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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散盡,馬王殿下在焉耆又逗留了六七天才離開,每天晚上,他和麗容都要便裝、去城根底下的那座小院子看望郭孝恪和崔夫人。


    郭孝恪不同意將他未死的實情透露給長安。


    他的意思是,既然犯下了欺君之罪,又因為自己的疏忽,導致了蘇伐叛亂得懲,不如讓他從此“死”了的好。


    他們離開時,郭孝恪還不能清晰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崔穎都替他說了。崔穎居然猜的都對,她說一句,郭孝恪就眨眨眼表示一下同意。


    在這些理由之外,馬王知道郭孝恪是徹底傷心了,他在安西都護府,摟著王玄策虜迴來的戒日國男、女戰俘上萬人,忙得焦頭爛額。


    而複任兵部尚書的英國公李士勣忙於官場傾軋、壓住援兵不發,才致安西局麵成了這副樣子。


    長子待詔一家的離世讓他心灰意冷,郭孝恪要把劫後餘生的歲月,真正地留給自己,隱姓埋名的過屬於他和崔穎自己的日子,馬王還能勸什麽呢?


    馬王對郭孝恪和崔夫人說,“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誰說你們不能以原來的身份在一起?”


    沒有多一個的外人參加,五位大人、兩個孩子,就在焉耆城一間不起眼的院落裏,操辦了一場最簡單的婚禮。


    “焉耆都督府城民,男郭孝恪、女崔穎,今憑大唐親王峻為媒,七王妃麗容為保,庭州田地城女營隊正、熱伊汗古麗為證,雙方締親,立婚書為用。貞觀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乙未。”


    婚書是馬王親自操刀寫的,張牙舞爪,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上邊簽寫了媒人、保人、證人的名字,蓋著馬王的金印。


    麗容對崔夫人說,“母親,好女嫁英豪,這才是你最光彩的身份!等郭叔叔的病好了,我們一定接你們迴永寧坊!”


    甜甜和高舍雞先陪著阿翁、阿婆留在焉耆,將來郭孝恪傷好了一起動身。長安的人都知道、兩個孩子和崔夫人在騷亂中“失蹤”了,隻有他們兩個迴去必然話多。


    此時讓郭孝恪和崔夫人到長安去,除了郭孝恪身體的原因,還有不妥貼的地方。等安西都護府重新委派了官員,時間沉澱一下再迴去,不致於太突兀。


    蘇托兒和熱伊汗古麗兩人,被馬王特別調入焉耆都督府,仍在軍界任職,馬王雖然不明說,用意誰都知道。


    崔穎做夢一樣的成了郭孝恪的妻子。


    這個女子飽經滄桑,亂世中秉承父意嫁給柳將軍,為了女兒她委身高府,在與高審行最具隔膜的時候,執著的原江夏王府長史李彌也沒有令她動心。


    而犯有欺君之罪的郭孝恪,龜茲失城後、已經身無半點功名的郭孝恪,其實隻憑一個玩笑,便撬開了她的心扉。


    她手裏捧著這份字跡了草、卻沉甸甸的婚書,心底無比的空明……


    西州都督高岷沒有到牧場村,以往兄弟長,兄弟短,原來兩個人上一輩是姑舅表親,閣老祖父與長孫兄妹的母親是兄妹。


    五叔高審行的事鬧得好不尷尬,高岷在西州勞軍之後,就沒有跟過來,因而在牧場村出麵招待馬王殿下的,是天山牧總牧監劉武,和二哥高峪。


    那些在牧場村鬧事的戒日國女俘見到了馬王殿下,她們都得知了龜茲參與叛亂的那些俘虜的下場,沒有一個人活著。


    那麽她們又能好到哪裏去?


    馬王與馬王七妃喝過了酒、來看她們時,這一百名女俘驚懼萬分,有的躲在人群的後邊啜泣。


    馬王帶著酒氣,大聲對她們道,“本王剛剛主持了一場天大的喜事,你們別哭哭啼啼的掃興!願意迴戒日國的,都給老子滾,西州派兵護送!”


    有柳中牧場的牧子嘀咕道,“太便宜她們了,砸壞了那麽多的東西!”


    馬王說,“那就接著給老子織絹,什麽時候工錢賠夠了織綾場損壞的物品,什麽時候放她們走。”


    牧子問,“總牧監,到時候不想走的呢?怎麽處置?”


