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西斯抬起僵硬的脖子,他顫抖而渾濁的視線艱難地凝聚到一起,向著遠處這座曾經無比璀璨奪目的島嶼望去,此刻遠處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卻籠罩著異常陌生而駭人的氣息,殺戮和鮮血交織在一起的氣息,濃重到令人作嘔的死亡之氣。


    大海遙遠的盡頭,初升的旭日依舊帶著絲絲的暖意點亮了黑夜,漫長到近乎永恆的黑夜,然而......卻再也無法點亮盧西斯那顆跳動的心。


    波浪起伏的海平麵上,盧西斯沉默而悲傷地低下眼簾看著手中那柄被黑色的絨皮鞘包裹著鋒刃的匕首,匕首的末端是雕刻著古樸繁瑣花紋的木柄。他並不知道這把匕首所代表的意義,他隻知道這是偉大的博古爾王臨終前托付給他的東西。而他為了這把匕首甚至放棄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王,自己的國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點一點地走向毀滅,而他卻無能為力,他隻能在那些淒惶的慘叫聲中逃跑,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在他的眼底凋零......


    悔恨和羞愧的淚水奪眶而出,無聲地劃過他布滿血汙疲憊的臉龐......


    他的手緊緊地攥緊匕首,微微顫抖著,他幾次想要將它拋入翻滾的海浪中,最後都在無聲地掙紮中放棄了......


    “守護好它,也守護好你的......心!”博古爾王蒼老的聲音迴響在耳畔。


    ——可是......偉大的王,你卻忘了告訴我已經碎裂的心該如何守護啊?


    塵埃漸漸落定,不斷向外擴張的沙漠終於停了下來。


    上校頹敗地站在沙漠之中,然而沐浴在陽光裏的背影依舊站地筆挺,像是永不倒下的戰士,盡管他強壯的身體早已變的鮮血淋漓。全身上下被細碎的沙刃切開了無數條細密的傷口,淺的隻是割破了表層的肌膚,深的卻已經傷及血脈,猩紅色的血液汩汩地從他撕裂的傷口裏流淌出來,順著他凹凸有致的肌肉,一滴一滴地落進沙地裏。不過這些傷並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傷是洞穿了他身體的三根沙矛,一根斜斜地插入他的腹部;還有一根攪碎了他的大腿,留下一個駭人的血窟窿;而最後的那一根筆直地插入他的胸腔,幾乎是擦著他跳動的心髒而過,雖然僥幸逃過了一劫,然而那根沙矛還是粉碎了他的左肺。大量的鮮血隨著劇烈的咳嗽,順著氣管瘋狂地湧入他的嘴裏,他的唿吸變得紊亂而艱難,他的生命就像是逐漸見底的沙漏,已經處於最後的倒計時中。不過他敏銳的雙眸裏依然閃爍著堅韌不屈的光芒,蒼勁頹廢的臉上泛著淡淡地卻無比生動的微笑,有那麽一刻,他似乎感覺到了在胸腔裏劇烈跳動的心髒,那是在很多年以前隨著那個絕望的黑夜被一起埋葬了的感覺......


    上校的前方是一條瘦削矮小的身影,籠罩在黑袍中的身體看起來同樣虛弱無比,風吹起他破碎的袍擺,連同著那個恍惚的身影一起在陽光裏搖搖欲墜。但是那張瘮人的麵容裏卻仍流露著狠戾如狼的目光,即使在明媚的陽光裏,這個身影依舊給人一種窒息般的陰冷,仿佛就是從地獄最深處逃出來的惡鬼。可惜的是,此刻的這個惡鬼再狠戾也已經走到了垂死掙紮的邊緣,上校轟在他身上的重拳不下百餘下,破開了他引以為傲的沙之鎧甲後,上校落下的每一拳都幾乎能讓他的身體裏傳來一陣骨裂的脆響,他的左臂在上校的重拳下已經嚴重地彎折,胸腔的肋骨保守估計也碎裂了五根以上,而右腿上的傷勢雖然不明顯,但是膝蓋骨粉碎性地骨折讓他想要支撐自己瘦小的身體都變地異常困難,現在的他全身上下通過神經末梢密密麻麻傳來的劇痛已經瘋狂地將他逼入失去意識的邊緣,死亡的陰影不偏不倚地籠罩了下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卡滋迪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後,失控似地咆哮起來,“你是誰?你是誰?你究竟是誰?科威坦除了多年前失蹤的馬爾斯侯爵外,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擁有匹敵我們黑袍使者的戰鬥力,你......你究竟是誰?”


    “你還記得十七年隕落的那座美麗的王國嗎?”上校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裏,目光遊離在遠處白雲飄渺的天空上,神情恍惚中帶著莫名的哀傷和嘲諷。


    “十七年前?”卡滋迪怔了怔,有些愕然地看著麵前這個垂暮的老人,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為他壯碩的身軀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輝,宛如降臨世間的戰神般,耀眼奪目。


    “不記得了嗎?被你們黑袍使者親手埋葬的那個國度,曾經美的像花一樣的國度啊!”上校的聲音裏透著無盡的悲涼,他緩慢地將視線重新聚焦到卡滋迪的身上,那抹悲涼漸漸地化為狠戾和仇視,“我的故國啊,博古爾王國!”


