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人手一揮就把加西亞城守軍不想看到的消息撒得漫天飛舞,這種事情誰都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在照片滿天飛事件之後,經由魯恰擬定的手令規定,四麵城頭皆設立觀察哨;一旦再有撒紙片跡象立刻吹響號角,所有人進入室內按兵不動直到紙片被清理幹淨。


    誠然,西征軍廣大群眾不喜歡的事情,西征軍的高層不一定不喜歡。例如西征軍總監歐費蒙德裏奇想要爭取的和北方割據勢力合作一事,想必大部分西征的底層官兵都不會喜歡吧。然而這對整個雙月教會現階段尚存在埃爾塔大陸內的力量來說,可能已經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艾連娜,此行就辛苦你了。”夜色之中,歐費蒙德裏奇背後是高大威武的埃爾塔加西亞城門,而艾連娜隻有區區一人和十數名歐費蒙德裏奇的心腹護衛,從他自蘭卡斯帶來的忠誠部下到魔槍隊的可信之人皆有之——不僅防的是埃爾塔的山賊,更防的是西征軍的潰兵。如果要說得更準確的話,他們連自己的同伴都是提防對象。


    “嗯,我相信我能說服我義父的。”艾連娜的答語開始變得簡短而剛毅,猶如冰山重新上凍。女人獨當一麵的時候不需要柔弱,所以她一直嚐試著讓自己獨當一麵收斂感情,這一次也將是如此。


    “能不能說服都好,能不能迴來都好,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歐費蒙德裏奇眼神裏透出一絲梟雄末路的悲涼,此別搞不好就是訣別——這件事,他根本就是瞞著已經挺著個大肚子的正妻下定的決心。


    艾連娜鼻子一酸,把騎手的圍巾拉高且點頭。埃爾塔大陸的天空中任何一頭飛龍都已經不再安全,他們隻能沿著艾連娜指引的道路騎馬前進。


    漫天的星鬥蒙上一層陰霾,城牆跟下一個男人握緊不知道該放哪裏的手,望著馬隊踏著塵風逐漸離去。這一次豪賭的籌碼已經擲出,接下來的骰子就隻能憑他自己來憑感覺投點數應對了。


    僅僅兩天之後的九月二十日,從天而降的骰子果然如約而至。三橋鎮的郊外樹林當中,冒出了萬年未見的原始怪物——


    並不是什麽魔獸,那其實是噴著黑煙,頂著個推土鏟,外頭焊著光滑的斜麵鐵板和支架,頂上架著遙控機槍和高功率喇叭還有榴彈發射器的“五九式埃爾塔城市戰改型”。


    原先已經有半個世紀曆史的100mm線膛炮被鋸短,53.5的倍徑已經不適合在城市戰範圍內迴旋炮塔——這裏不是大馬士革,更不是哪裏都有雙向車道的巴格達。


    三橋鎮沿牆建築物內的魔槍兵們已經吹響了號角,握緊了手中的魔粉步槍和定時魔粉炸彈,等待著對付這些剛剛抖掉樹葉偽裝,露出金屬原色的鋼鐵怪物。


    “十四,十五……”三橋鎮最靠外的一棟二層小樓裏,識數識字的士兵滿背冷汗地挨個用手指頭虛點那些在鎮外空地上列陣的鋼鐵怪物,一邊顫抖地用筆在紙上寫著數字。“一共來了十八輛,快把這個紙條交給柏丹大人,要快!”


    讓他們一度在西埃爾塔丟盔棄甲的異界軍馬,這一次又和他們在戰場上相見了。


    直到這一刻,魔槍隊之中的原埃爾塔東軍西軍士兵才真正迴憶起那份在諾伊戰場上被遺忘的恐怖,和在絕對武力下的屈辱。那永遠不會停下的驚雷,不知道會從哪裏降臨的死亡,還有潰逃之時互相踩踏的恐怖,敗兵不如喪家之犬的無助——他們當中很多人可是直接一口氣靠著本能以最快的速度顛沛流離到了希爾齊,到了沿海的港口“尋求治愈”的。


    “喂喂,試麥,試麥!……能聽見嗎?”一句混著前半段中文和後半段埃爾塔語的試麥瞬間打破了兩軍之間暴風雨版的寧靜。


    混雜著電音的說話聲從陣中的十八尊巨獸身上整齊傳來——為保證效果,連長車或更高級的指揮單位可以在各車放開擴音器控製的同時操控該車的擴音器。


    “下麵,宣讀《致西征軍中廣大埃爾塔軍民和西征軍將士的一封信》!”


