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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心狠手辣,二伐龜茲之後,龜茲十數城隻剩了牛和羊,西域諸部聞之色變,各處屏氣斂聲,沒有一處敢有異言。


    龍興牧場多了幾隻羊,亦使蓋蘇文惶惶不安。


    新羅國邊境有兩國進犯,大兵壓境、形勢危如壘卵,隻憑馬王掛帥西征的消息,危險便一夜消散。


    一個幹掉三萬人連眼都不眨的人,此刻又眼都不眨地盯著她了。


    皇帝卻放緩了語氣,對他們說道,“創帝業者憑借的是實力和計謀,但恢複的卻是人間公道。誰也不能亂法失信,即便你是西楚霸王,有拔山、舉鼎之力,亦不可隨性妄為——你得禁得起弱小凡人的衡量!你去看看,哪一個失了規矩的人能得長久呢?是秦二世?還是周幽王?”


    “你們把朕弄得,像個奸商一般,為了幾畝地不擇手段,視乞丐之命如同草芥,玩弄大臣於股掌之間,今後讓朕如何取信於臣子!”


    武媚娘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原來皇帝是這樣看待此事的。


    “武媚娘,本來你對盛世的感悟還有些殊異。不錯!盛世應該是每個人的盛世!這話連朕的德妃都記憶猶新,朕這才將你由感業寺解脫出來。想不到,你身處泥濘時,豔羨和痛恨高位錦食者,一旦離開了泥濘,便立刻無視一個曾經與你、在同一座井台邊打水的僧人,輕飄飄逼其為丐、再謀奪其姓命!”


    “陛下……”武媚娘由跪而坐,一下子癱倒在那裏,她從來沒有這麽清楚地低下頭審視過自己。


    晉王李治哀求道,“兄長!臣弟求你,求你……緩作決斷!”


    武媚娘伏地不起,肩頭聳動,在感業寺的日子雖說生不如死,但畢竟算是活著。如今自己的一個主意,便將陛下變成了奸商,他不會再放過自己了!她可能連感業寺都迴不去了!


    晉王在自己還沒抖落清楚之時,便舍身、舍麵為她求情,武媚娘驚懼、感動,隻覺得舉世滿眼,隻有晉王這一人。


    武媚娘看向晉王,戀戀地想道,“我在花開尚豔之時離開這個塵世,離開你,總強過這麽溫溫吞吞被歲月消蝕、最終讓你慢慢無視。隻是不知你多久會將我忘懷!”


    金徽皇帝說,“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殺你,但你馬上給朕滾迴……”


    晉王李治騰地站起來,衝皇帝怒目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皇兄,武媚娘是給臣弟出過乞丐之計,但最終做與不做全在於臣弟!內侍雖然可惡卻是被我差遣,厲某亦是為我所用,所有的擔當全是臣弟的,削爵、去職全憑皇兄發落隻求不要令她迴感業寺!”


    慢慢的,徐惠就聽出點東西來了。


    武媚娘脫口說過,皇帝對她與晉王有寬宥之恩,那他們是什麽罪過?


    乞丐之事也是這兩個人一起謀劃出來的……而此時,一向溫文的晉王先後兩次為武媚娘求情,最後這次便有了逼宮的味道了!


    “你敢逼朕!話都不讓朕說完,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兄長!”皇帝亦怒目道,“誰敢跟朕如此!”


    “臣弟做不得太子還可做個親王,做不得親王還可做個匹夫!李士勣當世虎將不可一世,但皇兄給過我勇氣親手打過他板子。皇兄大庭廣眾之下肯為個蒙童俯身做馬,臣弟亦是貞觀皇帝後人豈能讓個女人瞧不起!皇兄要發落武媚娘,請先發落臣弟!”


    徐惠就更看出點什麽來了,晉王若不敢開口、不敢為武氏求情、不敢為她放棄職爵,便會被武氏瞧不起!


    那麽癱坐在地的武媚娘,看起來不如自己風光,但卻比自己幸運了,如果自己到了她這樣的地步,有肯為自己舍出肝膽、來堅求的一個人嗎?


