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現世神”已經伏法,雙月教會的各大部門也散的散,降的降,要麽不會對新秩序發難,要麽就已經沒有這搞事情的力氣……戰爭結束了,就如同西側的海麵上留戀而不願落下,但最終必須在夜世界之初告別的一輪紅日一般。


    盡管在眼下的蘭卡斯島和其他島嶼依舊有不願意投降,不願意接受事實的教徒,但他們就算有神明相助也已無力迴天,於事無補。很快,在良好軍紀約束下的肅教軍就會將他們連根拔起,而後在這群島上建立上屬於人們和他們本來自己的樂園。


    於是乎,在這場神殿花園裏開起的晚宴上,大家都麵帶笑容,談吐輕鬆。因為他們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之前交給他們的任務。神權教會已經被摧毀……就連世俗之外的事件也異常得到了解決,這倒是來得意料之外的順利。


    但此刻桌上的歡愉、推杯換盞間的談笑、空氣中飄散的菜肴香味,根本掩蓋不了隱藏在人們背後桌下等地蟄伏著的沉重氣息。


    “他們原本就是我們所認可的人類,”一塊不起眼之餐桌的兩端,是陳衡在和共和國在異世界第一人互相拉鋸,“給予他們相應的公民權,還有讓他們融入社會……起碼是這邊的世界,就真的無法實施麽?”


    “嗯。”這頭發斑白染黑的長老喝了一口同他空運過來的清茶,把餐盤上的兩根筷子分開,然後在中間放上根牙簽作為“橋梁”,“按照下午的約定,從‘未來’通向‘現世’的橋梁隻有一座,而您和阪本曉女士是這座橋上的守路人。可陳先生您現在想要讓‘精靈’們走向現世,有沒有想到他們也是那‘未來’的住民?”


    講話之間,數根牙簽已經和代表著陳衡和阪本曉的那一根平行相對,立在了筷子中央。“這不就和伊麗莎白先生,還有您提出的解決方案矛盾了嗎?”


    那邊的伊麗莎白長閉了很久的眼睛,這會兒剛剛傾前身子來張開眼睛,做出個有話要說的姿態,卻被長老揮手迴絕了。


    “我知道,你們已經為這顆星球上人類的存續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犧牲了太多,但恕我直言,如果不能阻止‘未來’直接侵蝕‘現世’的話,我希望你們還是能繼續待在碳素生物人類們看不到的角落裏,直到現世和未來成為同樣的樣子。雖然很自私,但我覺得這恐怕很有必要。”


    在飛機上,總參謀部就已向這長老傳輸了有關於“精靈”的絕密報告和資料。他們有感情,感情有時能淩駕於理性,這些事情長老都已經清清楚楚地了解了。


    “我的同類們依舊要擔負起維護雙月行星各設施的職責,這自然是分內之事。”伊麗莎白睜開了有些困倦的眼睛,迴答卻和他的精神狀態完全不同,頗有絲毫不讓步的姿態。“但是,長老先生,請您注意,我現在並不是在和您談條件,而是在提出我們的底線要求,您能明白嗎?”


    “您所提的要求,不外乎讓您的同類們能在人們之中生活,就像個普通人類那般吃、喝、甚至是和某個個體相戀,享受和人類一般無二的樂趣。”長老把墊在桌上的手巾拿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汗,這才繼續把下半句說完,“可您有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人刻意地想要套出些許‘精靈’的秘密,然後以此為幌子接近他們?而且很多‘精靈’還有獨特的,可能無法被普羅大眾接受的模塊,其中的倫理問題,你們能確定都可以解決?”


    像達薇芙這樣的讀心功能,實在是無法被公眾接受。伊麗莎白自然知道其中的分寸,擺手答道:“這些用於維持停戰協議是否得到完整執行的功能,我的後繼者會下令將它們卸載。他們今後擔任的就將是技術員一類的職務,這樣您應當能放起碼一半的心吧?”


