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之間,麥明河下意識抓上了身旁一片白影,卻仍沒能穩住身子,一跤跌坐在冰涼瓷磚地板上,嘶啞地呻吟了一聲。


    糟了,骨頭不會摔破了吧?


    麥明河痛得視野中一片昏花,甚至分不清是哪塊骨頭,要將她的命送掉——隻要跌一下,就能讓她分崩離析、撒成一地碎塊。


    這一下,護工無論如何也該送她上醫院了;但她緩幾口氣,卻始終沒有等到應該匆匆趕來的護工,也沒有人問她“你怎麽樣了”。


    怎麽迴事?


    麥明河眯起眼睛仔細一看,不由愣住了。


    ……這裏不是她的房間。


    屋裏昏惘黯淡,借著門下透進的一線白光,她依稀辨別出這是一間很寬大的屋子。自己身前身後,各是一張空空的窄床;她手裏抓著的,原來是床單一角。


    她鬆開床單,左右看了看。


    一排滾輪護理床,床邊是個小床頭櫃,每張床還有隔簾……這明顯是一間病房。她住過好幾次院,一眼就能認出來。


    奇怪了。


    她是怎麽來的醫院病房?是護工們送來的吧?


    怎麽護工把自己送進醫院的過程,她竟全忘了?好像沒發生過;又好像記憶裏開了一個黑洞。


    麥明河忍著慌亂和痛意,無論怎麽想,能迴憶起的上一刻,依然都是自己砸上電視;她記得劇痛中天地傾斜,下一秒,就跌倒在病房地上了。


    簡直好像她是直接從家裏摔進醫院來的一樣——但是這不可能啊。


    她是不是當時昏過去了,才不記得?


    “有人嗎?”麥明河啞聲喊了一句,“護士?我摔倒了……”


    在寒涼寂靜的病房裏,她的求助就像一塊碎冰片,漸漸沉進冷河裏,仿佛沒有存在過。


    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冷,她一陣陣控製不住地打顫。再這樣下去,非要出事不可,她必須趕緊叫護士來——對了,病床床頭一般都有唿叫鈴。


    麥明河掙紮著撐起身體,想站起來,腿骨卻痛得不容許;她手腳軟得虛浮,滑了一下,差點又摔一次。


    沒有辦法,她隻好一點點爬向床頭櫃,撐住櫃子邊緣,使勁伸長胳膊,手指勉強摸上床頭鈴按鈕。


    “我要是你,我可不會按鈴。”


    冷不丁一個男聲,驚得麥明河胸口一炸;血液直衝上來,好像要衝斷她的腦血管。


    她在暈眩裏穩住身體,循聲轉過頭,這才發現身後原來還有一張病床。


    病床簾子拉上了,但沒拉全,露出隔壁床病人的一雙腳。


    那雙腳上光光的,什麽也沒穿,好像撲了厚粉似的雪白雪白,腳趾頭微微蜷著,一動不動。


    麥明河忍不住胸口一鬆——太好了,房間裏還有個人。


    “你、你也是住院的?”她說話時,氣息仍然不勻;一邊說,她一邊再次摸向床頭鈴。


    “你真想叫護士?”簾後的病人反問道。


    “對……我摔倒了,不得不叫了。”


    如果是一般小事,大半夜的,能不叫護士就不叫了;麥明河倒是理解隔壁床病人的顧慮。


    她在床頭鈴上一按,房間裏什麽聲音也沒響起。


    “瞧瞧,還是按了。”


    隔壁床病人卻知道了,笑了起來,笑聲僵硬平板,好像是有意識地一下一下收縮著橫膈膜而發出來的聲音,每一段長度都精準均等。


    麥明河收迴手,慢慢滑坐在地上,全身都無力委頓下去;卻悄悄用餘光瞥了一眼那張簾子。


    “不聽勸哪……人真是越老越頑固,我可是為你好。”


    “伱……什麽意思?”


