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明河這一驚非同小可,渾身好像炸開了無數電流,忙用盡吃奶力氣將門往前推——她反應得不慢,在喬納身體鑽進來之前,推拉門正好緊緊壓住了他的脖子。


    要是能這麽給他壓得窒息,或許事情就簡單了。


    可惜門壓在他脖子一側動脈上,盡管把他壓得滿麵血紅、唿吸不暢,但是氣管卻沒受致命擠壓;唿吸仍在,他就依然有力氣,一隻手卡住門邊,使勁把它往麥明河的方向推。


    這家夥甚至還可以說話。


    “你知道嗎?”


    他氣息不暢,但說話還清楚完整:“……凡是在巢穴中逗留超過七日的人,或在巢穴中死去的人,不僅是肉體,連精神、記憶、情感、經曆,甚至一個念頭,都會被塊塊分解,化作其他形式,變成巢穴的一部分。你活了一輩子,經曆不少吧?也有過不少惡念吧?等你死在這裏,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奇景……七八十歲才死在巢穴的人,可是很少見的啊。”


    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死了以後,情感、記憶和經曆,都會變成巢穴的一部分?什麽叫“一部分”,難道自己的記憶,也會變成一個個居民嗎?


    好像聽見她的心思一樣,喬納氣息嘶啞地笑了:“從八十六年的人生裏,會紛紛走出來什麽東西……我好期待呀。”


    喬納這番話,是為了像剛才一樣,再次動搖自己吧?


    麥明河死命抵著門,咬著牙,心想,那他打錯算盤了。


    “是不是因為喬納總需要給新人培訓,所以你也忍不住要給我掃盲?”


    她在肌肉發顫、渾身發抖的情況下,倒也不耽誤說話,氣息顫顫地說:“你跟個大腸蛔蟲似的住在人身子裏,你沒有人生經驗。人過這一輩子,哪有不受挫磨,不艱難的?可是吧,人生也總在伱想不到的時候,給你一點光亮和溫柔。


    “就算你今天給我弄死在這兒,拿我當原材料出產居民,我也不痛苦不憤怒。我本來就沒有多少日子了,一天天躺在床上,像個枯殼似的。最好的已經永遠過去了。但在人生結束以前,我還能重新年輕、重活一次,以記憶中自己的模樣死去,誰能有這個運氣?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溫柔了。我挺高興的。”


    “住嘴!”喬納插不進話,啞聲喊道:“住嘴!”


    “人上了年紀,難免有點絮叨,一說就停不下來了。”


    喬納好像很生氣,自己先以身作則住了嘴,把嘴唇緊抿成一條線;一個人和一個人頭,在各自粗沉唿吸聲裏,安安靜靜地進行了一會兒反向拔河的活動。


    麥明河果然沒忍住,又說話了。


    “你鑽進喬納身體裏,難道他自己就不剩一點自主意識了嗎?喂,小夥子,你還在裏頭嗎?你管一管那隻腦蟲子呀,這麽下去可不是個辦法。”


    喬納一張臉早就被擠得毛細血管爆裂了,臉上盡是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血點,活像一顆鼓漲的紫葡萄,可他好像也不在乎,對麥明河的話更沒有反應,仍在拉門。


    人就怕鑽牛角尖;現在看來,不是人的東西,鑽了牛角尖也不好辦……


    麥明河知道,自己體力肯定不如喬納。


    哪怕她恢複年輕,身體有力了,那也是跟八十六歲的自己比;而喬納身強力壯、常出生入死,二人本來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更何況,老年人胃口不好,她在掉入巢穴前的一天,就吃了幾塊餅幹和一點雞蛋,還全吐了,現在看地上的“孩子”殘屍,居然都開始有點兒饞。


    她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占了位置的便宜,再僵持下去,遲早要倒黴。


    麥明河又看了地上“孩子”殘屍一眼,忽然從牙縫間吸了一口涼氣:“咦?”


    驚疑一現,手中也不由鬆開了力氣。


    喬納立刻反應過來,果然順著她的目光,朝下方一低頭——麥明河早等著這一刻呢,立刻抓住機會,將全身重量都壓上去,拚命將推拉門朝前一撞;喬納嘶啞幹裂的一聲嘶叫,就從門與牆之前響了起來,好像夾住了一道破軟皮管子似的。


    “小孩兒的把戲,還真騙你低頭看了。”麥明河說著,心裏卻暗叫一聲苦。


    她原本以為,喬納低頭看的時候,她能有機會把門徹底關上呢。


    現在可好,跟剛才局麵簡直沒有不同,還不知道要繼續僵持多久。


    喬納嗓子眼裏,斷斷續續地進出了幾次空氣,好像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艱難。


    卡著氣管了嗎?


