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七月,藍得耀眼的天空像滾出來一個紅紅的火球,熊熊烈火燒透了整個天空。這個城市也被烤得焦頭爛額。龍眼工業區,工廠裏機器轟隆,工地上機器咆哮,這個製造業王國,除去震聲如雷的機器聲,就是各式汽車喧囂的發動聲。機器轟鳴,車輪滾滾,城市上空排放出來的煙塵,如雲似霧繚繞蒸騰。熱!悶熱!一股模模糊糊的高熱度令人心煩,好像視線外被蒙上了一塊巨大的帷幕,而在這塊幕後,卻潛伏著一種煩躁不安地動亂。

    七月最後一天,林子默一大早起來,心頭就莫名其妙地籠罩著隱隱不安的情緒。七月中旬,自工人罷工後,他的胸腔時刻飄浮著擔心和後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噴湧而出。

    他才往一隻胳膊上套進襯衣袖子,忽然電話響了,大白天那瘋狂大振的鈴聲極像“午夜兇鈴”尖銳刺耳。

    “林總,亂了亂了!”

    “什麽亂了?”林子默預感大事不妙,但直覺告訴他,凡事要鎮靜。他蹙著眉頭問:“發生什麽事了?”

    “大事不妙了!工人罷工了!”周大衛一激動或衝動就收不住那急躁性子,沒頭沒尾蹦出這驚天動地的一句。

    林子默不動聲色地問:“參與罷工的有多少人?是不是老員工帶頭?”

    周大衛在那邊哈哈大笑了一陣,方才說:“頭,不是我們工廠,是輝煌廠。”

    “輝煌廠?”林子默略為驚訝,“什麽時候的事?”

    “早八點,四千多工人圍滿了廠門口。場麵的壯觀簡直讓人震驚!”

    林子默細細思忖了一下,然後吩咐他:你和孫小麗馬上去超市批發幾車牛奶,椰奶,水果,趕快去!一定要趕在中午下班發放給工人!

    周大衛收到指令,遵命行動,掛了電話叫上孫小麗就直奔超市。

    輝煌廠亂了!幾千顆人頭密密麻麻擠在廠門口,亂得如一窩搬家出洞的黑螞蟻。

    “我們要漲工資!”

    “我們要漲加班費!”

    ……

    一波高一波的抗議,其聲勢宏大如洪水泛濫,泄閘的洪水包圍了輝煌廠,也席卷了整條街道。貨車、客車、摩托車遠遠見了按著喇叭悻悻地繞道而行。

    萬玲四人已經進入車間。橄欖球pu組,萬玲和朱小葉所在的生產線沒有一個員工來上班。金春桃和石花所在的pvc組,也隻進來了四個員工。pu、pvc組長,一男一女站在車間的通道上匆匆商量了幾句,然後迴到各自管轄的班組甩甩手說了句:全體下班。“唰”車間內所有員工都站起來向前奔跑,也不排隊,捅擠著像“董存瑞炸碉堡”那樣,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打卡。

    萬玲四人從車間走出,經過飯堂。飯堂裏,桌子凳子地板上,堆柴幹似地簇滿了高矮胖瘦的人,或站或坐,或蹲或睡,高聲議論的,罵人的,笑嘻嘻的……

    廠裏的台幹們(台灣幹部)手裏舉起大喇叭,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話呱呱大叫,喊一句,工人們就相跟著起哄一下,有些人還把小指放進嘴裏吹起了尖利的口哨。如此混亂的情景,讓萬玲想起不久前,新月廠的那場大罷工。人們轟轟烈烈,也沒持續多長時間。不知道輝煌廠會不會……可是看樣子很糟糕!三四個台幹的大喇叭喊聲都被工人們的哄笑聲埋沒,還有的人從車間裏偷出來大包的黃色膠圈,用兩個指頭拉開,眯著眼,對準台幹們肉堆堆的臉上彈去。“嘣!”打到一個,“啪!”又一個中標。那些白衣白領白臉肉的台幹躲避不及,憤怒大叫,最後把大喇叭也砸在地上,一個個吹胡子瞪眼,約好似地氣勢洶洶地衝進人堆裏揪著人便打。“嘭嘭”“梆梆”你一拳頭,我一腳,好不熱鬧。“啪啪啪”好像一個台幹的眼鏡被砸成了稀巴爛,掉到地上,工人們還不解恨,一個推擠一個,蜂擁似地向那架眼鏡踩過去……

    朱小葉跳在人堆裏打聽情況,石花早擠到江西人堆裏和老鄉們侃侃而談,金春桃也擠進了河南人堆裏問問事情的開頭原因。隻有萬玲沒有自己的老鄉,這個廠雖說湖南人多,但都和她遠得離了譜。

