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佩蘭神色自若地捏著書脊,念出一個又一個令人從頭冷到腳的名詞與短句,宿舍裏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恐慌——他們的第一直覺就是趕緊叫來宿舍管理員,甚至是叫來中國人,把這個盤腿坐在床上的瘋子抓走。


    但從書頁裏滲出的幽靈咧著嘴惡笑著,從地板下伸出泥漿一樣堅韌的怪手,抓住了他們的腿,讓他們被迫直視自己的內心,直視這個方寸空間裏展開的無底深淵。


    他們隻要直視深淵一次,就會被深淵裏的未知一步一步拖進去。現在的他們已經沒有機會逃脫了——那是嚐上一次就會上癮的血紅花,讓人為之熱血,為之瘋狂。


    “從封建社會的滅亡中產生出來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並沒有消滅階級對立,它隻是換湯不換藥,用新的階級,新的壓迫條件,新的鬥爭手段代替了舊的。”


    “以前的中間等級的下層,即小工業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業者和農民——所有這些階級都降落到無產階級的隊伍裏來了,有的是因為他們的小資本不足以經營大工業,經不起較大的資本家的競爭;有的是因為他們的手藝已經被新的生產方法弄得不值錢了。無產階級就是這樣從居民的所有階級中得到補充的。”


    他們大抵聽不懂也不知道什麽叫做“階級”,什麽是“壓迫條件”,“鬥爭手段”指的是何物,但他們已經確實的感知到了:工匠,小地主(即他們自己),正在這個變革中的社會不斷退讓。


    佩蘭自己就是工匠——而且是舊埃爾塔帝國裏一種很特殊的,地位不低的工匠:製輪匠。繼承了父親家業的他在戰爭前不僅擁有農莊,還擁有製輪工坊和學徒,工人……換言之,今天讓他擁有到紡織廠來做工之機會的田地,不過是他當時的保險而已。


    沒錯,摧毀了佩蘭的製輪工坊的元兇,是埃爾塔帝國對外發動的戰爭無疑。帝國戰前的大量製輪訂單采取的三分現款,七分賒賬製不僅摧毀了佩蘭製輪工坊,而是基本上竭澤而漁,將埃爾塔帝都周邊地區的製輪,馬車作坊全部搞得瀕臨破產。


    這是埃爾塔帝國上到皇帝,下到草民的一次豪賭,皇帝賭上的是國本基業,他這樣的工匠賭上的則是自己的家產和事業。所有人都在熱切期待著勝利,因為一旦失敗,他們的賭本將被未知的對手全部收走,連內褲都不會為他們留下。


    埃爾塔軍既在傳送門的兩端接連遭遇兩次重大失利,這鍋蓋就再也蓋不住沸騰的湯鍋了。債權人擔憂國土陷落的速度快於還債的速度,對借債者苦苦相逼;工人們得知前線失利,軍方和國家不再可能償還債務,而後工坊也不再可能發出工資,遂盡數作鳥獸散。


    原本秀麗的樓房亭閣全部煙消雲散,“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對佩蘭來說還不是最大的打擊——把木條做成輪子和輪輻的工藝相當複雜,能“做圓”都是一門學問,更何況要將輪子做得堅實耐用,耐腐耐濕不變形……這些“祖傳的”,“獨占的”技術和秘訣無疑都能使他再富裕起來——


    前提是,中國人沒有帶來那些該死的鋼製車輪。


    在西埃爾塔局勢趨向明朗之時,在西埃爾塔每個角落奔行的馬車幾乎都已經換上了鋼製的車輪和車軸,這還隻是舊款式的馬車——新造的四輪馬車通用底盤不僅有鋼製的車體,輪軸,還有精妙的,和韁繩操縱係統聯動的轉向器和為輪軸減輕負擔的減震器。


    而配合這些的,隻能是從異世界機械工廠裏源源不斷滾出來的鋼輻條車輪。佩蘭看過在門東市馬車專營店裏的景象——數十個,數百個車輪就靜靜地吊在貨架上,它們當中的每一個都有著相同的尺寸,相同的輻條數,相同的輪胎,每個輪胎上的花紋數量完全相同……


    在這之後,佩蘭隻能無助地走在門東市的大街上——他失業了。新建的門東市非機動車輛廠不需要他這樣的製輪匠,他們更喜歡原本有鍛鐵經驗的鐵匠和有些文化基礎的勞動力——他的那一套技術在新型馬車的製造中幾乎毫無用處。


