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二是中午的時候爬上前山山頂的,他背著一個黑色的包,臉被太陽烤的通紅,衣服已被汗浸濕,貼在了身上,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燒,空氣因為太陽的照射變的幹燥而又稀薄,他張張幹裂的嘴唇吸口氣,喉嚨中僅有的一點潮濕慢慢消失,熱辣辣地疼,他抿抿嘴唇,攪動幾下舌頭,好不容易才浸出點唾沫咽了下去,心口稍稍好受了些。

    就快到家了,譚二強打著精神拖動著步子,走到前山和村子間的幾畦水田路上,水氣從田間騰了起來,他感到如同上了蒸籠一般,而田裏綠油油的水稻卻個個精神抖擻地挺著腰杆。村口的那棵被燒空了樹幹的巨大槐樹還舉著幾個還活著的細小枝椏,和它那巨大的樹幹顯得很不相稱。天氣太熱,村裏的人都躲在了家裏,從村口到家,隻碰到一隻大黑狗躺在樹蔭下伸著舌頭,肚子一起一伏地喘著氣,幾隻狗蠅從它身上鑽出,飛起,再落下鑽進,譚二從它身邊走過,它睜開眼,縮迴舌頭,抬起頭看了看,喉頭上下動了幾下,又吐出舌頭“噗嗤噗嗤”地喘了起來。

    看見自家院門時,一股柔情浮上了心頭,一別一年半的院牆顯得更加蒼黃,牆麵上有一道道雨水衝刷後留下的溝槽,磚的接縫處掛著一個個泥條,像冬天早上屋簷下掛著冰棍,走進院子,幾隻在牆角灰窩裏彈著灰的雞驚的飛快地繞過譚二跑出了院子。

    譚二走進屋子,見地上攤著塊薄膜,父親正躺在上麵,瘦的隻剩下一張皮的黃褐色臉上,條條皺紋像刀刻的深深凹槽一般,嘴角和臉頰是一道道更深的紋理,象是在臉上刻出一個個大大的重疊著的小括號,因為經常下地幹活,他的頸脖被曬成紫紅色,而身上顯得白很多,黑白交界線剛剛是短袖的心型領口樣,胳膊也被分成黑白兩段,上段白的是有短袖遮著,下半部分翻著黑色的老皮,那是一直裸露在外的緣故,胸上肋骨根根,腿上青筋爆出,腳掌上磨起一層厚厚的黃繭,他的嘴微微張著,均勻地打著唿嚕;母親則坐在桌邊,閉著眼睛養神,手中的扇子垂在椅子邊,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抓著扇子的手已經像印象中奶奶的手一般枯黃。看到蒼老如此的父母,譚二心中深深震撼了,鼻頭一酸,差點掉下了眼淚。

    家中的大花狗從側屋衝了出來,圍著譚二搖著尾巴,一會抬起前爪搭著他的褲子,一會爬在他腳上“恩……”個不停,這點響動早把母親驚醒,一見是譚二 ,忙站了起來:“二娃子!怎麽今天迴來了呀!誒呀!一頭的汗!熱壞了!”譚二輕輕喊了聲“媽”,就把包擱在了桌子上,抱起水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氣,放下水瓶,老母親早遞上了毛巾,他接過在臉上和脖子上擦了一陣。

    母親抬著頭看著譚二,臉上笑的象綻開了一朵花:“還沒有吃飯吧,我去打幾個雞蛋你吃。”說著就去櫃子裏拿雞蛋,迴身看看躺在地上的父親,笑著用腳踢著他的腿,父親驀地被驚醒,喉頭裏唔嚨了幾下,睜開眼,母親低著頭看著他:“你看看誰迴來了?”老父親見了譚二忙坐了起來:“二娃子!迴來了呀。”

    譚二和母親一起進了廚房,他要幫著往灶堂添柴,母親卻怎麽也不讓,他也就隻好看著她忙上忙下。父親一會也來到了廚房,徑直走到灶堂前坐了下來,抓起一把柴塞進了灶堂。譚二隻能站在旁邊看著兩位越顯蒼老的老人。

    譚二從讀初中的時候就住校了,學會了很好的照顧自己。剛上初中對父母是一種依賴性的想念,對家也有所不舍,而等過慣了獨立生活後他倒變的麻木了,對家,對父母的掛念到減輕了。而上了大學,等真的懂事了,成熟了,爸媽都老了,卻又迴歸到了對父母和家的思念和牽掛中,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和經驗的積累與日俱增,成了心中的一種深沉的責任和負擔。每當見了和自己父母一般的人,尤其是象父母一般的鄉下人,他都會從心中升起關愛和憐憫之情,有時候見了大街上灰頭灰臉的農民工,他心裏都會湧上一層惆悵,他想,中國不知道有多少和父母一樣的善良而勤勞的人在受著苦啊,自己的父母現在不知道過的怎麽樣?

