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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大人數次暗暗給武媚娘使眼色,但武媚娘數次話到嘴邊,都沒來得及說出口,皇帝再對江夏王道,


    “以後民情益穩,兵也要精。”


    江夏王似是仍在迴味皇帝方才之語,隻是“哦”了一下,片刻後方道,“微臣這便與人議一議”。


    皇帝說到去往崖州的長孫潤,對幾人道,“朕要的便是薛禮和長孫潤這樣的精兵,大可列陣破國,小千裏之外,取賊首級!”


    趙國公看出來,皇帝剛剛所說要精兵的話,江夏王不是沒聽仔細,王爺故作含乎,隻能說明這已觸及到王爺的根本了。


    大唐關隴、山東、遼北、西州、劍南幾大軍事力量,遼北一帶不知不覺已被皇帝分化了。


    李士勣一蹶不振,李彌到底是離江夏王近一些,還是離皇帝近一些,眼下連江夏王都說不好。


    西州軍界隨著阿史那社爾的啟用,自然在皇帝的絕對控製之下,劍南軍力稍弱,也不在第一階層,但李道玨和黑達在那裏。


    而當下份量最重的關隴、山東兩派,分別以長孫無忌、李道宗為首。


    在長孫大人這邊,京師一帶因鄂國公和盧國公的存在,關隴靠近京師一部最重要的力量早已經依附了皇帝,那麽剩下的就是李道宗了。


    潼關以東,河南府轄境二十座縣,卻設置著武定、複梁、康城、柏林、岩邑、陽樊、王陽、永嘉、邵南、慕善、政教、鞏洛、伊陽、懷音、軹城、洛汭、郟鄏、伊川、洛泉、通穀、潁源、宜陽、金穀、王屋、成皋、夏邑、原邑、原城、鶴台、函穀、千秋、同軌、餞濟、溫城、具茨、寶圖、鈞台、承雲、軒轅共三十九座折衝軍府,每縣平均供養著近兩座軍府,民生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那裏全歸江夏王掌握。


    皇帝一向對軍力掌控很緊,眼裏不揉沙子,已經在給江夏王灑毛毛雨了。


    國亂盛兵,國泰精兵,皇帝沒有錯,這將大幅度減少開支,與民休息。


    趙國公猜測,到最後,江夏王也不得不做些妥協。


    因為一向以來,李道宗都是站在皇帝一邊的,皇帝隻是削些兵,又不治江夏王於死地,他隻要支持皇帝,榮耀與尊崇隻會日益穩固。


    皇帝詔令以趙國公、江夏王為首,組建的兩大清議班子,便是給這兩位重臣人人可見的超常尊崇。


    唯獨這兩人在朝會時可以享受端坐議事的資格,是同樣的意思。


    以趙國公自己的情況來設身處地的揣摩,江夏王爺除了按著皇帝的意思去做,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趙國公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至於將來如何平衡幾大軍力的分成,就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這個年輕人,穩紮穩打,目的明確,幾乎每一步都令人無法拒絕。


    看得出,皇帝的精兵之語隻是先期吹風,他無意逼著江夏王即時表態。


    事實上,江夏王自從領命組建兵事清議班底之後,清議的成效並不如趙國公顯著,那麽從情麵上看,江夏王即便有些不大樂意,也得揮刀自宮一段了。


    趙國公不由得微微一笑,再用眼神去提示武媚娘。


    但他看得出武媚娘有些緊張,眨著大眼睛數次盯著皇帝的唇型、揣摩他在哪裏、會留出個使她插話的停頓,不過她的嘴張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


    此時,皇帝已對徐惠說,“今日到這裏吧,你留下來與朕研商一下,鼓勵江南富資者興辦茶、酒、絲、紡和瓷、肆各業的法子。”


    其餘人站起,同皇帝辭別,隻有徐惠未動,武媚娘臉上瞬時閃過的落寞之態,被趙國公看在眼裏。


    趙國公心中暗道,“徐惠的地位看來真不好撼動啊!想不到先皇駕前一個趕製、應景之嬪,到了本朝,卻成了陛下跟前捉筆如刀的紅人!”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不解,“都說柳皇後的醋勁之烈,一點不弱於房玄齡的夫人,怎麽她對徐惠就能這樣放心,真是邪門了。”


    ……


    趙國公想了一路都沒想明白,迴到府上時已是午時,家人迎出來迴稟道,“國公,府上有客到了!”