    馬王一下子聽懂了這些人的小九九,說,牧場的育駒房裏還有規矩呢,總之你們誰都不許強迫她們,誰敢耍渾用強,讓劉武總牧監拉到牧場裏騸掉。


    “如果將來,這些戒日國女織工們看上了哪個牲口、是自願留下來,劉大人負責作媒,有上不去洞房的,劉大人可以安排育駒房的人扶一把。”


    那些戒日國的女俘們一時聽不懂馬王的官話,但牧子們先歡唿起來。


    王率策千裏迢迢從戒日國拉來的上萬人,到最後馬王開恩,隻剩下這些。


    傍晚,馬王和薛禮、麗容帶著護衛們到達了赤亭守捉。守捉的土城映襯在一片絢爛的霞光裏,蒼涼而悲壯地矗立著,城上的旗子像一片垂著的葉子一動不動。


    晚霞宛若那日,日複一日。


    在晚霞中,怠政玩私的英國公,不無委屈地化身為疊州都督。


    在晚霞中,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褚遂良此刻還是中書令。


    在晚霞中,出放宮人武媚娘也還是太子侍讀,太子也還是太子。


    在晚霞中,許敬宗可以無罪迴府,唐季卿也可以仍然是一縣之尊。


    像草上飛一樣瘸了腿的謝廣可以是伯爵,高審行也可以是代撫侯。


    而晚霞中、土城下,再也沒有那個橫刀立馬、目送過馬王一家東行的人。


    馬王想起待詔入兵部的事,對薛禮和麗容道,“我腸子都悔青了,當時怎麽不堅決一點!”


    另外的兩人體會馬王此刻的心情,但都知道這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事。


    那時高審行占據著太子中庶子的位子,極力壓製尚書令、想將英國公在郭待詔之前頂上來。太子在尚書令和中庶子之間不表態,皇帝居然也意向不明。


    “這個破太子的位子,我之前並不怎麽稀罕!”馬王說了一半,炭火朝著長安飛馳出去。


    ……


    壬辰日,是四月十九日。太極宮。


    皇帝召見永寧坊馬王府所有正、側王妃入宮,附加重要的一條:把府上的四個少王爺一個不少地都帶著。


    龜茲大捷,馬王殿下以摧枯拉朽的雷厲兵威,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將龜茲十數城的叛亂一舉蕩平。


    叛亂者連根毛都沒剩,三萬多名叛亂者伏誅,十州唐軍陣損僅六十三人,傷了手腕子的一百六十三人。


    叛王蘇伐也沒有按著成例押送到長安來,拒稱唐軍在追剿從築關工地上、逃入龜茲城的戒日戰俘時,蘇伐被魯莽的唐軍軍校認差了。


    他們誤認為這個從廢墟裏爬出來的、腿上打繃帶、散發著難聞腐肉氣味、滿臉血汙的人隻是個戒日國的戰俘。


    四五十個唐營軍校呐喊著,“郭將軍開眼!”圍上去就是一陣亂刀,等馬王殿下的命令傳入城中時,已經根本來不及了。


    如果是另外什麽人領兵打出這樣的戰果,那些腦袋裏隻有韁化的條條框框的禦史們,說不定早就喋喋不休地上奏本了。


    他們會氣勢洶洶地說:仁義。


    那麽皇帝隻能麵帶微笑地忍耐,不然像魏征這樣的忠臣一個氣不順溜,就得一腦袋撞死在皇帝的麵前,讓皇帝成為一個不聽良言的昏君。


    但是這次,一個上奏本的也沒有。


    因為在整場戰事中,馬王殿下和絕大多數的唐軍,居然一步也沒有到龜茲城中去,進城的隻是少量。


    皇帝想,真正的滑頭在東邊,看看人家蓋蘇文,早早就將毛捋順下來了。


    降而複叛的一群人,連陣亡大將的妻子、幼子都不放過的一群人,什麽才是他們最好的結果?再降?那得多仁義的人才會接受啊!


    皇來陛下要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


    柳玉如等人接了旨,連忙收拾了一下,與謝金蓮、樊鶯等八個人,帶著雄壯威武四個孩子入太極宮覲見。


    她們到了宮中才發現,來的可不止是永寧坊的人,東宮的人也接到了旨意,太子妃帶著陳王李忠、側妃鄭氏帶著太子的二兒子李孝、側妃楊立貞抱著她剛剛生下的兒子李上金,蕭側妃抱著李素節。


