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也僅如一日,天天繁複。

    塵鄉還是當初的塵鄉。他們卻都不是當初的他們了。

    婆婆越來越蒼老,身體也越來越差,後來終於病倒了躺在床上。多次請了郎中來看,也總是不見好轉。西納每天給她煎藥喂飯,在她床前悉心照料,一點也不敢怠慢。西納想留住她,縱然她不是西納的婆婆,但她畢竟是這世界上唯一給予過西納溫暖的人。

    婆婆去世前一刻喊西納到床邊,她顫顫巍巍地從枕下拿出一個玉鐲,遞到她手中,然後對西納說了一句話。

    西納不解地望著婆婆,而婆婆隻是祥和地微笑,用滿是皺紋的手撫摩著西納的臉,什麽也不說了。漸漸地,她閉上了眼睛,手垂下來,安然地停止了唿吸。她去世了。她蒼老到年華也挽留不住的時候,就安然去世了。

    西納還握著她的手,但是那手已經漸漸涼了,沒有一點溫暖。

    那是多年來給他們做飯的手,給他們縫補衣裳的手,但是那雙手現在非常冰冷和僵硬,西納撫摩著她蒼老幹燥的皺紋,心裏痛得像是刀絞一樣。

    錦葵呆呆地站在門口,獵叉從手中落下去,他也渾然不覺,他隻是呆呆地看著人們將白布蒙在婆婆身上,然後將她裝進棺材裏。他們抬著婆婆走向河對麵的田地中埋葬。

    錦葵仿佛在和自己說話,他無助地伸出自己的手,喃喃地說道,求你們把她還給我,求你們,別帶走她,把她還給我。

    沒有人聽得見他說的話。他的聲音太小了。

    西納長跪不起,淚水從眼睛落到心裏去。婆婆,她想,他們惟一的婆婆,她永遠不會迴來了。西納輕聲說道:錦葵,她再也不迴來了。

    錦葵不言語,第二日他仍扛起獵具,獨自一人上山去。

    這次他卻是空著手迴來了,他的麵色顯得疲倦又麻木。他坐在門口的石頭上,良久沉默不語。

    西納放下手中的劍,緩緩走到他跟前,她問道,錦葵,你怎麽了?

    錦葵仍然不說話。

    西納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問,錦葵,怎麽了。

    錦葵慢慢抬起頭來,他麵無表情地問,婆婆還在紡線麽,天都黑了怎麽還不做飯,我都餓了。

    錦葵。西納握著他冰涼的手:錦葵。

    婆婆呢?錦葵甩開她的手,道:你走開!你為何非得留在這裏?我早已說了我討厭你,婆婆呢,婆婆在哪裏?

    西納注視著他的眼睛,她說道,錦葵,你醒來吧!

    錦葵,醒來吧,婆婆已經不在了。唯一的一個親人已經不在了。從此後你與我都一樣,我們都一樣,是形單影隻的孤兒。

    錦葵猛一下推開她,言辭鋒利兇惡:不要憐憫我,我不是你!我不要你的同情,我沒有你這樣軟弱!

    可是錦葵,隻剩下我們了,我們應該是彼此惟一的親人。西納道。

    錦葵冷冷說道,還是你醒來吧,婆婆既然不在,你我就更是什麽關係也沒有了,不要妄想我將你當作親人。

    他說完,站起來就走向屋子。

    錦葵。西納叫了他一聲。

    錦葵直立著身子,不迴頭,冷冷地問道:什麽事?

    我,明早就走了。

    錦葵仍不迴頭,問:你去哪裏?

    我不知道,明日一早鬼麵師父就帶我離開這裏,也許,就不再迴來了。

    錦葵的身子有些僵硬,但是他還是固執地沒有迴頭,問道:你願意去麽?

    西納道:你知道,我沒有選擇。

    錦葵不做聲,良久道:好,你早就該走了。

    西納有些哀傷,她說道:錦葵,我們也許,也許再也見不到麵了。

    錦葵靜靜的,片刻,他應道,哦。

    錦葵……

    還有什麽事?

    我走了之後,你一個人,要好好的,好好的……

    錦葵打斷了她的話:知道了。我很累,要去歇息了,你也早點睡。

    西納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錦葵走進屋子裏去。她卻沒有睡覺,她點亮了油燈,找出錦葵打獵時劃破的衣服,仔細地補好。然後她拿起抹布,把屋子裏的茶盞桌凳都擦了一遍,又把虎皮被子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她把一切打掃地幹幹淨淨,就像婆婆還在的時候一樣。

    天快要亮了,她淘米生火,做好了飯,放在鍋裏。

    她輕輕地推開錦葵的門,站在他的床畔,錦葵睡著了,閉著眼睛,眉頭仍然是緊鎖著,似乎是在夢裏也不得舒展。

    西納伸出手來,想觸一觸他,但最終,還是收了迴去。

    他睡著了。西納想,醒來後但願他仍舊會扛起獵叉上山的。

    她走了出去,又悄悄地為他掩了門,無聲無息。

    她背著劍站在院子裏,靜靜地,沒有聲響,似在是和塵鄉告別。她喃喃說道,如果我不迴來這裏了,你們也不要忘記我。

    盛開在田裏的向日葵,清早的朝陽,還有夜晚的月亮,你們不要忘記我。

    我是西納,一個沒有家的人。

    我隻是暫住在這裏,塵鄉不是我的塵鄉。

    我十五歲了。我是一朵隻能開在暗處的花。

    我有記憶以來就住在這裏,但是婆婆,你告訴我這裏不是我的家,告訴我我不是來自這裏。那麽哪裏又是我的家呢?從我記憶開始的時候,春夏秋冬,來去都是過客,但是婆婆,天下之大,我將在何處容身呢?我隻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孩,衣衫被荊棘刺破了,我不哭,我很聽話的婆婆,你為我補一補衣衫就好。我隻是一直不能明白,我還能走向哪裏?我不想走,我願意一直留在這裏。

    我討厭劍,鬼麵師父,我討厭殺氣。為什麽我必須記得仇恨?為什麽我,一定要報仇?我隻希望淡淡然然地生存,希望像一朵花一樣生長在泥土裏,那麽簡單。我的手掌溢出血來,我的腿腳胳膊麻木了,鬼麵師父,如果你救出了一條生命,你為什麽不想象可以教她不必再延續那些血恨,平和安樂地生活著?死去的人都已經死了,化作一些雲煙,但活著的人還都在活著。即使我能尋得到仇家,也能殺死他們,那些沒有家的寒冷,那些失去親人的溫暖,那些孤單無涯的光陰,可以都一起尋找迴來嗎?

    我不是軟弱,錦葵,我不是弱者。每天,我看見你從林子裏迴來,扛著在山上獵迴來的野味,你驕矜的目光斜視我一眼,又別過頭去。錦葵,你的寒冷叫我覺得很難受。要是能選擇的話,我們交換著看看,你過來過我的生活,那時你就能知道,其實我也可以有力量,可以有勇氣,但是我不想把力量放在仇恨上。我寧可那些離奇的身世與我無關,可惜你不明白我,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現在,你已經睡著了,希望你有一個香甜的美夢,錦葵,明日起我再也看不到你,我要走了,我們將相隔天涯。

    我多希望你可以記得我。多希望,你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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