    皇帝看似餘氣未消,但立起的雙眉之下,虎目中隱含著一絲驚訝、讚賞的餘焰,不知不覺中,徐惠跪倒在龍書案邊,開口道,


    “陛下,臣妾亦同晉王一樣,要為武媚娘求情,”


    皇帝再度驚訝,轉向了徐惠,“太妃,你,你怎麽,”他驚訝於徐惠怎麽跑到書案邊來了。


    “陛下,武媚娘雖然有錯,但她亦是為陛下的土地大政著想,再說我們女子的眼界怎麽能同陛下相比呢!看在晉王的麵上,求陛下開恩,隻要武媚娘知錯,便放過她這一迴……”


    皇帝竟然無語,他又是個沒想到,求情的是徐惠。


    徐惠道,“一個女子,正當韶華,陛下令其迴到感業寺幽居,這與讓她死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慢慢煎熬罷了。臣妾以為,當初的才人身份也不是她的過錯,此次的乞丐未死,那她的錯也不致幽禁。”


    晉王挺著脖子一動不動,此時更覺有底氣,絕對是鐵血皇族的氣派。


    武媚娘抬著淚眼看向徐惠,徐惠短短幾句話,一字不落的說到了她的心裏,又一陣委屈上來,這個女子哽咽出聲。


    太極殿中總共隻有四個人,好像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他攤攤手道,“朕說過讓她迴感業寺了嗎?朕何時說過?”


    徐惠懷疑地問道,“那方才陛下氣勢洶洶,讓她滾迴……哪裏?”


    皇帝道,“朕想說的是,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殺她,但她得馬上給朕滾迴晉王府,去做她的侍讀,朕哪裏有錯?”


    所有的人就是一愣,晉王李治喜出望外,爭著說道,“皇兄,難道這是真的?這可太好了!”


    武媚娘俯伏於地,叩頭,“媚娘感謝陛下隆恩!!”


    皇帝歎了口氣,“晉王剛才的氣魄,可真是給朕長臉了,那看在晉王的麵上,朕便網開一麵。徐惠馬上給朕擬詔……讓朕看看你能不能把事說圓滿。”


    另二人一下子將目光盯到徐惠身上去,徐惠也很高興,就站在皇帝的龍書案邊,凝神想了想,開口道:


    “門下,武氏媚娘,門庭顯著於勳庸,家世芳華於纓冠,往日以才行出眾選入掖庭,名譽持重於淑闈,德行光耀於蘭掖。朕昔日任尚書令,嚐聞先皇有疾,武氏與晉王侍從駕前,不離朝夕。宮庭之內、嬪嬙之間,無人不知。可,可……”


    不得不說,徐惠文采斐然,成章不慢,但前邊這麽一大段都是褒揚之語,還好說,後邊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一下子頓住,去看皇帝。


    皇帝道,“徐惠,我說過你多少次,替朕擬詔,前邊就不必帶出‘門下’兩字,你總是不聽!”


    讓他這麽一說,徐惠後邊的句子一下子斷開,更是想不起來了。


    皇帝道,“朕無此文采,那武媚娘你自己續一續,續好後由朕裁斷。”


    武媚娘根本沒想到,皇帝會來上這麽一下子,與她自己有關的聖詔,卻由她自己來接續,這事從來沒有過。


    她內心激動,飛快組織詞匯,顫著聲音續道,


    “宮庭之內、嬪嬙之間,未有人不知……先皇知悉,每每賞歎,貞觀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宮有雨,先皇以武氏賜晉王別宮。今聞武氏賣弄機巧,以舊怨謀劃同州乞丐命案,朕心震怒,擢罷去中書舍人職,仍迴晉王府侍讀。”


    徐惠早已提筆,先寫上自己擬定的前半段,又將武媚娘接出來的後半段寫好,然後呈予金徽皇帝。


    續完聖詔之後,武媚娘在下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行還是不行。


    皇帝看了看,問道,“四月之事,可是杜撰?”


    武媚娘道,“陛下,因那日有雨,臣妾記得很清楚,可察翠微宮記事或詢問翠微宮侍衛。”


    隻見皇帝提起朱筆,說了句,“朕豈會不相信!”


    這句話令武媚娘突生感動,猛見皇帝用朱筆,在底稿上大開大合地接連劃了兩三下,最後又添加了幾句。


    武媚娘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裏。


    “念念,朕再聽聽順溜不順溜!”皇帝對徐惠道。


    徐惠拿過來一看,‘門下’之詞又讓皇帝劃去了,她讀道,


    “武氏媚娘,往日以才行選入掖庭,朕昔日任尚書令,嚐聞先皇有疾,武氏與晉王侍從駕前,不離朝夕。先皇每每賞歎,貞觀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宮有雨,先皇曾以武氏賜晉王別宮。今晉王任事吏部,案櫝勞形,擢罷去武氏中書舍人之職,仍迴晉王府侍讀,以助晉王。”


