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巒山少年初涉人世險

    喜字門千金恰逢逼婚計

    這是一個很溫暖的清晨,如多年以來的往日一般,並無任何異常。天憐坐在門口,臉龐上能感覺到柔和的陽光。他聽見師父喚他,於是去見師父。

    師父對天憐說,天憐,你二十歲了,該走了罷。

    天憐問倒,師父,你要我到哪兒去?

    師父說,你下了山往前走便是,總有要到的地方,去尋要尋的人。

    天憐問,師父,我走了之後,你呢?

    我一個人,師父說,每個人的開始和最後,都是自己一個人。

    那您讓我去尋誰呢?天憐問。

    我不知道。師父說,你總該離開的,否則留在這裏做什麽,日複一日寂寞,日複一日,難道等死麽?

    天憐笑笑,說道:師父,我不怕死的。

    是的,沒有人說你怕死。師父說,可是,死之前都是生,這生著的時刻,總不能永遠在這座山上度過餘生,就要去做一些事情。

    做什麽事情呢?

    師父說,遇到什麽事情,便做什麽事情。

    天憐說,知道了,但是,師父,我什麽時候迴來?

    師父說,走便是走了,一直朝前去,別問什麽時候迴來,一抬起腳步的時刻,就忘記迴來的路罷。

    為什麽要忘記,那我不是再也見不到您了麽?

    是的。師父說,再也見不到了。

    您也再見不到我了麽?

    是的,也許,偶爾我看見你,但是不會讓你知道。

    天憐問,那麽,您見到我也不喊一聲麽?

    不喊。師父說。

    天憐點了點頭,知道了,弟子會記得的。

    師父說,如今你要走了,我也沒有別的東西,隻有這一樣東西送與你。

    天憐伸手接過,感覺是個冰涼堅硬的東西,細而長的。天憐問著師父:這是一根竹子麽?

    是的。師父說,是一根竹子。

    我要這竹子做什麽用呢?

    打狗。師父說,你下了山之後,就會有許多狗想咬你。

    天憐問,為什麽咬我呢,不去咬別人,我做錯什麽事了?

    師父說,你沒有錯,它們咬你,隻因為你是個瞎子。

    瞎子都要被狗咬麽?

    那也不一定,或許你也不會被咬,因為你是天憐,天見猶憐,何況是人世呢。

    天憐問師父,那我姓什麽呢?你以前從不告訴我。

    師父說,姓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什麽,都要由著自己的心。

    可我想知道。天憐道,師父,我想知道我爹娘是誰?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尋找吧,我不會告訴你。

    那麽,如果我離開這裏,去尋找的時候,也能尋找到我爹麽?

    或許能的。師父說。

    那,我娘呢?

    你尋不到她了。

    為什麽?

    因為你娘已經死了,在生下你後不久,她就已經死了。

    天憐心裏怔怔地酸了一下,說道:哦。

    師父說,以前不告訴你,是因為,你知道和不知道她都是逝去的人,不想徒增悲傷,但是現在你追問,就說出來,逝者如斯,你也不必太難過。

    天憐應道,是。

    師父說,你該走了,天憐,下山時一點一點攀岩,手指碰到石頭,腳步被荊棘阻攔,然後你感覺痛,感覺累,卻停不下來,這就是你人生的第一步坎坷了,日後,還會有無數比這些更艱難的事,更悲苦的曆練,你隻要想一想不能夠停下來,想一想這都是必經的路,也就不覺得苦了。

    徒弟明白。天憐道。

    去罷。師父說道:下山去罷。

    天憐跪下來,拜別師父道:師父保重!

    然後他直起身,手中隻拿著一根翠綠的竹子和一個裝幾件衣服的包袱,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迴頭。

    天憐下了山之後便是一片林子。他的腳踏在地上,感覺到柔軟枯鬆的樹葉;仰起臉,感覺到溫和的太陽;靜下心神,耳朵裏就聽見各種鳥兒的叫聲。

    什麽季節了?

