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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國公府,長孫無忌坐在那裏長籲短歎。


    這可真是事事不如人意。


    他的表弟,鴻臚卿高審行冷不丁的搞出這麽一出,把他也弄蒙了。


    本來形勢一片大好,根本就是有一條平坦的光明大道擺在高府、趙國公府的麵前,但車子居然一下子,讓高審行趕進了大道邊的壕溝裏。


    鷂國公高峻,是長孫無忌有史以來,還沒動過什麽戒備之心的人物,這個人對長孫家的善意很明顯。


    高峻沒有因大夫人柳玉如、因為侯君集一案,而對趙國公府產生的敵意所左右,反而不斷地提攜自己的老兒子長孫潤,現在長孫潤已經是兵部最年輕的郎中了。


    再假以時日,長孫潤再上一步、成為兵部的侍郎根本無須懷疑。


    而尚書令不會永久地兼任兵部尚書,這個要職早晚也會有人頂替。


    雖然到目前,長孫無忌還不敢奢望著、兵部尚書的職位就一定是麽子的,高峻也一直在提議由郭待詔來頂替此職,但誰沒有個仨親倆好?


    一個好漢三個幫,難道長孫潤將來、就不需要郭待詔這樣的朋友?自己、皇帝總會老去的,而這一批小輩們的崛起勢頭,正是合乎了他的意思啊。


    因而,郭待詔即便這時就升上來,趙國公也不會反對,總比李士勣強吧?


    而以長孫潤眼下的資曆,任個兵部尚書也確實嫩了些。那麽,由郭待詔上來先占住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就是比較妥貼的法子了。


    但讓高審行這麽一鬧,李士勣本來已經翻了背的人,這下子又活泛起來了。你說說,有英國公這麽一個老資曆的人往那兒一擺,直接就把麽子的上升空間堵死了!


    還有江夏王李道宗,這個人最近不斷地向長孫府示好,這在以前根本就是沒有過的事情,當然也是因為高峻的存在。


    太子後晌去溫泉宮時,把他的舅父長孫大人也帶上了。


    這件大事也令皇帝陛下不爽至極,因為突聞此事,皇帝半晌未開口,臉色憋得通紅,眼睛發直,隨後,他看到皇帝極力地閉緊了嘴巴,但有兩股鮮血,從他的鼻子裏抑也抑不住地淌下來。


    這是再次中風的前兆,而陛下已經有過一次中風了。再發作的話幾乎沒有什麽人能夠挺過來。


    當時,太子驚得失色,眼淚直淌,也忘了傳唿禦醫。


    是長孫大人滿懷愧疚之心吩咐了這件事,並很有經驗地上前扶住皇帝,他們不讓皇帝倒下、不要亂動,而是穩穩地靠坐在那裏。


    禦醫很快趕過來,再將上次醫治聖恙的熏蒸之法使出來,他們無所適從,除了這個措施之外,就什麽也拿不出來了。


    長孫無忌的愧疚之心全都是來源於太子的廢立。


    在貞觀朝的前十年,長孫無忌知道,皇帝的生活相對平靜,隻是由於貞觀十年他的妹妹——皇帝的妻子兼密友——文德皇後去世才有了波折。


    隨著皇子們都已成年,李承乾被廢後,在皇子之間展開了激烈的繼位鬥爭,而當初皇帝是更傾向於吳王李恪的。


    李恪這個人英武神峻,文武全才,也很有些皇帝年輕時的風範,但非文德皇後所生,李恪的母親是隋煬帝的女兒。


    長孫無忌當然堅決反對。


    後來,皇帝又轉向了魏王李泰,李泰倒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聰明而有魅力,並且秉承了皇帝的許多優秀品質,看得出皇帝在很多方麵都表示喜愛李泰。


    但李泰對他的舅舅多有不恭敬,從《威鳳賦》中,誰都能看出長孫大人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