    對方又僵僵正正地笑了兩段,卻不答話。


    好像不太對勁,卻怎麽也說不上來為什麽。


    麥明河猶豫要不要再問,這時卻聽門外死寂的走廊中,突然撕開一道極高分貝的廣播——一道電子女聲響亮地充斥迴蕩著,震透了病房門板:“三號病房03床唿叫護士,三號病房03床唿叫護士!”


    被廣播一驚,她心口炸得難受,一隻手緊緊按著;一麵為有人要來而鬆了口氣,一麵又止不住升起疑惑。


    ……奇怪了,一般來說,按鈴以後會響廣播嗎?這麽響,大半夜的,不怕吵人休息?


    難道是現在醫院的新規定?


    廣播停下了。


    寂靜房間裏,一時隻剩下了麥明河顫巍巍的唿吸。


    “請注意,”當廣播再次驀然響起時,音量還是一樣驚人,又嚇了她一跳:“假裝成護士的人物,即將於五秒內到達三號病房。倒計時,五——四——三——”


    麥明河愣住了。


    她一定是眼花耳聾,聽不清楚,才會錯以為廣播裏說的是“假裝成護士的人物”吧?


    隔壁床病人又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切分成一段一段。


    “剛才廣播說的……”


    麥明河還沒把話問完,隻聽忽然“砰”一聲,病房門被重重砸在牆上,那震耳驚魂的一聲響,撞得她胸口再次開始隱隱作痛。


    病房門一開,走廊裏的白光傾瀉進來;白光中,立著一個細細長長、個子極高的黑影,頭都被門框擋住了。


    黑影擰過右肩,邁出右腳,仿佛四肢關節對不整齊、還不靈活一樣,歪歪地往門內走進來一步,頭還留在門外。


    那不可能是護士。


    念頭加劇了一陣一陣從左胸往外發射蔓延的痛,整條左臂都像被人掐住了筋、往外抽似的;很快,她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了。


    “誒?來了個這個?”


    隔壁床病人胸腔一縮一縮地笑了起來,簾子外的雪白雙腳依然一動不動。


    “說你運氣不好吧,招來的卻不是居民;可說你運氣好吧……你卻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了心髒病,還是活不了啦。”


    黑影轉過左肩,邁出左腳,腦袋搖搖晃晃地擦著牆邊進來了;它斜著身子,又朝3號床走來一步。


    從大開的房門外,有人遙遙怒吼了一句:“誰離得近?……趕快去三號病房攔截!別讓按鈴的跑了,竟敢搶我們東西!”


    ……這是怎麽迴事?


    她還能活過今日嗎?


    黑影背著光,麥明河怎麽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對方模樣。黑影同手同腳地走,看著好像隻走了兩三步,卻已來到床尾了,將她堵在兩張病床中間。


    她想問對方是誰,但早已說不出話了。


    走廊裏有人正在急速奔來,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能感覺到地板震動;黑影對外頭喧雜充耳不聞,一搖一晃地走近麥明河眼前。


    這……是人嗎?她在臨死邊緣上,模模糊糊地想。不可能吧?