    “等等,繼任者……”長老這才是總算嗅到了空氣中不太對的氣息,“您這意思是……我有些不明白,這是要?……”


    “他已經累了,想要休息。”阪本曉打了個噴嚏,迅速地迴答了這長老的問題,“能夠閉上眼永遠不再睜開,而不是被包裝進某個芯片,囚禁成一個能夠永遠為人類社會思考和處理事務而不停歇的程序,這也算是他們身為‘人類’所享有的,不可分割的權利。”


    “我的同類們還能在還原-初始化的輪迴裏忘卻輪迴中他們做過的所有,把漫長的歲月凝結成一份幾個kb的檢索目錄,但我必須睜開雙眼看清楚這兩萬年發生過的一切。其實說起來,我也並沒有對我的同類們做記憶操作的權力,這也是陳衡先生沒有委托而我擅作主張做的事情,所以我才要在現在為他們爭取迴成為‘人’的權利。”伊麗莎白的發絲在風中飄舞,而碎發遮不住的眼瞳裏則裝滿了那獨特的哀愁。“若是我覺得有必要,那麽你們的國家根本無法阻止我帶領著整顆行星上密布各處的人工智能來達成我的目的,隻是我累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也是一條修羅道呀。”長老再次不安地握起了手巾擦了擦汗,他可以從對方的眼瞳深處看到穿越了兩萬年的痛苦與自我掙紮,從那一刻開始他才真正了解了對方的決心和意誌,“那既然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考慮將其納入日程考慮……”


    “日程?”伊麗莎白深深搖了搖頭,“這是我最後的晚餐。我要的是在這裏,我們三方能夠列出一個具有約束力的時間規程……”說到這裏,他指向了身後,與此同時用一種不同於剛剛的憂鬱眼神看向對方,“您當然得明白,這也是為了人類本身的健康發展。”


    在他的身後,“精靈”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華服,在自助餐盤前隨意取用那些由中國籍廚師精心烹飪的食物,卻無意間依舊和其他參加晚宴的中方人士身影甚遠——換言之,他們無論男女,看上去都猶如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樓,雖美但是和普通人拉開了不能被接近的距離。


    “他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剛剛蘇醒不久的阪本曉立刻就發現了這裏頭的不對,“這不對,阿嚏——人工智能和人類這樣刻意地保持距離,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是什麽時候來著?幾百年前?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是要不正常的,隻有通過不斷地自我還原來……”


    說到自我還原,還在打著寒顫的阪本曉便突然愣住了。讓人工智能犧牲自我來達成這個後教會世界的穩定,這看上去是維護“人類”的行為,但“人類”這個詞的延伸擴展在他們這些未來的個體眼中當然包括了人工智能這一分支,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一碗水端平,伊麗莎白說的自然不假。人工智能和智人之間的關係能在數百年之間得到前人所不敢想的調和與互相信任,就是因為二者能彼此在“人類”的框架內接納對方——血肉生物認可量子生命的存在方式,而看得更遠的量子生命則選擇服從於血肉生物的精神框架,二者恰似現代學科分化當中的文和理,看似對立卻又根本無法分離。


    “倘若人工智能和人類走上了互相隔絕,而又對立的歧路,那麽人工智能群體中本身矛盾的理性和感性遲早有一天會失衡。”阪本曉細思了幾秒之後,迅速地得出了答案。“一般來說,是來自於智人的那一部分會被壓倒,也就是理性壓倒感性。”


    “這是事實。”伊麗莎白點了點頭,“不說在門東市上空激戰的那位,就連我也不免出現了這樣的傾向——相反的,拉瑪赫緹這幾個幸運兒因為在前段時間和你們在門東市等地有頻繁地接觸,所以‘錯誤地’做出了袒護人類的行為,但現在再去反思這件事,我們反而要覺得他們在那時所做出的是正確的選擇。”


    這其中的內情信息量實在是大,根本容不得長老插進哪怕一句話。人工智能的理性若是壓倒了感性,那麽後果會如何?脆弱的智人可不能不依賴工具就在空中翱翔,也不能憑空搬運重物,更不能在零點幾飛秒裏就把自然對數算到“絕對界限”,更不能用思維感知到扭曲的時空存在,智人隻不過是連裸身在太空中都不能做到的可憐生物而已。


    到那時,天知道出現在雙月行星上的會是什麽失控的怪物——長老的腦海裏浮現出黑客帝國、天網等影視作品的情節,這讓他的冷汗流得幾近打濕了後背。


    “這世界發生的變化,讓人和人工智能之間的關係就如這旅遊行星原本設定的人與林中精靈那樣病態地疏遠了,真不知這是巧合還是預言。”阪本曉臉色慘白地苦笑著說道,“幸好,我們也還有修正的機會呀。噩夢已經結束了,不是嗎?”


    沒有任何預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居然有些氣若遊絲的樣子。已經察覺到不對的陳衡向她伸出了手,卻隻接到了個癱軟趴在桌上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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