    這個與他出生入死的人的意見最終左右了皇帝,於是李泰也被否決了。


    最終,當時快滿十五歲的李治被立為太子,對於繼承的問題,其實皇帝當時真沒有什麽選擇餘地了。


    可是皇帝仍然認為,他是被迫作了錯誤的選擇,而且懷疑意誌軟弱的李治不能有效地治理國家。


    長孫大人看得出,皇帝有計劃地為李治登基作了種種準備,為太子委派精心挑選的師保,以訓導他,又親自撰寫針對帝王的禁令以指導他的行動。


    但連長孫大人都發現,李治除了仁孝一宗長處,許多時候都優柔寡斷。


    而高峻的出現,似乎令這一切都得以彌補,這是一個公私分明、能力也出眾的人物,關鍵還年輕。


    皇帝都私下裏對趙國公說,高峻勇武不讓秦叔保、甚至當世的任何一人,謀略和決斷不輸房玄齡、杜如晦。


    如果有高峻輔佐李治,皇帝大約可以放心了。


    這從皇帝近年來、對高峻的無限提拔上也能看得出來。


    從上次中風之後,皇帝療養得不錯,以五十歲的年紀完全可以親政了,但他就是躲在翠微宮、溫泉宮不出來,將朝政大事盡委於太子,讓他和尚書令兩個年輕人去處置一切大事。


    長孫無忌豈會看不出來?這是在鍛煉他們,同時也是在進一步地考察尚書令高峻的品性。


    這可好,在皇帝眼裏一向沒什麽毛病的鷂國公,突然暴出了身份的問題。


    如果高審行說的是真的,這得是個什麽樣的梟雄才能隱藏得這樣好,連皇帝都騙了這麽久??


    如果等皇帝故去了,而這樣的梟雄還在中樞,李治又怎麽是對手?


    長孫無忌被皇帝鼻孔噴血的症狀嚇個半死,李治隻是擔心父皇的病情,而趙國公才知道皇帝真正的病因。


    他此時就更能體會郭孝恪吐血的原因了,這樣的磊落人物、被宵小之輩詆毀、蒙騙,不吐血才怪,有些本事的人脾氣都大,動不動就吐血。


    那麽,皇帝在盛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讓他已經不看好的李士勣再任兵部尚書,對於高峻的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士勣隻是私心大了些,但像高峻那樣騙皇帝卻也不敢。


    而這還沒有結論呢,一旦高峻的真實身份被查清的話,永寧坊要遭遇什麽樣的浩劫,連趙國公也說不好了。


    趙國公的愧疚之心就是從這裏來的——是他將李治扶了上來,不然皇帝豈會費這麽多的事、動這樣大動肝火。


    他極力地勸解皇帝,同時說高審行的種種無狀,這才令皇帝的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趙國公想了,即便皇帝為此遷怒到自己的頭上來,也得說。


    而皇帝似乎已經沒有發怒的精力了,他坐著不敢動,小心地咳嗽,有宮女拿精細、極軟的絹帕替皇帝捂在口鼻上擦拭,上麵又有新的血跡。


    長孫無忌想,不管高峻這個人的身份是真是假,都絕不會影響他對長孫潤的感情。


    在營州,麽子長孫潤趕著牧群去見高峻時,趙國公就把這個人看明白了。


    有下人進來迴稟,“國公,永寧坊三夫人樊鶯求見。”


    趙國公連忙起身,“快快有請!”


    ……


    溫泉宮,情況就不必多說了,皇帝看出來了,自己英雄一世,沒有人敢在他當麵乍刺、玩貓膩,除了鷂國公。


    這得是個什麽渾蛋,才敢和貞觀天子開這樣的玩笑!


    靜下來時,皇帝也考慮過,長孫無忌在情急之下、對高審行不堪入耳的評價,如同在他麵前撥拉算盤珠子一般,皇帝豈會不明白他這位舅子的意思!


    他相信,高審行絕對會因為一個從三品的職位,就說出這番話來。但話一定真的麵大。


    不過,那就連高審行、興祿坊高府、甚至他的女兒東陽公主也在欺君了!


    太子去傳達了皇帝的旨意後,晚上又趕過來看望。


    皇帝看著李治,不由得有些心酸。


    弄不好,除了他的這個別無選擇的兒子不能動,恐怕一切都要從頭再來了,皇帝的胸口一陣刺痛,示意宮女拿絹帕來。


    他自己捂了絹帕咳嗽,拿開時,裏麵又是殷紅的鮮血,他虛弱地吩咐,“去翠微宮,朕要死在翠微宮去!”


    李治哭道,“父皇,不能動啊,這時怎麽能輕動呢!”


    皇帝流淚道,“朕……想你的娘了!隻有她才從未騙過朕!”


