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半,萬玲下了晚班從廠裏出來迴宿舍。車間裏的高溫把她全身烤得熱哄哄的,走在路上,夜風徐徐,隱藏在毛孔間的細細汗毛全都跳躍著向四麵八方鬆開。好愜意的風!萬玲雙手插入褲兜,及膝長發放在上衣寬大的口袋裏,邊走邊在心裏計算這個月工資。

    正班240乘以2.5,加班120乘以3.5,一共1020……

    走著走著,忽感腳底有些虛浮。中午和晚上隻吃了一包泡麵,肚中持續唱了幾小時“空城計”,胃囊餓得直發慌。街頭飯館一碗白飯賣一元,炒快餐五元。而夜市那邊快餐才三元。如此一想,她在原地向右拐彎,朝夜市走去。因人多雜亂,她很少來夜市這邊逛,除非買東西吃。

    還沒進入夜市心髒位置,入口旁有個東北煎餅攤,山東夫婦那謙卑善良的笑臉又出現在她眼前。出門這些年,她早已入鄉隨俗。龍眼北方人做小生意的多,煎餅,蔥油餅,炒麵,涼麵……北方麵食既能填飽肚子,價錢還便宜,每份隻花兩至三元。

    萬玲記得這個山東煎餅攤,十年了!這個攤子和她出門那年一起誕生,風雨飄搖中支撐了十年。實在不容易嗬!心裏發出一陣輕微的感慨,走近小攤,她掏出兩塊錢給那位紮短馬尾的婦女。她看了她一眼,咧開滿嘴煎餅黃的牙齒笑說,“你的頭發又長長了,就沒剪過?”萬玲笑笑點頭。站在她身邊如槐樹一般魁梧的山東漢子,手腳利索地把一張圓如月亮的金黃大餅從那口平鍋裏翻過來。

    “給!拿好了,才出鍋的燙!”婦女笑得燦然,山東漢子也轉過臉來敦厚地笑了笑。

    笑,一個多麽美好的動詞!我對你笑,你對我笑,這是人心靈深處最直接的撞擊與理解,勝過世上任何一種有聲語言。

    萬玲笑著,雙手接過包在白色塑料裏兩個焦黃的煎餅,吃著走著,一晃來到情人街。前麵一個男人搖搖晃晃地離開石凳,站起,“啪”一個東西掉在地。顯然,他並不察覺,仍自顧自地提著兩隻腳向前走。

    “哎!先生!你掉東西了!”萬玲跑過去拾起那個錢包,叫著追去。

    “唔?你叫我?”林子默迴頭,挑起眉,眼裏一片迷蒙一片醉意。

    “你錢包掉了,”萬玲把錢包遞去。

    他眼睛一亮,愈加笑得肆意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謝謝。伸手接錢包,身子卻一咧咀,一下撲倒在旁邊小樹杆上。萬玲嚇了一跳,看樣子他是喝醉了,這錢包說不定還會繼續掉下去。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要幫助他。

    “你是哪個廠的?我去叫你老鄉來接你,你坐在這裏先不要動!”萬玲怕他聽不清楚,盡量提高了聲音。

    他不說話,兩隻眼睛愣愣地盯著她。她被他深邃的眼神瞅得心裏莫名發慌,不知如何幫忙。慢慢地,他向她走過來了,那樣從容幹淨的腳步又絲毫不像一個醉鬼了。忽然,一塊石子絆了他,他搖晃的身子傾斜著向街頭倒去。街上,一輛摩托車按著喇叭,唿嘯而來。

    萬玲慌了神,使出渾身氣力將他拉住。他的手很大,指頭很粗,掌心很溫暖。她第一次觸摸到一個男人的手,胸口無端地印出一個陌生詞,暖和。他的手被她牽著,他的人也變得老實聽話了。

    她迴頭,水汪汪的大眼注視他,“你如果還能走,你就慢慢跟我走。”

    林子默傻唿唿地問,“你要帶我去哪裏?”

    “你說你想去哪裏?”萬玲調皮的笑。

    “我想睡覺,我眼睛好困。”林子默稚氣地垂著眼皮,嘟著下巴嗑,使那條溝痕淺淺彎起,現出十足依賴的表情,似一個孩子征求母親的同意。

    萬玲輕聲安撫說,“好,我帶你去。”

    他竟然很乖順很聽話地跟著她,慢慢向前走了。

    他真的醉了,醉得似乎腳踩浮雲,飄忽迷霧一般。他唯一能夠記起,仿佛手裏抓住了力量,抓住了一生最重要的東西。以至後來,他沉醉在迴憶裏曾陶醉地對萬玲描述,他那半清醒半迷醉的頭腦裏一度很清晰地飄過兩個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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