    天憐伸著手,輕風從指間穿過去,細細的,溫暖的。他想,許是已經入秋了罷。

    林子間樹木甚多,天憐什麽也看不見,但他仍然靈巧而敏捷地穿過那些樹木和灌草叢,直走到盡頭,走過黑夜和白天,一直沒有停止過。餓了,他便摘野果充饑;渴了,他便引林間的小溪水。

    走到盡頭就有路了,路前頭,就是城鎮。

    叫賣聲,馬蹄聲,吵鬧聲,笑聲,哭聲,諸多聲音一下子都湧到耳朵裏來,異常鼎沸。天憐嘴角淡淡掛了一絲笑,想著,哦,這裏活著的人那麽多的,還活得這樣熱鬧,這樣多好。

    哎,讓開讓開!一陣刺耳的鑼鼓聲傳來,周遭的人四散而去。天憐被一支粗暴的手臂用力推到一邊去,那人是官差,極不耐煩地嚷嚷:讓開讓開,聽見沒有?

    天憐聽得鑼鼓聲似乎還隨著一群人馬和車轎,好一陣才遠了去。待這陣喧鬧過去,人們便開始議論開了:到底是寧王啊,才有這般陣勢,恐怕當今隻有皇上才可與其比擬……

    寧王?天憐搖搖,心下想著:寧王是很厲害的人麽?大家做什麽都這樣懼怕呢?想了想又歎息:真是的,各走各的路,他們做什麽這麽推我?害得我的胳膊撞到了什麽,這樣酸痛。

    隻聽身旁一個男人的聲音罵著:你這個死叫花子,瞎了眼麽,生生撞到我的蒸屜上來,你看看,一籠的饅頭都跌掉了!

    天憐道歉說:對不起了,店家,他們推我我才撞來的,我並非有意,我是個瞎子沒錯,但什麽要說我是叫花子呢?

    店主鄙夷道:叫花子還羅嗦這麽一堆廢話來?臭要飯的,我也不指望你能賠償我,就算我倒黴,你趕快滾了吧。

    天憐心中納悶,怎麽他非要兇成這樣,我不過辯了一句我不是叫花子,叫花子這樣可惡嗎?他為什麽煩成這樣?

    怎麽還不滾開!店主喊道:夥計,出來,將這小子趕走!

    夥計出來,拿著一根棍棒,推攘著天憐說道,趕快滾開吧,爺不想打你一個瞎子,省得人見了說爺欺負你。

    正在此時,夥計推推穰穰的時候,走過來一個姑娘,這姑娘十七八歲的模樣,生得素淨明麗,氣質高雅尊貴,但卻穿著粗布的衣裙,麵上不施脂粉。話語一出,聲同黃鶯鳴鏑一樣婉轉明澈,她道:店家,你何必與一個瞎子計較這麽多,與人為善不好麽?

    店主斜眼看了看她,說,你個小姑娘家,少管閑事。

    姑娘淡笑一下,明眸皓齒,顏麵生姿,那一旁的夥計都看得呆了。她伸手遞了一錠銀子過去,給那店主:我不管閑事,隻是想請這位公子喝杯酒,行麽?

    店主雙手接過銀子,即刻陪著笑臉:行行行,您裏邊請!夥計,楞著幹什麽,快,還不給姑娘上好酒好菜!

    那夥計立刻忙著去了,與先前欺蠻的態度大不相同。

    天憐還站在那裏,他隻覺得被一支溫柔的手牽著,她說,你隨我來罷。

    一時之間,他心中竟有些欣喜的血液,他不知何故,說不出話來,隻任由她這樣牽著手,一直走到店裏去,在一張桌子旁坐下。

    她緩緩放開了他的手。

    天憐才想起問道:姑娘是何人,為什麽來替在下解圍?

    她笑了笑,眉宇間是天真的靈秀,她問:你又是何人?

    天憐說,我叫天憐。

    你從哪裏來的?

    紫巒山。天憐說。

    那姑娘立刻反問道:紫巒山?

    是。怎麽?姑娘知道這個去處?

    不是。她淡然道,隻是聽別人提起過。對了,你來這城裏做什麽?

    不知道。天憐說,我也不知道做什麽。但我想問姑娘,他們剛才為什麽稱我叫花子?

    她問道:哦?你不知道什麽是叫花子?

