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賽q拍拍和黃泥渾然一體的手,塵土似乎恨不得鑽進他的肌膚裏,反而粘得更緊了。他幹脆一邊往手上吐唾沫一邊用樹葉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嘴裏念念有詞:“佛祖稍等,請佛祖稍等,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折騰了半天,一雙汙濁的手終於露出了幾分本色,這是而今眼目下送給佛祖的最好禮物。他雙手合十,麵露羞色地說:“不好意思了,這泥------請您老諒解!”然後才把自己目前的處境以即為了抗日大業還想多活幾天的意思再次向佛祖作了稟報。

    可能是佛心感應,當小賽q睜開眼睛時,他的目光突然和離他幾十米遠的一棵蒼天大樹相遇了,而且久久不能移開。他打心裏說:“希望就在這棵樹上了!”

    這棵樹太高了!

    太大了!

    活像一座山!

    小賽q心裏不免有些畏懼,不過為了避免被中田龜二千刀萬剮,不讓他那癲狂的征服欲望得逞,必須得爬上去,站在這穀底的最高點尋找活路。

    確實是棵奇樹,樹上樹下給人迥乎不同的感覺。在樹下讓人覺得遮天蔽日、高大無比;樹上則堅韌的藤條四通八達,把樹枝之間的空隙牢牢地連結在一起,把整個參差不齊的樹麵連結成一張巨大的傾斜的網。

    也許正是藤條這種團結協作、不懈努力的精神感染了樹枝們,它們勇敢地把“手”伸向冰冷恐怖的懸崖並進行艱苦卓絕的殊死搏鬥。這應該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如一日的執著才能造就如此匪夷所思的場麵——很多碩壯的枝條不約而同地在幾乎接觸到岩石石體的地方相互扭抱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合力,鑽進看似無隙可擊的石體內,強行打開了一個足以容納一頭牛身的岩洞。在岩洞和樹身中間,樹枝和藤條橫空搭建起一座蔚為壯觀的“天橋”。

    欣喜若狂的小賽q壓低聲音吼道:“佛祖萬歲!”然後爬上“天橋,”向對麵匍匐前行。

    這可能是人類與自然界最浪漫、最奇妙的一次合作。在幾十米的高度懸空而行,小賽q感到心驚肉跳,每挪動一下身子心就猛烈地跳一下。不過爬了七、八米後,藤條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粗壯。小賽q一顆懸在嗓門兒上的心終於落迴胸口。他站直身子試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沒走兩步就摔了個人仰馬翻,柔韌的藤蔓把他拋向高空。他像一個打足了汽的足球一次次高高彈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道令人心驚肉跳的弧線。這種感覺太刺激了,太奇妙了!

    小賽q為自己目不識丁而深感遺憾,否則有朝一日能活著出去的話,他一定把這個傳奇經曆寫在書上讓一代代後人羨慕、想往、妒忌甚至為之瘋狂。

    小賽q是在忘乎所以的快感中被彈進洞裏的。

    屁股蹭在石塊上火辣辣的疼。不過他沒有忘記向佛祖說聲謝謝,然後才仔細觀察洞內的情況。

    愚公移山的精神在這裏得到了深刻的詮釋和尊重:扭纏在一起的樹枝早也進化成堅韌的樹根,大樹根衍生小樹根,小樹根衍生小小樹根,如此生生不息地在岩石深處繁衍下去,以此開拓生命的空間,以此證明生命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

    還有這條足足有十米多長的狹長通道;左右各兩個能容一對戀人相擁而眠的半圓形的洞;那些在根莖無畏的鬥誌中,意誌正在一點點一瓦解的裂石。

    這一切無一不是這一精神的傑作。

    小賽q感慨萬分,他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原來竟然這般震撼人心。

    現在他徹底放鬆了心情,他想,憑著佛祖對他的偏愛,生命的力量對他的鼓舞,上天沒有理由不讓他活到鬼子滅亡的那一天,也沒有理由阻撓他為沙瑪阿妞修墳築墓,更沒有理由阻止他娶妻生子,種田插秧。

    他想,反正他是活定了,連閻王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小賽q精心規劃大自然賜予他的空間:這間是臥室,這間是儲藏室,這間是廚房------然後根據不同的需要進行適當的改造。比如對臥室前後兩側進行加長;廚房如果有現成的水就好了——大自然有時真是善解人意到令人驚奇的地步,小賽q認為這隻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卻發現樹根上有水不斷往下滴,隻要把地麵上的石板稍加改造,便能積少成多,每天張開嘴就能喝到清涼的純淨水。

    小賽q就像一個曆盡茅屋漏雨之苦的窮人,終於有了青瓦磁磚蓋起來的房屋後,對眼前所得到的這一切愛不釋手,力爭把這一切打理得盡善盡美。仿佛他要在這裏住上一輩子似的。

    一忙就是好幾天。

    下一步要著手解決的是禦寒這一難題。從鬼子的秘密牢房逃出來時隻穿了高個子的一身薄軍衣,經過這幾天的摸爬滾打,已經破損得不堪入目,甚至用來遮羞都顯得力不從心,禦寒就更談不上了。