    再沒多久,價格低廉的新型馬車很快就用其出色的性能打動了絕大多數的用戶。至於新埃爾塔帝國的政府機關,那是從一開始就用起了新造的馬車,自行車和人力車,和舊式馬車全然沒有任何關係。


    失落的佩蘭迴到了家鄉,準備用從盾城購買的鋼製農用工具幹起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活計。可他剛迴到家沒兩天,中央政府的征地辦事員就敲響了他家門……


    渾渾噩噩之中,佩蘭就到了盾城紡織廠,從一個工坊主變成了普普通通的紡紗工人,和自己之前雇傭的工人都看不起的泥腿子“同台競技”,其失落感究竟有多強,自然是可想而知。


    所以說《埃共宣》的功績,那隻不過是解答了佩蘭這類人的疑惑,告訴他們他們到底是為什麽而不滿而已——至於不滿,那是早就存在於佩蘭內心深處的東西,經過趙佳音和其他人修改的《埃共宣》並不會製造多少不滿,它隻是不滿和對立情緒的搬運工而已。


    但傳播這本小冊子的行為本身,就是積攢不滿的一種行為。當不滿積攢到一定程度,不管意識形態處於對立亦或是相同陣營,那思想上的不滿一定會變成行動上的抵製甚至是反抗。


    “我們現在還不能公開表達我們的訴求。”佩蘭在向宿舍的舍友說明完自己的觀點之後撫膝長歎,“中國人當中,是有人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他們是真正的善人,是真正的‘革命家’。但他們的勢力現在還太弱,我們也是。所以我們必須在和我們同樣遭遇的人群當中發展我們的同誌,擴大我們的聲音,伺機等待革命的機會……各位,請務必相信我。我們無產者在這個革命當中失去的隻是鎖鏈,但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就在與此同時,身處門東市的王利群口中也不約而同地飄出了這句話。


    他麵前的收音機此時就正在宣傳法務普及工作組重要成員趙佳音的事跡——收聽廣播的別人或許不會知道趙佳音和她那幾個同事的真正目的,但王利群可算是對此再清楚不過。


    什麽“深入基層”,“不知疲倦”,那都隻是包藏禍心……不,革命熱情的外部體現而已。


    “瞎說什麽夢話啊?”躺在王利群背後床上的韓德尚翻過身來,慵懶地對著王利群的背說道。“沒什麽。”王利群歎了口氣,“隻是覺得這樣朝氣蓬勃的理想主義者讓我們如此利用,我的良心有一些不安。”


    “方向錯,做什麽都是錯的。”韓德尚對著轉過頭來的王利群搖搖手,“那是一群把我們的國家叫做‘二共’的家夥,讓他們在國內煽風點火和來埃爾塔為我們所用,你覺得哪一種情況會好一些?”


    “我是不敢想象在理想破滅的那一瞬間,他們會不會懷疑自己的人生。”王利群站起身來,擦了擦窗戶上的白霧,“‘解放人類’,‘創造平等的新世界’,‘伊甸園的試驗田’,這些目標都成了他人製造仇恨,製造鮮血的工具,我想就算上麵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他們也會從此羞愧難當吧?”


    韓德尚轉過身去,悶悶地迴答道:“教育這些血還沒冷下來的小兔崽子如何拋棄幻想,融入這個社會,不正是你們人民教師的職責所在麽?你看,當初我高中時候還做過拳王的夢,我同學還想去輟學搞搖滾,這些夢想不都是被我們所曾經痛恨的‘園丁’矯正了嘛。現在我們無非把這些人當做將要矯正的妄想者,做起這些事不就理所當然了麽?”


    “各得其所,互相利用。”王利群訕訕地笑了,“是,那些高材生一個一個都很理想,很天真。也就隻有他們,還有他們的‘學生’才會相信。像我們這些他們所不齒的‘大人’,誰不知道那東西是洪水猛獸,明明隻存在於虛幻當中,不可能成為現實,但還能把人咬得鮮血淋漓?”


    渾水摸魚,複仇者們和趙佳音這些理想主義者一拍即合的真實目的並不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影響力,更不是真的為了“建設**試驗田”。他們的目的要將埃爾塔人利用起來,用他們自己的不滿和對立製造流血和混亂,消磨中方的耐心和底線,最終把埃爾塔人自己逼上被殖民,甚至被血洗的絕路。


    至於什麽主義,什麽路線,那隻是手段,一種把水攪渾的手段而已。複仇者們一方麵和保皇派暗中合作(提供槍支),一方麵又和趙佳音等人保持良好關係,就已經說明了他們的手段性質。目的和結果早已被欽定——如果沒有人能夠阻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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