    有內侍奏稟,“陛下,趙國公來了。”


    “朕不見他!”皇帝啞著聲音說道,他此時最恨的就是長孫無忌。


    內侍說,“趙國公還帶來了一個人……是永寧坊鷂國公府的三夫人樊鶯。”他發現,皇帝在龍榻上抬抬手,示意讓人進來。


    很快,長孫無忌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女子。


    皇帝從未見過這個女子,此時身染重病,也禁不住被她的驚世容顏所打動,她居然強過了自己所遇的任何一個。


    她穿著胡服馬褲,有些怯生生的,懷裏抱著一隻紫檀木的精致木匣,上邊包著金邊兒,裏麵不知是什麽東西。


    趙國公先上前問候皇帝陛下的病情,皇帝擰著鼻子,不好好搭理對方,長孫無忌不以為意,迴稟道,


    “陛下可知道郭大都護的吐血之症是如何好的?鷂國公府上三夫人將靈驗之物給陛下帶來了。”


    皇帝這才抬頭、正眼瞧了他的舅子一眼,隨後再看這位三夫人。


    長孫大人連忙道,“樊夫人,你快對陛下說說。”


    樊鶯跪倒,眼睛裏轉出淚來道,“陛下,峻氣到了陛下,都是他的不是,我聽國公說到陛下的病情,便將我的陪嫁之物——黃蓮珠拿來,隻要能醫好陛下的病,這東西我就不要了,隻求陛下饒過峻一命!”


    太子說,“我聽鷂國公曾說過此物,乃是治療血症的至寶,那麽父皇你一定可以早日康複了!”


    皇帝問,“既是你的陪嫁,又是至寶,你如何就舍得?”


    樊鶯道,“隻要能救峻的命,我有什麽東西舍不得呢!”


    皇帝倒有些感動,從她的身上居然又想起了已故的皇後,問道,“那麽……朕有意將你轉嫁太子,你可舍得?那麽朕便放過高峻!”


    太子、長孫無忌各都大吃一驚,心說皇帝這是病糊塗了,真這麽做的話,你倒是放過高峻,高峻會放過你嗎?


    樊鶯不顧禮節一下站起來,臉憋得通紅,“我死了便不會有這些爛事!”


    皇帝連連壓著手道,“你看看,你這個娃娃,如此的性急!朕的話還未說完呢!朕是說,你將娘家的陪嫁至寶給了皇家,那是什麽意思?人豈能不過來?”


    樊鶯一下子無語,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又聽皇帝道,“朕富有四海,豈能苛扣你們小輩的東西!如果真能醫好了朕的病,朕便饒過高峻,東西也還是你的。”


    樊鶯一聽,立刻就不怒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臉色卻恢複了正常。


    皇帝道,“讓朕看一看,是什麽至寶,要不要朕沐浴、齋戒了才能見?”


    樊鶯連忙打開木匣,一道霞光從木匣的縫隙裏傾瀉而出,瞬間照亮了宮室。皇帝看著樊鶯,喃喃道,“好苦啊!如品朕的一生。”


    “半生,”樊鶯殷切地說道。


    她將黃蓮珠由木匣中拿出來,用絹帕包裹了,要皇帝放在他胸口,再自已用手托住了,然後退下來,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皇帝隻覺得有一股苦澀之氣直入肺腹,撞開了被汙濁、辛腥之氣阻塞的氣道,胸中像吸入了清晨的冷冽氣息,連眼前也一下子亮堂了。


    他問這個女子,“高峻是什麽身份?”


    樊鶯道,“迴陛下,他是小女子的丈夫,我們十位姐妹都以終身相托,便是相信他可以托付終身。”


    皇帝點頭,揶揄道,“世間好男子多的是,你們任何一個拿出來,也配得上高官巨宦,可你們怎麽偏偏都……”


    樊鶯再一次有些無理的打斷皇帝的話,在長孫無忌的目瞪口呆中環顧四周,茫然道,“多麽?怎麽我一個也看不到?”


    對於這個女子故意的無視、甚至輕視,皇帝沒有生氣,對她道,“你迴去吧,心意朕已盡知,如果朕能好,那便饒過永寧坊!最壞,也會允許你們一家人完整出京。”


    長孫大人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示意意猶未盡的樊鶯,她可以走了,此時長安城已經閉城,趙國公吩咐專人護送、叫城,她有些不大知足地退了下去。


    長孫無忌試著問,“陛下,如果病好了,要不要移駕?”


    這是在問,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要不要迴長安親政?按趙國公的意思,皇帝一定會迴去的。


    哪知皇帝反問,“憑什麽老子就得移駕?老子不會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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