    不知道。天憐說,我師父沒有告訴我。

    什麽事難道都要你師父告訴你麽?

    也不是。天憐說,我自己也可以體會一些事情。

    那你師父是誰?

    姑娘問我師父做什麽?師父就是師父,還能是誰?

    她笑,道:我問問而已,既然你自己可以體會一些事,那我問你,你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天憐道,姑娘自然是好人。

    嗬。她又笑了:何以見得?或者我是有什麽詭計要陷害你呢?

    天憐笑,我隻不過一個分文無有的瞎子,姑娘陷害我做什麽?

    她道,你倒是有趣。恩,你不是問我什麽是叫花子麽,我就告訴你,叫花子就是沒有錢吃飯的窮人,靠向人乞討生活。你有錢吃飯麽?

    沒有。天憐說,可我也沒有乞討。

    不乞討,又沒有錢,那你怎麽生存的呢?

    哦。天憐笑了:那此刻姑娘請我吃飯,便是我向姑娘乞討了?

    不對不對。她說,這不是乞討,是我誠心誠意請你的。

    天憐道:多謝了。那日後沒有姑娘請我,我餓了的時候,怎麽吃飯呢?我倒還真沒仔細想過。

    她問,那你以前都怎麽吃飯的?

    以前?和我師父一起,都是他做好了飯,我便吃。

    那你師父呢?

    他還在那裏,我離開他了。

    她說,哦,這樣。那麽以後我給你銀子,你去吃飯。

    天憐笑,道,多謝姑娘善心,可我怎麽能無端收姑娘的銀子?

    怎麽不能收?

    所謂無功不受祿。天憐道:在下心中感覺不能收,便自然不能收了。

    她笑了:你倒是在意這麽多規矩,那好罷,我告訴你,你若想自己掙錢吃飯,便要做一些事情。

    做什麽事情?

    比如,做車夫,夥計,仆傭,家丁,許多許多都可以,但是你都不合適。

    為什麽我不合適,因為我是瞎子麽?

    她道,不是,隻是心中感覺不合適,便不合適了。

    天憐笑,道,姑娘怎麽學我說話?

    她說,你這個人有趣,我喜歡學你說話,恩,我問你,你讀過書嗎?

    天憐問道:怎樣叫讀過?我是瞎子,都是我師父讀給我聽,所以許多書裏麵寫著什麽,我便都知道。

    你口氣倒大的很,什麽都知道?你讀過多少書呢?

    許是都讀過。

    她說,好罷,相信你了。你可以去做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我去教誰呢?誰肯要一個瞎子做教書先生?

    她說道:城中有一家玉器店,名叫喜字門,門主有個小兒子,十三歲了,什麽先生也教不好他,你去了便成。

    天憐笑,姑娘不是在諷刺我吧?既然是誰都教不好,怎可見得我就教得好了?

    因為他要學的,便是你要教的。

    是麽?

    是。

    此時,夥計將酒菜端上來。他們便邊吃邊聊。

    飯後,她又拉過天憐的手,將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中。

    天憐問:姑娘這是做什麽?

    她說道:這些錢你拿去置辦些端正衣裳,你衣服被荊棘刺破了,做教書先生也要給人好印象吧。

    天憐問,那我怎麽迴報姑娘?

    她笑,你不必這樣拘束,我幫你你日後是要還的。你不找我要還,我也能找到你。

    天憐說,那多謝姑娘了。

    哪有白白作謝的,要謝的話,給我一樣東西。

    姑娘要什麽東西?

    她微笑,說道,我要你手中的竹子,我看它倒是翠綠的可愛。

    天憐沉思了一下,說道:對不起,姑娘,這個許是不可。

    她反問:有何不可?不就是一根竹子?

    天憐說:這竹子是師父給的,也是我唯一的東西,我用它來可以探路和打狗,姑娘你要它做什麽用呢?

    她說道:怎麽,你自己舍不得的東西,就一定不給別人麽?

    天憐道:是的,因為它是唯一的。

    她問:唯一的你便都如此珍惜麽?