    小賽q久閉的記憶之門在關鍵時刻又開啟了——老巴曾經說過,他們九個人被清軍圍剿時,沒有被蓋,於是晚上就把鬆葉覆蓋在身上,以此度過漫漫寒夜。

    小賽q想,看來隻有在鬆葉上作文章了。可要負重過令人眩暈的“天橋”,談何容易。不過,很多事情都必須得在短時間內完成,否則,他必定死於饑寒交迫。為了活下去,就得拿出速度和效率。他必須得冒這個險,別無選擇。

    小賽q用細藤條把鬆葉捆紮在身上,艱難地爬上高高的樹枝,然後把鬆葉堆放在“天橋”上。如此往返。

    當堆積到一定數量時,小賽q用長長的粗藤條把鬆葉捆紮成大圓球形,然後把藤條的另一端係在身上,奮力往前蠕動。

    第一次實在是太重太沉。

    如果細心觀察過屎殼郎推動牛屎艱難前行的朋友就不難想象此刻我們的小賽q狼狽到何種程度了。

    小賽q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由於鬆葉太重,小賽q控製不好平衡,這個碩大的球體一下子從他頭頂翻過去,把他掀到空中,然後重重摔下來,又掀到空中。如此反複。

    小賽q嚇得大聲驚唿。隻要鬆球偏離藤條邊緣一公分,那他將背著這個倒黴蛋,墜入無底深穀。後果肯定像隻摔碎了的雞蛋,慘不忍睹。

    有一瞬間,小賽q閉上了眼睛,因為他看見鬆球非常殘忍地在藤條邊緣高高彈起。憑直覺,它肯定會墜向陰雲繚繞的穀底。

    奇跡再一次發生了——鬆球這次彈得特別高,撞在隨風搖擺的樹尖上改變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進洞裏,不偏不倚。小賽q則騰空而起,撞在洞口上方,來不及抓住洞口的樹根,懸空掛在岩壁上。

    可能是瞬間產生的壓力太大,哢嚓一聲,小賽q係在腰上的藤條斷了!

    在藤條折斷,身體迅速下沉的瞬間小賽q下意識地騰空躍起,緊緊抓住了鬆球那端的半截藤條。

    命懸一線!

    汗如雨注!

    那張變了形的臉就像累壞了的驢大腿內側般抽搐不已。如果換成是一個普通的遇險者,恐怕雙手一哆嗦,早也魂飛魄散,命墜黃泉。可畢竟是時常在生死線上搏鬥的小賽q,兇險的場麵見多了。他定了定神,心裏很清楚,要活命,就得冷靜下來。

    他知道鬆球比他的身體重,加上洞口比洞內的通道高出半米左右,隻要用力均衡,鬆球是不會掉下來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抓住藤條,然後沿著絕壁慢慢爬上去。當他的手抓住洞口的石壁時,覺得眼冒金星,渾身酸軟。他暗自唏噓,如果鬆球再往下多墜幾公分,他就徹底完了------

    有了這次教訓,小賽q不敢再貪心了。於是後來搬運鬆葉的進程也就波瀾不驚了。估計鬆葉的數量差不多後,小賽q找來幾根幹枯的老樹幹,搭了一張極為簡易的“床”,然後在“床”上鋪上柔軟的藤條,再在上麵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鬆葉,這樣既防潮又舒適。

    小賽q本來想去找些果子儲存起來。不料這一天穀底來了七八個鬼子,帶路的是一個鼠頭鼠腦的眼鏡兒漢奸。

    岩洞被大樹遮掩得嚴嚴實實,鬼子是不會發現它的。小賽q也當然看不見鬼子。他是聽到什麽投降通牒後才爬過“天橋”,躲在大樹上看到這一幕的。

    誰也無法相信在如此嚴寒的隆冬,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能活上一個月(從進入穀底至今小賽q已經不可思議地度過了三十幾個漫漫寒夜),可這個人是小賽q就要另當別論了。

    鬼子黑洞洞的槍口把穀底團團圍住,仿佛小賽q是一隻猛虎,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咬斷他們的喉嚨。

    狂風卷起一陣落葉,沙沙有聲。領隊的鬼子神色驟變,手中的指揮刀抖作一團:“蔡子的——來了——趕緊——射擊——”

    槍聲停了。樹林裏騰騰升起一股濃煙。

    眼鏡兒漢奸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迴來報告道:“太君,沒有蔡子,隻有風,大風------”

    鬼子麵麵相覷,臉色煞白。

    鬼子並沒有死心。

    每隔幾分鍾,戴眼睛的漢奸就壯著膽子喊道:“逃犯蔡子聽著,中田太君說了,隻要你出來投降認輸,將既往不咎,否則隻有死路一條——不要以為餓死凍死比投降皇軍強,皇軍照樣可以用你的屍骨讓中國的老百姓屈服,因此你的抵抗毫無意義------”

    狗日的畜生!虧他還是中國人,看樣子還讀過什麽孔子孟子的聖賢書,卻這般無恥!