    還沒明白過來,這一世就要走完了。


    黑影慢慢朝她彎下腰。


    盡管意識模糊了,但麥明河終於看清楚自己進入這家醫院後,遇見的第一張臉。


    烏蓬蓬頭發底下,從脖子上伸出來的,是一張鵝蛋形的,光滑堅硬的鏡麵。鏡子以下,一片漆黑。


    並不是有人臉上戴了一張鏡子。


    原本應該是臉的地方,沒有一點五官骨骼的起伏,隻有一塊鏡子取而代之,從周圍皮肉裏長出來,正正地對準了麥明河。


    她衰老枯幹的麵容倒映在鏡子上,那一刻,就好像朝她彎下腰的,正是麥明河自己。


    她是不是正在一場夢裏?鏡子臉,心髒病……都是夢吧。


    死之前,竟看見了這麽……稀奇的東西。


    夢也好,現實也好,總算是她人生第一次,見識了常規之外——也是最後一次了。


    麥明河沒有做出表情,可是鏡麵上的老臉卻微微笑了,好像是人到了無可奈何之時,除了笑也別無他法。


    鏡子裏的她張開嘴,嘴唇一張一闔,無聲地對鏡外的麥明河說話。


    如果我能重活一次……


    我會盡情地騎旋轉木馬,


    我會到處走走,什麽都試試,


    ……我會采更多的雛菊。


    麥明河一動也不能動,不知是被定住了神誌,還是喚不醒她衰老疲倦、即將睡去的心髒了。


    鏡子裏的口型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黑影仍在漸漸朝她靠近,終於將她徹底籠住。


    ……如果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做什麽,才對得起這一段新人生?


    亂蓬蓬的粗黑長發,貼上麥明河的額頭;她被浸在濃濃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兩條長得過分的手臂,一圈又一圈地繞住她的身體,將她牢牢裹住,越來越緊,似乎要將她體內骨頭根根絞斷——


    “放開我,”


    差點要被截斷胸中氣流時,麥明河終於掙紮起來,雙手一推,卻沒有迎來意料之中的阻力,反而推了個空。


    她趕緊穩住身子,匆匆從地上跳起來,這才意識到眼前空空如也,黑影竟消失了。


    等等……


    麥明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


    她竟然輕輕鬆鬆、幹淨利落地跳起來了?


    麥明河抬手按住心口;疼痛仿佛從未發生過,胸膛深處,是一下下沉穩熟悉的節奏。


    手……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麥明河舉起雙手,發現它們肌膚飽滿,指甲透潤,看不見一疊多餘皺褶的皮。低下頭,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睡褲下,露出一雙皮肉均勻、光潔有力的腿腳。


    自己一定是瘋了。


    年輕,原來是一種如此甜美、如此熱烈,盈漲飽滿得叫人無措的幻覺。


    一時間,她什麽都忘了,拚命在身上摸索起來:手指紮入了豐厚頭發,胳膊上、大腿上,是睽違已久的結實肌肉;脊背直了,個子拔高了……麥明河“哈”地笑了一聲,嗓音顫顫的。


    至少有幾十年沒有聽過的,年輕清亮的嗓音,流進了病房寒涼空氣裏。


    從衰敗、黑暗與灰燼的那一頭,她不知怎麽被釋放出來了,第二次降生在世上——不,等等,這一切是真的嗎?


    “這裏!”


    門口響起一聲斷喝,麥明河激靈一下,抬起了頭。


    她的視野不再模糊灰白,即使光線昏暗,依然看清了從門口衝進來一個男人;對方臉上盡是濃濃戒備之色。


    “這裏有個女的,但沒有看見偽像。”


    那男人緊緊盯著麥明河,朝後方同伴喊了一句,又朝她喝道:“你是哪家的獵人?東西在你手上吧?韋西萊先生要的偽像,你也敢截?”


    “什麽?”麥明河愣愣地問,腦子裏塞滿了不知所措的亂麻——那人胡話似的問題,要透過亂麻縫隙,才能滲進頭腦裏一點點。


    那人正要抬腳進來,眼睛忽然朝她身旁一掃,硬生生頓住了。


    “你們快來,”他朝門外叫道,“三號病房有一個‘居民’!”


    居民?他在說什麽?


    從他剛才那一眼來看,好像房間裏有什麽東西,就離自己不遠。


    麥明河怔怔地轉過目光,發現她身邊那一張原本空空的3號病床,不知什麽時候拉起了簾子。


    簾子沒有完全拉上,露出一雙雪白得好像撲了粉似的雙腳;腳尖一左一右歪著,凝固似的,一動不動。


    ……咦?他剛才不是在旁邊床上嗎?


    什麽時候換來這張03號病床上的?


    “再叫你老太太可不對了,”簾子後的病人笑著說,“該叫你姑娘了。姑娘,你剛才拿到的,是個難得的好東西啊。給我看一眼,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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