    譚二宿舍的一個同學對我講起這樣一件事情:“有一次譚二收到家裏的一封信,是他爸媽請人代寫的,信裏麵夾了三百塊錢,說是不會到銀行給他存錢,又怕譚二沒有錢花餓到了,隻能夾信裏麵郵過來。譚二拿到信後神情相當痛苦,他說那是他爸媽幾月的血汗錢,也著急的一晚上沒有睡覺,第二天就連忙往家寫了封信,叫他爸媽別在信裏麵夾錢,丟了是找不迴來。後來不知道他爸媽給他郵過錢沒有,隻知道譚二從大一的時候就找了兩份家教,有份還是晚上的,天天得九點多才迴到宿舍,也因為這缺了好多課。”

    這件事在譚二的日記裏麵也有記載,譚二爸媽真沒有再用信封給他郵過錢,但是找一個親戚幫著在銀行直接往譚二卡上存過五百塊錢。就是這些錢,他挨過了第一學期。過年迴家,譚二和父親一起去鎮上辦年貨,剛下過大雪,天特別的冷,通往鎮上開頭的十幾裏地因為走的人少沒有受到破壞,還算順利,十幾裏路走過來就有車坐了,是種三輪車,送到鎮上每人收二塊錢,譚二的手都凍麻木了,又看著父親步履沉重,停下來想坐車去,父親卻很不樂意,說太貴了,譚二感到太冷了,堅持要坐車,父親也隻能順著他。譚二很快地爬上了車,父親卻上前和年輕的車主談價錢,父親要求每人一塊錢,車主咬住二塊不放,父親無奈,就又說一塊五,車主顯得很不耐煩,很不屑地看著父親,父親慢吞吞地重複著一塊五,車主用近似嗬斥的口吻說父親太哆嗦,要坐就坐,不坐就算了,譚二從蒙在車上的帆布窟窿看見父親氣的臉色蒼白,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譚二心中一陣難受,連忙跳下車,很氣憤地上前質問車主態度怎麽那樣差,車主顯然沒有把他這樣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放在眼裏,就推搡著譚二,譚二也推搡著他,父親一看不好就連忙拉住譚二,也擋在了車主前麵,車主胳臂越過父親的肩頭指著譚二罵了起來,譚二真想衝上去打他一巴掌,但是最後還是被父親拉開了。

    經曆了這番衝突,後麵十幾裏路他們還是步行了,因為有車碾壓,土路和上雪水變成了泥路,腳踩上去就陷了進去,這還不說,滿路都是凹下的水坑,得蹦跳著越過,走到鎮上譚二都腰酸腿痛了,球鞋也進了水,在路邊歇了一會,原本發燒著的腳已經變的冰涼,透骨地疼,褲子後麵也滿是濺上的泥點,父親也比他好不到那去,嘴唇都凍的烏紫,父親很歉疚地看著譚二說:“知道坐車算了,看把你凍的。”譚二隻是苦澀地笑笑。