    武媚娘仔細聽著,被皇帝劃去的,幾乎是全部的褒獎之語,但武媚娘仍然心花怒放,隻聽皇帝道,“嗯,這才順溜多了。”武媚娘連忙跪倒謝恩。


    晉王以喜悅的語調問道,“皇兄,你不察閱一下翠微記事麽?去年四月某日的原封翠微記事。”


    皇帝撇著嘴道,“朕識謊之能,天下能及者寥寥,武媚娘未騙朕。”


    看著晉王驚訝的神情,皇帝心想,朕又不是趕她迴感業寺,武媚娘此時此刻能主動說出來的四月之事,當然會有了。


    再說,朕既然肯放過你們,豈會管你有沒有記事!但兄弟,朕為了你,膽子已夠大了,你若再敢同朕離心離德,朕豈能容你!


    他慢聲拉語,對武媚娘說,“明日,你與晉王去昭陵,一同祭拜父皇和母後,便可同去晉王府,不必再到中書省來了。”


    金徽皇帝已經不再計較晉王和武媚娘兩人之間的事了,但皇帝能有這樣大的轉變,仍是武媚娘沒能想到的。


    她想,這也可能是徐惠的說情起到了作用,心放到肚子裏後,武媚娘向徐惠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發現徐惠正看向自己,目光中的些矛盾。


    從此,武媚娘將是晉王府名正言順的侍讀!明日,她將以全新的身份與晉王同去昭陵,祭拜金徽皇帝與晉王殿下的父母!


    想想今日趙國公等人走後太極殿上揪心的每一幕,武媚娘心有餘悸。


    如果不是晉王挺身而出打斷皇帝之語、徐惠再從中說情,誰又說得好皇帝接下來要說的,會不會是“滾迴感業寺”呢?


    而恰恰從這件事上,武媚娘,徐惠都看到了皇帝對兄弟的感情。


    尤其是徐惠,她看得更真切,她發現,當晉王以極其強烈的逼宮味道說出那番話時,皇帝表麵上是氣憤,但眼中閃出的卻是驚訝、和讚賞的神色。


    在徐惠看來,晉王當時不管不顧、挺身而出的表現,真的有些像金徽皇帝了,這兄弟兩個原來在某些方麵很有些相似啊。


    推人及已,徐惠暗道,“哼!你不讓我替你擬詔時寫‘門下’二字,今後我倒要偏偏寫上,看你如何!”


    皇帝籲了口氣道,“今日,朕本要親審東宮內侍和厲某,沒想到小小的插曲,竟然有這樣的羅索!”


    他吩咐,“來人,提東宮涉事內侍和上正坊厲某,到太極殿來!”


    太極殿外其實一直有皇帝禁衛聽令,他們馬上去提人。不一會兒,涉事東宮內侍和同州上正坊厲某押到。


    皇帝隻問厲某一句話,“告訴朕,五月初五日至五月十日,你可曾賣烈毒一瓶給東宮內侍?”


    厲某是第一次見到金徽皇帝,雖然害怕仍堅持道,“陛下,未賣。”


    皇帝不再理他,再問一直從中聯係的東宮內侍,“五月初五至五月十日,你可曾從厲某手中買過一隻小瓷瓶裝的烈毒?”


    內侍知道不能欺騙,老老實實答道,“迴陛下,小人恰在期內、從厲某手中買過一瓶,是晉王殿下吩咐的。”


    “這便有出入了!”皇帝道,“總有一個人騙朕,這是死罪!!”


    他伸出手,衝殿內一名禁衛道,“將你的刀給朕拿來。”


    侍衛上前,解下佩刀呈上來,徐惠接刀,再轉呈皇帝,不知他要幹什麽。


    皇帝接刀在手,掂了掂,拔出腰間的烏刀,去削佩刀的刀刃兒。


    有如熱匙切凝脂,侍衛的刀刃無聲卷曲著、卷曲著,“叮呤”一聲掉了。


    皇帝將沒刃兒刀扔還侍衛,吩咐道,“就用此刀,給朕砍掉厲某一條腿,看他說還是不說!再若不說實話,再砍第二條,朕看看他能挺得過幾條。”


    侍衛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手中提著沒刃的刀下來,心說這可不是砍,力道砸小了可別被陛下小瞧。


    他走到厲某近前,用沒刃的刀比量厲某的膝蓋,心說這可要砸得準些,不然不能露臉。


    然後,使足全力將“刀”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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