    小賽q的腦子裏突然得到一個驚人的結論:根據這些年親眼目睹的經驗看來,百分之九十九的漢奸都是些有學識的知識分子,而且層次都比較高。沒有留過洋也會幾句鬼子話的人。

    書讀多了,原來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小賽q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沒有進過學堂。

    鬼子沒有暫時撤退的意思。小賽q索性利用這個機會把鬆葉編織成一件晚上作被蓋白天作披風的兩用品。樣式雖然醜陋,也不夠柔軟,但很暖和。

    時間越長越安全。

    雖然中田龜二一如既往,每天都派人進山搜捕小賽q。可懶散的鬼子基本上都在穀口附近的樹林裏轉轉,打打野雞,找找野果,然後迴去重複一塵不變的一句話:“沒有找到。”

    所以,留給小賽q自由活動的時間就比較充裕,特別是在這爭取生存時間的關鍵時刻,鬼子的渙散給了他最好的機會。

    他起早貪黑把山上的野果堆放在鬆軟透風的儲藏室裏,供大雪封山找不到食物時食用,平時就算饑腸漉漉,也絕不去碰它們。他還做了一把木製的鋤頭,把山藥等可食用的一些根莖刨出來夥同野果儲存起來。出於郎中的本能,他還挖了很多中草藥供傷風感冒,消化不良,跌打損傷之用,以備不時之需。

    大約二個多月後,小賽q的儲藏室裏堆滿了一大堆食物和藥品。

    小賽q的心情從容了許多。現在他急著想做一把弓箭,全身心地去做。

    他必須學會狩獵。學會吃生肉。這樣才能和中田龜二對抗到底。這一切的前提就得有一把好弓,還要像老巴一樣擁有一身精湛的射術。當然跟隨老巴這麽久,這不是問題。

    於是每當鬼子到穀底搜山時,他就躺在臥室裏製作他的弓和箭。自從和老巴分手後,他這個人做什麽事都顯得幹淨利落。可這次他十分挑剔,做了十來把弓都不滿意。

    最後一把弓是在一個月後做出來的。

    小賽q背著木製的箭開始他的狩獵生涯。

    第一天連射箭的機會也沒有,第二天沒有收獲,第三天也空手而歸,第四天射中一隻兔子卻逃之夭夭,直到第七天他才得到第一份收獲——射斷了一隻兔子的前腳,結果跑不動的兔子被他抓了個正著。

    於是小賽q第一次有了吃生肉的體驗。想吐,但胃空空如也,吐不出來。吃到胃裏的那點生血返迴嗓管後又被饑餓奪了迴去。再多吃幾口,麻木了,也就沒有感覺了。

    幾個月後,小賽q已經習慣捧著動物的生血猛喝,還大口嚼著生肉。

    他病了好幾次,采集的中藥可派上了大用場。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那些五花八門的藥根激發了他體內最原始的分泌機能,並賦予他和人類的始祖們一樣的免疫能力,因此每次都痊愈得出奇的快。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小賽q很少生病,就算不舒服也基本上是消化不良等之類的小毛病。

    小賽q的廚房裏動物的屍骨越堆越多,又不敢丟棄。他靈機一動——何不用這些骨頭做成箭?

    老郎中的傳家寶終於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小賽q挑選出動物的腿骨和肋骨,邊削邊敲打,實在大的,就用石塊砸開,然後用刀子慢慢加工。

    蒼天不負有心人,真正具有殺傷力的“箭”終於誕生了。

    小賽q打到的獵物越來越多,大到野豬,小到麻雀。小賽q很少挨餓了。

    他把獸皮晾幹,用藤條皮擰成的細繩穿起來做成衣服、褲子,雖然比起先祖們用來遮羞的那些樹葉美觀不到哪裏去,但絕對暖和多了。

    鬼子時不時來一趟穀底。

    但這並未給小賽q的生活帶來什麽影響。

    倒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小賽q感到空前的孤獨。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人說過話了,也許是五個月,也許更長,反正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大雪降臨前還偶爾聽到鬼子的叫喊聲,還能聽到中國話,盡管是從一個漢奸嘴裏冒出來的讓他切齒的話。

    以前,有一大堆做不完的事,所以他很少有時間感受孤獨。可現在不一樣了,大雪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沒完沒了。

    雪把“天橋”淹沒了,一不小心,人就會滑倒或踩空,太危險了。因此下穀底隻有等到雪融化以後再說。

    除了他還在堅持外,身邊看不到一樣有生命的東西。連那些山裏快樂的精靈——猴子們也銷聲匿跡,不知去向。

    如果這個世界還留下點什麽的話,那就是風聲。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如狼嗥狐鳴,執著地似乎鐵了心和冰冷的岩石對抗到底。

    小賽q想,又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征服與反征服。

    小賽q又想,這風肯定是從穀口吹過來的,要不怎麽和中田龜二的德性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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