    在鎮上轉了一圈,父親看見了農業銀行,就說起請親戚幫著匯錢的事情,譚二突然想教父親怎樣匯錢了,父親很不好意思地拒絕著,譚二故意說:“那以後我要是急著用錢,你怎麽去找人家幫忙?自己會該多好啊!”父親猶豫了會就答應了。那天銀行的人特別地多,每個窗口前麵都站了一長排人,父親一看又想走了,譚二 拉住了他,站在了一排人相對少點的窗口,好不容易才輪到譚二,譚二拿出一百塊錢,然後是說了自己的卡號,營業員很熟練地輸入後問是不是叫譚過雁,譚二迴答是,然後對父親說等營業員輸完卡後一定要問問是不是他的名字,怕卡號輸錯了把錢匯給了別人,父親不住地點著頭,這時候營業員已經辦完業務,譚二又拿出一百塊錢,要父親照著他的樣子把錢存到他的卡上,父親很小心地對著紙條把譚二的卡號念了一遍,剛念完營業員就很生氣地嚷著怎麽又是譚過雁,譚二笑笑說再匯一百,營業員也還是很熟練地辦完了業務,後麵排隊的人不樂意了,父親好象很怕別人的指責,就先讓了出來,譚二也跟了出來,但是馬上又折迴去排隊了。估計父親在外麵等會沒有見譚二出來,又迴來找譚二,譚二還想教父親怎樣取錢,就要父親一起站隊,父親怎麽也不答應,不顧譚二的一再招唿自己先走了出去。譚二取完錢後在銀行門口找到了父親,他正攏著手蹲在銀行窗口下,一臉的沮喪,譚二走過去打打他的肩頭,他抬頭看看譚二,譚二看出了父親滿臉的失落。走到街上,一直默默走在後麵的父親終於開口了:“二娃子,家裏隻指望那四百多塊錢過年了,你存給你自己兩百也可以,過省點,你怎麽又站隊去存呢?你就不想想都存了這年怎麽過啊!我現在學會給你匯錢了,開春有錢了我再給你匯也可以的嘛。”聽了父親著番話,譚二終於知道了父親不開心的原因,他哭笑不得地看著落寞地父親,他的額頭上的紋路更加的深了,眉頭也皺著,他在為兒子不體諒他的難處傷心。我不知道譚二那時候心裏在想什麽,他隻在日記裏麵寫到最後他哭了,父親又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算了,可以借點錢過年的,譚二哭的更加傷心了,等哭過之後,譚二把兜裏的錢全部掏出來後,父親都看呆了,他不相信總共是五百多塊錢,譚二告訴父親錢存進去了還可以再取出來的,第二次排隊是去取錢,父親說怎麽多了一百塊錢,譚二說他取了三百,他卡裏麵本來還有一百多塊錢,連帶一起取出來了,這下父親又流起了眼淚,邊哭邊說兒啊,你一學期怎麽才隻用七百多塊錢,你是怎麽過的啊!譚二說他做家教,能掙錢的,父親隻是擦著眼淚,半天後才說一定影響讀書,譚二沒有再說什麽,他怕又惹的父親哭。

    譚二大學宿舍的另一個同學還對也講了一件事:“有一次我和譚二逛街,他見一個民工肩頭扛著一個裝的鼓囔囔的蛇皮袋,手裏拎著一個很大的包吃力地走著,他就很熱心地主動替人家拎包,還拉上了我幫那人抬東西,等那位民工說是去火車站時,他竟然要把人家送到火車站,我們原本打算去逛百貨大樓的,最後卻反著方向走。等出了火車站,我就開始抱怨了:‘你是吃多了,為什麽要那樣幫人家,害的耽誤了半天的時間。’

    他望著廣場說:‘他讓我想起了我爸。’

    ‘他長的像你爸?’

    ‘不是,隻是年齡差不多,都滿臉的皺紋,還有一樣破舊的衣服。’

    ‘那也可以坐車啊,看我的手,都被勒出幾條紅印!’

    ‘我家住山裏,離鎮上三十多裏,本來走十幾裏路就能坐車的,到鎮上也就花一塊,我爸每次都舍不得坐,我想他也是舍不得坐的。’

    我終於挑出了他的漏洞:‘那你就不能幫人家出車費啊,不就是一塊錢嘛!’譚二聽了就低下了頭,重重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麽歎氣,但是譚二的心腸真的很好。”

    對父母的牽掛和愛護的餘熱都讓譚二如此幫助和父母一樣困苦的人,那他心中對父母的感情熾熱可想而知了。

    等見到了爸媽,譚二對他們的思念全轉化成了依戀,尤其是父親,迴來了還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親密話,他用熱烈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抬頭碰到他的目光,竟羞怯地低下頭,譚二那會真想上前摟摟父親的肩頭。

    譚二吃雞蛋的時候,母親坐在旁邊說著話,父親在為他收拾床鋪了。吃罷飯,床鋪也鋪好了,母親說:“坐了一天火車,累吧,先睡會。”

    譚二真的覺得很累,就躺在床上,母親舍不得譚二就這樣睡去,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用蒲扇為他扇著風,開始講起家村裏的事情,說那家的豬病死了,誰家娶媳婦了,羨慕誰家的兒子在外麵打工掙了二千塊錢,譚二不想掃母親的興,勉強睜著眼睛聽著,最後母親往前湊了湊身子:“你知道嗎?前麵你二嬸家的小單鶴死了。”譚二一驚:“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死的。”見兒子開了口,母親更加有了興致:“今年三月的時候,他是掉到門口堰淹死的,你二嬸都找了他半天,最後有人看見他漂在水上,撈起來時身上的皮都泡白了,腫的不象個樣子。”母親極力形容小單鶴死後的慘狀後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可憐了呀,那小的孩子。”譚二看著滿臉皺紋的母親,她的手上的青筋爆出,搖著扇子的手牽動著胳膊上皺著的皮,顯得有幾分吃力。他不忍了:“媽,別扇了,怪累的。”母親笑了笑:“沒事,幫你扇睡著了就不扇了。”“還扇就會病了,出了很多汗不能猛地受到風吹。”母親就住了手,真象做錯事一樣喏喏站起身:“那你睡吧。”見母親那樣,譚二心中一酸。