    天憐道:是的,敬請姑娘見諒。

    她眉宇間又浮現如花的笑容,雖然天憐看不見,但是感覺的到她語調的歡快,她說道:那好,你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

    天憐說,我說過的,我都記得。

    她問,那麽,你師父讓你離開他之後,去做什麽?

    不知道。天憐說,也許隻是尋找一些什麽。

    她問,那麽你想先去尋找什麽?

    尋找我爹罷,因為師父說,我隻有這麽一個親人還活著。

    你爹是誰,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天憐說道:師父不願意告訴我,他要我自己去找。

    世界那麽大,茫茫人海,千千萬萬的人,你從哪裏找起?

    天憐道,隻要有誠心,我相信總能找的到。對了,姑娘,還沒有請教,您的姓名是什麽呢?

    她問道,你想知道麽?

    是的。天憐說,姑娘待我如此和善,我想知道。

    她又笑了,她那溫柔無骨的手又伸過來,握住他的手,她說道:我姓梅,梅花的梅,我叫梅四。

    為什麽叫梅四?

    她問道,名字哪有為什麽,你為什麽叫天憐?

    天憐笑了笑,說道:因為在下自小無爹無娘陪伴,是個天見猶憐的瞎子。

    哦。她說,原來這樣,我是因為排行第四,所以叫梅四。

    姑娘家也住在這城中麽?

    我沒有家。她說,我隻是個丫鬟。

    天憐問,丫鬟怎麽可以這麽隨便出來走動?

    她笑,丫鬟怎麽就不能走動了,主子也還有不需要服侍的時候呢,我隻是出來幫我家主人辦點事情,現在該迴去了。

    迴去哪裏?

    她說,自然是該去的地方。

    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姑娘?

    梅四說,有緣分的話,該見到的時候,自然就能見到了。

    她放開了他的手,站起身來,說,梅四告辭了。

    天憐道,好,告辭。

    她轉身走了。天憐一個人在那裏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靜靜的,千萬種聲音都朝著身後漸漸退卻了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天憐手中仍握著那一根竹子,心中說,師父,怎麽才剛剛離開,我就有些想念你了。

    原來沒有迴頭路,是不容人想念的。

    天憐在晚上的時候找了一家旅店住下。叫來夥計,給了一些銀兩,那些銀兩是梅四給的。天憐請他到附近鋪子給置辦幾件幹淨衣衫。

    夥計很快迴來,並且將他要的衣服買了來。

    天憐問夥計:喜字門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小夥計笑道:客官可真會說笑,這城中有誰不知道喜字門的?

    這麽說,喜字門很有名氣嗎?

    喜字門啊,那可不得了,是城中最大的玉器店啊,是皇上禦封的天下第一玉器門,而且喜字門門主就是我們城主雪大俠,您是外地來的吧,連這個都不知道?

    天憐微笑,道:謝謝你了,沒別的事了。

    夥計說,好吧,那您早點歇息著,明早我來給你備早飯。

    然後夥計關了門,天憐和衣躺在床上準備歇息睡覺。

    是夜半時分,他隱約聽到輕微響動的聲音,因為自小是瞎子,所以他的聽覺比一般的人都要敏感。他聽到有似乎是有人在撬開他的房門,但他沒有起身,裝做熟睡的樣子仍躺在床上。門被輕輕撬開,似乎進來兩個人,有一點花粉的香氣,應該是迷香。天憐生活在山裏多年,一向對草藥和毒藥很有研究,師父也教給了他不被迷藥侵蝕的方法。

    他感覺有一雙手掀開他的被子,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阿棠,他好象是昏倒了,帶走吧?

    又一個人,是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好。

    天憐輕緩從床上坐起,嚇了他們一跳,天憐問:不知道兩位到這裏有什麽事,我似乎並無和誰有冤仇,你們究竟為何而來?

    兩人知道事情敗露,並不再答話,反是從窗子躍了出去。

    天憐笑笑,沒有去追。他知道這兩個人不會再來。所以繼續睡覺。他沒有多想,也不去猜測這兩個人究竟是來害他還是來做什麽,他剛剛下山,並不結識什麽人,也沒人認識他,或者這就是師父說的江湖險惡吧,他並不畏懼,仍然很平和,因為他知道,該要經曆的,就必定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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