    趙國公進府時,在府門之外並未看到什麽車駕、儀從,隻在府門之內拴了一頭毛驢。


    他啞然失笑,興致很高地站下,對家人道,“你先莫說是誰,讓老夫猜猜看……是不是同州刺史到了?”


    家人驚訝地說,“國公,正是褚大人來了。”


    趙國公暗暗哼了一聲,舉步入府。


    按理說褚遂良是來訪者又先於主人入府,此時主人歸來他總該出來迎上一迎,但他沒有。趙國公也不怪他失禮,移步入了客廳。


    他看到同州刺史褚遂良並未身著官服,一副普通小商人打扮,頭上戴著一頂無沿兒粗布帽子,旁邊的凳子上還放著一條搭褳。


    “褚大人,你就是騎驢到本官府上來的?本官的家丁倒沒將你趕出去!”趙國公拱著手,問道。


    褚遂良已起身迴禮,赧顏道,“國公,你莫笑下官了!下官地界裏出了人命,早已坐臥不寧,進個京也要喬裝,生怕陛下知道了責問下官!”


    趙國公笑道,“褚大人畢竟是三朝之臣,陛下不會的,你是多慮。”


    褚遂良道,“金徽皇帝陛下當然一向寬仁為懷,但架不住他後邊的那個淑妃,自鷂國公一案後,她一向看下官眼青,備不住枕邊拱火。而陛下又說過,‘敢餓死乞丐者,刺史不要做’,下官就怕陛下萬一認真起來,給下官來個殺一儆百,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死在你那裏的乞丐,身份查明沒有?”


    褚遂良道,“那個人哪裏是乞丐!分明是前些日子、陛下赦令還俗的紅雲寺和尚,那小子一向養尊處優,生前一定眉清目秀,膛油比下官還厚呢!”


    趙國公去看褚遂良,年近半百的人了,果然是衣帶漸寬,顴骨也支楞著,不知他這些日子都受了什麽煎熬。


    趙國公婉惜地說道,“褚大人,你可真受苦了!”


    褚遂良深受感動,眼圈發紅,起身深施一禮,“國公,褚某在朝時一向與國公同進退從無二心,眼下下官八成又遇到坎兒了!隻求國公念在以往情份上覓個合適時機,一定要提攜下官一句呀。”


    長孫無忌說,“這個自不必說,但褚大人你自己也得有個由頭……”


    褚遂良連忙道,“國公你說的對,下官到這裏來見國公,豈能隻以唾沫星子來沾!有一個人早已點醒過下官,她便是中書省的武舍人。”


    趙國公故作驚訝,“哦?是武媚娘,不知她怎麽說?”


    褚遂良道,“武舍人說,下官如果在同州隻求無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麽往後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個同州刺史。但這個同州刺史也不把穩,一個乞丐便能動一動下官的座位。”


    “這倒不假,不可不察,看來武舍人還是有些眼光。”


    “但如果下官以乞丐之事為契機,揣摩好皇帝陛下心中所想,來他個壯士斷腕,或許能化不利為有利,從此一舉有個大的轉機……但她也說了,此事少不了趙國公援手。”


    看來武氏已按自己的主意,把該做的都做了,趙國公佯作不知,再問,“褚大人細講,讓老夫看看行與不行。”


    褚遂良一伸手拿過他的搭褳,從中掏出一打子地契來。


    武媚娘對褚大人說,陛下就瞅著圈地的官員眼黑,但一直利劍高懸,未下殺手。如今同州地界上偏偏頭一個死了乞丐,倒比死個富戶還嚇人。


    褂遂良再不當機立斷舍出一頭來,等陛下金口一開,他的這個刺史的位子隨時都會被陛下摘走。


    “她建議下官,正好以乞丐之事做做文章,捐出一些土地來充公,在同州率先設立公地,以其收成接濟同州老弱貧苦,可起到先聲奪人之效。”


    趙國公沉思道,“嗯,是個法子,此舉一定能搔到陛下最舒服的地方,到時候,老夫與武舍人在太極殿與陛下議事時,可視時為褚大人美言,則大人之厄多半可解。”


    趙國公暗示,此舉前所未有,可收示範之效,極有可能使龍顏大悅,那麽褚遂良或可跳出泥潭、扶搖直上!