    母親走出房後譚二卻怎麽也睡不著,他索性睜大了眼睛竭力搜索關於小單鶴的點滴,這個還沒有見過麵就已離開人世的小男孩,那個小男孩會長的是什麽樣呢?他一出世便和譚二有一點淵源啊。

    小單鶴是前年寒假出生的,老天爺好象為了迎接他的到來而給了大地一個無比溫暖的冬日。那天譚二牽著小單鶴的哥哥小毛頭——一個剛會走路和說話的小孩和一幫年輕人到山裏采石頭,走的時候還看見大嫂掂著大肚子坐在院子曬太陽,迴來時小單鶴已經降臨人世了。大夥過節似地圍在二嬸的院子裏東拉西扯地調侃著,小毛頭則在家裏跑進跑出,東愁西瞧地瞎忙乎著,當他又一次跑到院子是受到了大家的圍攻:“毛頭,你媽媽給你生了個什麽呀。”“娃——娃,小——娃娃。”小毛頭吃力地說著,“叫什麽名字呀?”小毛頭眨巴著眼,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大家繼續“咄咄”逼問,小毛頭嚇著了,嘴裏含著指頭嘀咕著,最後較清楚地吐出一個“dan”字音,大夥叫道:“叫‘dan’”,小毛頭嚇一跳,又嘀咕出個“he”字音,大家又問:“你說那娃娃叫’dan he”是不是?”小毛頭隻求解脫,茫然地點著頭。於是有人對二嬸喊道:“二嬸,你大孫子說你的小孫子叫“dan he”!”正為又添了個孫子而歡喜的二嬸就順口答到:“‘dan he ’就‘dan he’ ,小孩子取名吉利。”譚二本隻站在旁邊看這場鬧劇,但是馬上被拉了進去,他們煞有界事地要譚二寫出好些的“dan he”來,譚二也隻求解脫,便依“鶴立雞群”取名“單鶴”,也即一支獨秀之意。

    譚二對“單鶴”這個名字很是滿意,他寫信告訴張晴,張晴卻說不好,他說一看見“單鶴”二字就想到了林黛玉和史湘雲在園子裏的“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是形單影隻之意。譚二拉住宿舍一個同學問取“單鶴”當網名好不好,那同學說:“小子,這名字還真不錯,想泡上網上的妹妹就該取這樣的名字,直接表明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譚二歎了口氣,心想看來這名字取的真不好呀。

    譚二總覺得單鶴的死是冥冥中有老天注定,並已經給了世間太多的提示,不然那天村人怎麽就想到叫小毛頭要名字,小毛頭會拚出danhe,而譚二也會想不到現成的丹鶴而想到單鶴還沾沾自喜。他又想起了張晴在信裏寫到“過雁”和“單鶴”倒蠻配對的,而單鶴現在死了,這竟讓譚二感到了一絲不安,心竟怦怦加快了跳動,譚二坐起身,平息了下心境,他又感到了好笑,想可能是因為太累了的緣故,但心頭還是籠上了一層陰影——最近他的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的人總愛胡思亂想,尤其是愛向不利於自己和能讓自己產生擔心和恐懼的方向想。

    母親說譚二那天下午睡覺的時候老說夢話,咕咕嚕嚕一直說著但是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晚上,譚二覺得頭痛欲裂,但仍然勉強掙紮起來吃了點飯就又睡了。睡的迷迷糊糊時他猛地坐了起來,向四周看了看,見爸媽都坐在他床邊看著他,就問:“張晴在家不?”母親疑惑地看著他:“從深圳迴來都一個月了,平時都不出門,沒有見到她幾次,應該還在家。”譚二“噢”了聲又倒頭睡下了,隱約覺得不像是在夢裏,就又睜開眼看了看,發現爸媽真坐在床邊,就又坐起身來:“爸,媽,怎麽不去睡覺啊。”母親起身摸摸他的額頭說:“你是不是發燒了?”譚二搖搖頭:“就是累到了,沒有病。”老爸這才說:“你媽說你睡的不安穩,硬要守著你。”譚二愧疚地笑笑勸爸媽道:“你們一直守我床邊,我就更加睡不安穩了,爸,媽,你們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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