    他因為轉了頭,從麥明河角度望去,倒有點不大能確定。


    “我……我……”喬納麵朝著牆,聲音又悶又啞,不像說話,倒像氣球在漏氣。“是……摩根家派的獵人……”


    這個時候,還惦記給她做介紹?


    麥明河剛生疑惑,又覺有異,繼續聽了下去。


    “我名叫喬納·珍柯……這已是我在巢穴的第五天……”他艱難地說,“求你……去摩根家……請求救援……”


    麥明河皮膚上酥酥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住了什麽關鍵地方,暫時阻斷了居民的控製,此時在跟她說話的人,不是一心要殺她的巢穴居民,而是求她救命的黑摩爾市獵人喬納。


    “你的同伴呢?”麥明河此時說話也很吃力,“你能不能把他們叫來?我現在你也看見了,自身難保。”


    她四肢早就開始一陣一陣發虛了,隻能不斷告訴自己“再撐一秒”,撐完一秒,“再撐一秒”,才堅持到了現在。


    “馬上從、從巢穴中出去……”喬納依然在斷斷續續地說。


    “我沒法出去,”麥明河打斷他,“你能控製住自己的身體,不讓居民來追殺我嗎?從這兒跑到巢穴出口,還有很遠——”


    “不,不……它騙了你。”


    麥明河猛地閉上嘴,牙關撞得一響。


    “通路是怎麽來的……就是怎麽迴去……”喬納嗓子裏“哢哢”響了兩聲,沒了聲息。


    在麥明河一顆心懸起來、以為他的控製權又被居民奪走的時候,卻聽他冷不丁繼續說道:“電視中跌進來……電視……迴去。你已走過一次通路,所以再看見它時,會有感覺……”


    “可是,我隻要一鬆手,居民就會恢複對你的控製吧?”麥明河也難掩心中焦躁了,說:“別說我跑不出去,就算我能跑出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它抓住我之前,找到電——”


    “視”字硬生生地停在了她的嘴裏。


    她的目光定定停留在房間深處。


    過了幾秒,麥明河低聲問道:“我在看到通路時,會知道它就是通路,你是這個意思嗎?”


    喬納嗓中嘶嘶作響,好像無法迴答她了。


    麥明河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心跳聲響亮得都能在耳朵裏聽見。


    在昏暗之中,她隻能勉強看清房間另一頭,有一扇小門。


    雖然醫學影像室沒有對外開的窗戶,但是室內又隔出了一個小房間,那道門正是通往小房間的,門旁還有一個正對著x光機的玻璃窗。


    在找武器的時候,她隻找身邊眼前的近處,因此看見了小門和玻璃窗也沒往心裏去;此時卻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她以前去照x光的時候,醫生往往就會在小房間裏坐著。


    為什麽坐在那兒?


    因為醫生要操作,要看片子。


    此時從窗戶邊緣,她能看見半個電腦屏幕的影子;沒有光線,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如果不是特地去留意,恐怕意識不到那是屏幕。


    屏幕是做醫學影像觀察用的,尺寸很大——當時躺在床上、迫不及待想要去電視前的心情,就像野火一樣,突然從麥明河心裏燒起來,越燒越旺。


    難道說,她的通路不是電視機,而是“屏幕”?


    不對啊,那在經過護士站時,看見台麵上的電腦屏幕,怎麽沒有感覺呢?


    這個問題,眼下不重要,也不是思考它的時候了。


    “誒,喬納?”麥明河叫了一聲。她想跟他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想,但是喬納喉嚨中隻有咕嚕咕嚕一陣響。


    “我該怎麽找摩根家派?你有……有他們電話號碼嗎?”


    黃頁上也找不著獵人家派吧——噢,對,如今沒有黃頁了。以前的人怕人找不著自己,都往公共電話簿上登記自家電話;如今的人正好相反,好像最怕出現什麽“隱私泄露”。


    世界不一樣了。


    她該怎麽找“摩根家派”?智能手機上有沒有?不能讓一個好好的孩子讓個破蟲子給弄死了啊。


    但是麥明河又叫了他幾聲,喬納也沒有任何迴應。


    她看了一眼小房間的屏幕,心中野火似的燒。


    如果猜想錯了,她冒險衝到小房間裏,卻迴不去黑摩爾市,那肯定是一個死;可是一直僵持下去,也難免一死。


    既然橫豎都有危險,不妨就行動吧。


    麥明河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抵著門的腳放了下來。


    她鬆開手,門上壓力一輕,居民立刻蘇醒了。當推拉門被喬納一肩頂開的同一時間,麥明河也朝小房間邁步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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