    與此同時,天空中數架直升機猛地掠過三橋鎮的天空——一邊播撒著傳單,一邊同步播放來自後方的宣讀稿錄音。


    “異界門既已打開,錯無可改,我方除救迴子民,嚴懲禍端之外兩國盡可交好。”


    直十八飛躍了加西亞城的城牆,區區一百多米的高度觸手可及卻無人膽敢伸手。士兵們就算躲在屋內不看傳單,震耳欲聾,把城內建築物物的屋門當做二次擴音器的迴響聲讓他們捂上耳朵都被迫聽得清清楚楚。


    “夏爾斯皇帝既已決定懲處戰事禍端,誠懇講和,巴卡拉皇子篡權奪位一事,無雙月諸君又怎可成?夏爾斯臨終欽點繼位人選,雙月教會卻視為無物,瓦塔夫大主教先是親手捧巴卡拉繼偽君之位,後又為籠絡得勢得心之多尼瓦隨意殺伐決斷,棄巴卡拉於加西亞城峘,此為雙月教會,第一大罪!”


    歐費蒙德裏奇站在城堡的空中花園庭院裏,周圍都是枯萎的花草——這裏從夏爾斯被刺之後就已經無人管理,現在也就空餘幾套石桌石凳了。枯萎的花草和撕裂耳膜的宣講聲遙相唿應,幾乎把他壓在石凳上不能動彈。


    既然捂上耳朵也不能改變事實,那就聽吧。


    “我等自異界來到此地,衝突既已和平解決,所求唯剩通商交換有無。睹埃爾塔民眾衣不能蔽體,食不能飽腹,屋不能擋風,履不堪行走之苦狀,遂開遠在異界我國之倉以飽饑民,取我國多餘之衣以暖凍骨,聘我國泥瓦屋工以興市鎮,庇寒士。然雙月教會已處此地千百年之久,所成之事幾何?更莫說爾等自外洋千裏迢迢而來,奪人之糧,離人妻女,隻為爾等國內私利,斷不敢談半句雙月教典自述大義之理!今日若能取得雙月西征軍進軍以來爾等禍害之數萬餓殍之靈於此開壇說理,鳩占鵲巢之爾等膽敢正視其眼?此為雙月教會,第二大罪!”


    第二段慷慨淋漓的痛罵告一段落,加西亞城內除了旋翼的轟鳴聲,密涅瓦河支流的流淌聲外,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抑揚頓挫的男聲繼續響起——聲音一停下來,他們就要麵臨著靜謐之間良心的拷問,那還不如靜靜聽著呢。


    “貴軍入境之後,何以驅使埃爾塔人為害埃爾塔人?埃爾塔的萬千百姓於你們無冤無仇,貴軍居然放任匪徒潰軍嘯聚鄉裏,冠冕堂皇為所謂‘戡亂軍’,隨意驅使自由身百姓墮為農奴,農奴用其辛勞不給食糧,欺男霸女者反而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餓殍慘死地頭田間,填於溝渠河道者成百上千。本為議和講理可成之事,西征軍唯獨訴諸為武力。今日我等境內戰俘營裏所能得見雙月教眾哭天搶地之慘狀,皆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今爾等洋洋自得,自以為居埃爾塔帝都之位,擁數十萬之眾,自是高枕無憂。豈不知此地一切受苦忍饑挨餓之人,皆願生啖爾等之肉!雙月教會放任埃爾塔人互相傾軋,此乃第三大罪!”


    三橋鎮西側各個堡壘內的士兵和軍官們聽得一時有些茫然。他們本來是做好了決死的覺悟,迎接來著對麵的破口大罵,例如異界人指責賤種埃爾塔人一開始為何侵犯本國領土擄走本國子民之類,這還得是連續點草三十代祖宗一類的潑婦罵街,空有氣勢來鼓動己方的士氣——隻是誰都沒想到,看似平常的小喇叭裏放出的振聾發聵的演說居然是誅心的審判。


    “西征軍勇有之,智亦有之,然十會難降一力!貴軍總監歐費蒙德裏奇,竊得我方兵器欲圖仿製,後又編纂適合此兵器之戰法,於我方來看雖簡陋然不失小智。”


    歐費蒙德裏奇嚇了一跳,沒想到敵人居然在這樣的廣播裏頭誇獎他——該說是受寵若驚,還是手足無措呢?


    “然埃爾塔之資源匱乏必須開傳送門以掠奪解決,問題並不在誰人持更利之器,習更精之技!我等助埃爾塔人立足於本無財富之地,何以聚攏財貨巨萬,糧積倉滿?此絕非我等善戰!然雙月教會號稱有如神助,卻形隻如赳赳武夫,隻知之表不知其裏!天下不為爾等之敵,全因驚懼爾等之兵。若有一日,普天之下人人不懼教會,請看到時蘭卡斯還是否留存片瓦?需知百年之前,紅龍團本已為爾等指明正道,怎怪上至愚神下至愚民無一人可識時勢,知輕重?不辨忠奸,不識好歹,乃致百年之後今日埃爾塔國貧依舊遁入訴諸武力,才以招致空艦沉海,萬人被圍之禍!爾等今日所受之罪並今後所將受之罪全為雙月教會積年累月之疾於一日並發,全為當年黑白不分,忠奸難辨,此乃第四大罪!


    連紅龍之國的舊賬都翻出來了啊……加西亞城內,知道舊情的魔法師又是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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