    褚遂良再將手中的地契往前送了送,“國公,遂良出來得匆忙,隻將匣中地契一把抓來,也不知有多少,總之全憑國公從中周旋了!”


    趙國公這才接過來,囑咐他迴去後趕緊寫奏折,就以方才所議之法上書皇帝,但出地多寡卻是個學問。少了,不足以表示心意,多了,又惹人暇思——褚大人到底圈了多少!


    褚遂良道,“出地多少隻依國公權衡,到時下官在奏章上將地畝數空著,煩國公加上合適的數目便了。”


    趙國公又盛情留褚遂良用飯。


    褚遂良道,“同州事未靜,不便久留。”說罷牽驢,放上搭褳出門而去。


    趙國公送客歸來,將那一打地契看了看,有百頃之多,這便是上萬畝了,而且都是渭河邊最肥沃的良田。


    他掂量一番,隻拿出靠近同州的一千畝,充作褚遂良交公的數目。剩下的地契全部交予最親信的管家。


    ……


    自聽到同州死了乞丐的事,朝會時,皇帝的臉便一直板板著,像是極度的不痛快。大臣們小心翼翼。


    趙國公也在暗暗觀察,他發現,皇帝在含元殿朝會上,遠不如在太極殿小範圍議政時顯得隨和,一時猜不透皇帝是個什麽用意。


    直到同州刺史褚遂良的奏折呈到皇帝的書案上,皇帝看了之後,臉色才稍見舒緩,甚至還時露笑意。


    許多人的心也一下子鬆馳下來,不知道同州的奏章寫的什麽。


    金徽皇帝一向言出必踐,有關“哪一州餓死乞丐,哪一州刺史便不要幹”的話自出皇帝之口,一直無人撞到刀口上,褚遂良是第一個。


    如果皇帝輕易放過這件事……從以往經驗來看這不大可能。重點是,若皇帝不想放過這件事,褚遂良會是個什麽結局?


    有親朋故舊在底下州府做刺史的人,就更關心這件事的走向,如果皇帝因此罷了褚遂良的刺史之職,那麽這些刺史們就更須小心了。


    刺史們得拿出更大的精力,去緊緊盯防本州治域內出沒的乞丐們,他們的一命可值一個刺史之位。


    “朕說過,凡是治內餓死乞丐者,刺史不要幹,”皇帝放下奏折說。


    眾臣一聽,耳朵裏的一根弦兒立刻繃起來,看來,皇帝陛下是要言出必踐了,可憐的褚遂良!


    “日前同州有乞丐死,朕此時才發現,朕的這話說的也不大嚴謹,”


    有臣子想,從皇帝漸緩的神情上看,褚大人八成也可能無事。


    皇帝道,“朕隻說了餓死乞丐如何,未說其他,難道乞丐隻要不是餓死的,官員便可無事?武王伐紂,四十萬殘商奴隸起而效命,助武王更天換日其力非小,朕也不敢視乞丐之命如同草芥!”


    眾臣想,“要完!”


    “朕聽說,同州斃命乞丐體重身肥,恐非餓死,那他是怎麽死的?朕很關心!乞丐亦是朕之子民,大唐百姓一員,貴域之乞丐,蕃幫之王侯!”


    眾臣倒吸一口涼氣,看來褚遂良要不好了!皇帝將小小一個乞丐之命,與武王伐紂聯係起來,這個典故無人不知。


    而皇帝最後一句無疑更讓人吃驚!大唐的乞丐,到了偏遠蠻夷,那便是一位王侯!


    褚遂良的同州治內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位“王侯”,這還了得!


    趙國公從他的座位上起身,衝上施禮道,“陛下此言,說出了我大唐雄據天下之氣魄!自古雄主,雖秦皇漢武,未償有出此言者!”


    趙國公這麽一會兒的功夫,聽著皇帝在上邊一句接一句,心中也是一鬆又一緊,一會放下來,一會兒又猛地提上去,這太折磨人了。


    聽皇帝的口氣,同州斃命一個乞丐,單單罷了褚遂良的刺史之職都不解恨了,萬一讓皇帝話一落地,褚遂良一急眼,把那一打子地契抖落出來,趙國公府馬上倒騰不清了!


    趙國公說,“朕下,但不知同州褚遂良在奏章上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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