仙子。然而他再也不會受騙上當了,他的玉女永遠活在他的心中。

    謫仙人在天台山勉強住了幾天,給玉真公主留下一首詩就飄然離去了。那詩中寫道:

    “一河東飛過滄海,放心散漫知何在。

    仙人浩歌望我來,應攀玉樹長相待。

    堯舜之事不足驚,自餘囂囂直可輕。

    巨鼇莫載三山走,我欲蓬萊頂上行。“

    打那以後,李白滿懷著對玉女仙子無邊無垠的思念,落拓於江湖,飄零於民間。他終日縱情豪飲,極力抒發滿腹的失落、孤苦、淒楚和鬱悶,直至大醉於揚子江畔牛渚磯,捉月溺水而亡。

    雖然故事流傳了下來,但從此,這段委婉、曲折、淒涼而又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的人神戀情,終究在人世間結束了。

    不過也有人說,玉女殉身湯池之時,魂靈立即被她的幹爸太上老君招去藏了起來。待謫仙人升天後,老君大發慈悲,拿出仙丹使出法術,用楊柳枝及荷藕使二人恢複原形,成就了他倆“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的美好願望。玉皇大帝知道後,也隻好默認了這既成事實。確否如此,我們肉眼凡胎就不得而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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