    她一個人穿過食堂,沿著廠裏花園小路走出。廠內人源滾滾,廠外更是人頭擠擠。大門口的人擠得像是鬧溫疫,傳染病似的一波比一波擠得厲害。到處都是人,喊聲,喇叭聲,笑聲,罵聲,聲聲如海浪,衝擊這個工廠的四方城牆。

    萬玲想迴宿舍去,這股波浪壓得她透不過氣。

    “萬玲——”朱小葉四人從裏追出,跟隨她們一起出來的還有pu、pvc的組長。pu女組長腳步走得幹淨利落,嘴裏說話也如鐵釘鑽孔般鋒利輕快,“打電話通知報社呀!”

    pvc男組長說:“我有《今日二線》和《小羊城晚報》的民生熱線。”

    “那趕快打!”朱小葉一個腳跳得太快,差點摔倒在地。石花趕緊去掏口袋,金春桃一個手已經把一隻粉紅小巧的手機從兜裏掏出來,“用我的打,我的打電話便宜!”

    那個高高胖胖的男組長誰的也沒要,掏出自己的手機,按了一串阿拉伯數字。嘟——通了……

    “喂?你好,我這裏是虎門龍眼工業區……”

    幾個人圍在一起,都禁不住豎起耳朵傾聽,萬玲也提出一顆心在胸膛裏跳來跳去。

    “喂?有多少人?三四千人大罷工……”男組長氣咻咻地說著,汗珠一粒一粒往下掉。他也顧不得擦。可能太吵那邊聽不到,說著說著,他就慢慢往一邊走去。

    “走,跟去聽聽!”女組長一下命令,萬玲四人都跟了上去。還沒到邊,男組長就把舉在耳朵邊上的手機拿了下來。眾人正詢問,見他又重新按了一個電話,於是又都屏住氣。

    “……喂喂喂……”這一次。他的臉氣得像豬肝,凝固了的血色,又黑又紫。

    “怎麽樣?怎麽樣?”萬玲搶先問道,她已經從前一個電話獲知了答案。

    “王八蛋!騙人!”

    “怎麽迴事?你快說呀!”朱小葉急得要跳起來,趕緊又掏出手機說,“我打!告訴我電話號碼!”

    “別打了,沒戲!”男組長氣得大吼。

    朱小葉一時僵住了,女組長麵露憂愁。金春桃和石花兩隻眼睛遠遠地望著蠕動如蟻的人頭。萬玲輕聲問:“可有什麽原因?”

    “沒什麽原因!人家不來!”

    “為什麽不來?那些記者不是跑新聞的嗎?”這一下,眾人都跳了起來責問。

    男組長閉住兩眼,氣唿唿地說:“人家說了這地方太遠,開車也得一個多小時!”

    “這什麽意思?有價值的新聞,再遠的路也得跑呀!”

    “虎門報!”朱小葉又驚又喜地喊出一句。

    “你傻o!虎門報的記者要來早來了!”

    ……

    眾人都默不做聲,低頭沉思。萬玲嘴角現出一股嘲諷般的笑,抬頭望向遙遠而蔚藍的天空。天空那麽遼闊,那麽湛藍;太陽那麽紅火,那麽明亮;而這個世界卻是那麽混亂,那麽動蕩。輝煌廠的工人們仍舊擠著鬧著,無視炎熱與暴曬。與此同時,第二個路口的新月廠,工人們正笑哈哈一個接著一個傳遞好消息:中午發水果。這邊吵哄哄鬧騰,那邊笑嘻嘻歡樂。這個世界,永遠都有相反對立的一麵。周大衛和孫小麗啟動了廠裏兩輛拉貨車。當水果,牛奶,椰奶如數搬下來,兩人麵帶桃花般的微笑,相互望了對方一眼。

    林子默開車在新月工廠轉了一圈,然後停在離輝煌不遠的街道旁。吵嚷的人群和混亂的場麵,正如他預料中的。不過,他也比誰都清楚,輝煌的老總絕不會親自出麵解決,頂多出來一位高職位的台幹。然而,工人罷工終究是負麵影響!而且,罷工的熱潮像一種溫疫,對他來說,最重要是保證新月工人不受傳染。所以,給工人發放水果,實際等於安撫他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安慰自己那顆處於尖端位置的焦慮之心。他手握著方向盤,靜靜地望著前方。眼光追隨那波浪起伏的人海,海水奔湧中,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恰似一葉輕舟載著一圈藍色的光環,徐徐劃入他視線。近了,更近了,那頭清爽飄逸的長發,像一塊綢緞,鋪滿了他眼前整個世界。白亮如水,蕩漾出細潤的波紋,幾乎可以觸摸到她那絲質的光滑和柔順。他望得有些癡迷,等到迴過神拉車門,眼前人影悠忽一閃,宛如一條遊動的活魚,一晃不見了。隨後擠擠攘攘的人群,如海水漲潮般嘩啦啦向這邊衝來。

    他很快使自己鎮靜下來,右手握起拳頭輕敲了下額頭,然後搖搖頭一笑,方向盤一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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