    “你......你是博古爾王國的人?”卡滋迪陰梟的臉上突然劃過一絲驚訝,那些被歲月掩埋的記憶仿佛依稀間又清晰了起來......那個殘酷而猙獰的夜晚,那個在屍骸和鮮血中狂奔的身影,那個主張和平的國度裏少有的強者,卻像是條喪家之犬一樣背棄了他的國家和人民奪路而逃,“你是,你是當年逃出來的那個軍人,那條......喪家之犬啊!”


    卡滋迪瘋狂的笑聲異常地尖銳刺耳,像是無數的利刃深深地紮進上校的心中,“居然苟延殘喘地活到了現在嗎?真是出乎意料呢?都已經這一把年紀了,不該好好地躲在狗洞裏喘息嗎?這時候跳出來你是想幹什麽?在這裏逞英雄嗎?是不是有些太遲了......”


    “夠了!”上校勉強提起來的聲音嘶啞地喝斷了卡滋迪的話。


    “夠了?還不夠呢,遠遠不夠呢!”卡滋迪劇烈地咳嗽起來,又是吐出一大口的鮮血,他的身體顯然已經瀕臨絕境,不過他漸漸獰笑的麵容裏卻充斥著越來越濃鬱且莫名的躁動,“你的王早已經死了呢,你的國也早已經滅了,你還有什麽理由逞英雄呢?在毀滅了你故國的敵人土地上殘喘著......真是難堪呢!”


    “砰!”一道模糊的拳影瞬息而至,上校踉蹌地閃到了卡滋迪的眼前,用盡全力地揮出最後的一拳,重重地再次將那個醜陋的身影轟飛,他劇烈地喘息著,微微彎曲的脊椎已經無法再維持挺拔的站姿,他佝僂著身體看向遠處倒在沙堆裏的身影,冷漠地辯駁,“我沒有背棄我的王,我也沒有背棄我的國家,我是博古爾的軍人,我有我不得不去麵對的殘酷現實!”


    “桀桀桀!那麽你就應該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卡滋迪掙紮地爬了起來,麵目因為瞬間襲來的疼痛而扭曲到一起,“可是你卻逃了......我看到你不顧一切地狂奔,甚至麵容裏都沒有一絲的愧疚呢……作為軍人,你可真是......啊!!!”


    卡滋迪的話硬生生地斷在空氣裏,他因為驚恐和劇痛而驚叫。他布滿驚駭的瞳孔猙獰地圓睜著,他努力地將視線往下挪移,渾濁的瞳孔裏逐漸地倒映出一把黏連著鮮血的刀刃,劇烈跳動的心髒裏倏然傳來一陣冰涼刺骨的寒意。


    “結束了!”蘇安麗顫抖著握住這把從城衛軍腰間拔下的長刀,長刀沒入卡滋迪的後背,從前胸穿出,鋒利的銀色刀刃筆直地洞穿了卡滋迪的心髒,時間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放慢了好幾百倍,蘇安麗清晰地聽到自己因為恐懼和緊張而發出的劇烈心跳,同時從刀刃上傳來的心跳卻變地無力而疲軟下來,緊繃的弦似乎在那一刻終於鬆掉了,如釋重負般的沉重唿吸之後,蘇安麗搖晃的身軀在下一刻和卡滋迪一起癱軟了下去。


    “結束了啊!”


    上校步履蹣跚地往前走著,一直走到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體旁,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個身穿黑袍的身影,粘稠的血漿將他的長袍緊緊地黏在皮膚上,破碎的口子裏露出猩紅色的血肉,鮮血依舊在創口處凝聚,然後慢慢地流進底下的血泊裏,黏稠的血漿在他的身下漸漸凝固。上校沉默地注視著,深邃的目光裏有一種釋然或者說是解脫。


    “終於......終於倒下了啊,黑袍使者!”上校呢喃著,他的麵容極度的蒼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哆嗦著,連同他握緊拳頭的雙手也在不自覺地顫抖,他的表情裏同時交織著喜悅和悲傷,濕潤的雙眼紅紅的。一直深深埋葬在心底的陰霾在這一刻終於化為淒厲的嘶吼聲爆發出來,那些他不願觸碰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仇恨、憎惡、懊悔以及愧疚漸漸凝聚成剔透滾燙的熱淚衝出眼眶,年老蒼勁的麵容在此時毫無掩飾地嚎啕大哭起來。


    “上校.......爺爺!”良久,雷恩緩緩地走上前,安慰般地輕輕拍了拍上校的肩膀。他的眼眶裏也閃爍著銀色的碎光,看起來就像波光粼粼的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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