    東宮帶過來的居然也是四個孩子。


    這麽一大群人按著禮儀見麵,在永寧坊的這些人裏,皇帝原來隻認得一個樊鶯,但這一次總算都認全了。


    識人無數的皇帝發現,馬王的正、側妃裏麵至少有兩個人,讓太子妃王氏黯然失色,這兩個人是柳玉如和樊鶯。


    還有兩個也不次過王氏,是思晴和崔嫣。


    而那個老六李婉清,活脫脫的就是新羅國的女王金善德。皇帝見過金善德兩次,心中不禁大為驚奇。


    東宮這邊能與李婉清相提並論的,隻有蕭淑妃,而另兩個就別再比較了。


    皇帝此時已經不必時時用手托著黃蓮珠了,他讓宮人用細絹縫了個袋子,將珠子裝進去、往脖子裏一掛,此時他袍內隱隱發光,見了麵卻像沒事人一樣、也不提還給馬王府。


    樊鶯心說,也行,話可是你說過的,用珠子換太子,我吃點虧就吃點虧。


    賜宴,話家常,很有些天倫之樂的味道。


    皇帝很隨和,營造了其樂融融的團圓氣氛,連太子妃等人也很有興趣地問起馬王在西州的一些事。


    但孩子們可不管這是個什麽場合,等大人們留意到他們的時候,永寧坊的大郎李雄、二郎李壯已經在殿階下“騎大馬”了。


    三郎李威、四郎李武和太子的二兒子李孝在一邊看著,“大馬”是太子的長子——陳王李忠。


    李忠是貞觀十七年,太子和一個姓劉的宮人所生,因為劉宮人出身低賤,也因為太子妃王氏婚後無子,按著太子妃舅父楊奭(音士)的提議,李忠由太子妃撫養。


    如此,等將來李忠立為太子的話,勢必與王氏親近。


    今年李忠已經六歲多、快七歲了,貞觀二十年時封為陳王,而永寧坊的四個孩子是貞觀十九年生的,今年都是四、五歲的樣子,都還穿著開襠褲。


    今日一說見駕,李忠的生母劉宮人便悄悄地囑咐過兒子:去了要懂事,這麽多的孩子裏隻有你封了王,太子妃也叮囑過幾句。


    柳玉如倒是也想囑咐兩句,可這麽大的孩子誰聽得進去呀。


    再加上李忠本身就是個老實孩子,幾個娃娃湊到了底下,大郎、二郎忽然說騎大馬,“你會騎大馬嗎?可好玩兒了。”


    李忠搖頭,二郎李壯說,“那你趴下,讓我哥哥教你騎!”


    宮人們從一開始就發現了這個遊戲,皇帝不發話,沒有誰敢上前阻止。


    一群孩子在底下連唿帶喊,上邊的這些人不會不聞。


    太子妃數次往殿階底下看,見陳王李忠被大郎李雄騎在下邊正做“大馬”滿地爬,李雄騎在上麵、薅著李忠的袍領子,兩條腿不停地在李忠腰眼裏磕打,嘴裏還喊著,“駕!駕!”


    而另幾個孩子圍在旁邊看熱鬧,嘴裏也不閑著。


    這可是在宮裏,皇帝賜宴。


    雖然孩子們都是小兄弟,年歲也不大,畢竟場合不同,尤其是李忠,此時的身份直接連著太子妃,太子妃竟然不好開口,隻能裝著沒有留意。


    樊鶯、思晴、崔嫣等人很快也發現了,這個情況她們可不知怎麽處置,她們看柳玉如。


    柳玉如也留意到了,可她也不知要怎麽處置這件事。


    說重了,難道要上綱上線?說自己孩子不懂事?孩子才這麽小,還不如說大人們不懂事呢!


    說輕了,大郎哪裏會聽啊!馬王對於孩子“騎大馬”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上次在興祿坊家宴上,當著那麽多的來訪大臣不也騎過一迴?


    萬一降服不住大郎,這孩子再犯起倔強來就更下不來台了。因此,太子妃不說話,柳玉如也隻好假裝看不到。


    但皇帝看到了,饒有趣味地伸著脖子看起孩子們的遊戲來,好幾個王妃指望著他發句話,他也不說。


    二郎李壯跳著腳、迫不及待地說,“哥,你讓我也騎一下吧。”


    大郎李雄騎著馬立刻轉迴來,讓給二郎,二郎扳著陳王的身子上去。一會兒的功夫,李忠的袍子就皺的不成樣子。


    太子妃的臉色不大好看,至少到目前為止,皇帝隻要一天不變更儲君的人選,那麽李忠就是以後的太子,這都成什麽了!


    太子妃撫養的孩子,讓永寧坊的兩個孩子騎、還有兩個站在旁邊跳著腳地敲鑼邊,這麽多有身份的、沒身人份的人都在看著。


    皇帝點著頭笑道,“真是童心未泯,朕從他們身上、便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來,唉,歲月催人老啊。”


    太子妃應道,“陳王自小就仁義,在寬讓、和藹、恭謹方麵真的很像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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