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迴到樞密院的時候,眾同僚也都聚在一起談論著剛才那一連串的巨響。此時他們大抵已經知道火藥局的作坊發生了爆炸,均在惋惜著那些還未能派上用場的火藥……


    楊帆對此有些反感,他惋惜的是那些工匠的生命,火藥沒有了,可以再生產,可人命沒有了,就徹底沒有了,任誰也無法複製出同樣的生命。今日的爆炸現場他已看過,死傷人數雖未統計,可看作坊內那修羅地獄般慘狀,幸存者不會太多——這個世上恐怕又要多出一些孤兒寡母的家庭,平添幾段令人寒心酸鼻的故事……


    童貫大體弄明白發生了何事之後,便去覲見趙佶。發生了如此大的事情,又牽扯著北伐所備武器,他自然要第一時間到趙佶那兒討些主意。非但是童貫,楊帆相信,此時京中各部衙的長官,已經聚在了睿思殿。


    按部就班地處理完了一些公務,將近中午的時候,童貫依然沒有迴到樞密院,。楊帆也牽掛著作坊那裏的救援工作,便又驅車向爆炸現場趕去。


    爆炸現場,火依然在燃燒著。估計也是看出了,以現有的條件想要撲滅這場大火,實在是力有不逮,開封府的捕快和負責守衛作坊的禁軍,已將救火的百姓清理出現場,任由作坊內的房屋、物品燃盡自熄。


    然而,今年冬天幹燥異常,大火一起,便會漫延失控,將所及之處無情吞噬。楊帆到來之時,看那火勢至少還要燒到傍晚時分方能漸漸熄滅。好在這附近居民甚少,爆炸又是發生在清晨,火勢被控製在了作坊之內,並未危及到東麵的街坊。


    中午時分,閑雜的百姓大多已經迴家吃飯,現場隻剩下開封府、軍器監負責處理此事之人以及還在祈盼奇跡發生、親人生還的作坊工匠家屬。


    至此,喧囂混亂的場麵漸漸平靜下來,日光照射在濃煙之上,天空黑紅相映,仿如冥界的蒼穹;站在這蒼穹之下,冷風蕭蕭吹來,偶爾還會夾帶一股股的熱浪,讓人仿佛置身於冰火煉獄一般。


    對於此次事故的傷亡,還沒有一個準確數字。從現場了解的情況看,隻有爆炸發生之時尚離廠房較遠的幾個工匠逃了出來,其餘之人恐怕已經罹難;而傷者多為在作坊四周負責護衛的禁軍士兵,他們已被抬往附近的醫館醫治。


    這個作坊中的許多工匠,曾是楊帆改良黑火藥時的抽調之人,之後提舉軍器監,楊帆亦是對這部分人器重有加,將他們培養成為作坊裏的技術骨幹。可以說大宋的新式火藥生產工藝基本掌握在了他們手中——當然京東矽穀裏麵還有一批——這些人的罹難讓楊帆尤為心痛,除了為這些“小家”痛失親人而心痛之外,更為這個“國家”痛失人才而心痛,雖然朝堂之上大多數的人並不認為這些低賤的工匠可以稱之為“人才”。


    午飯時間,留在這兒處置災情的蘇文好、鄧之綱等官員亦到附近的酒家吃飯去了。臨去之時,他們曾邀請楊帆同去,不過看到仍有一些工匠家屬呆在那兒茶飯不思、無助守望,楊帆便覺毫無胃口。辭掉了蘇、鄧等人的邀請,楊帆來到一片百姓之中,對那些正處在悲痛之中工匠家屬好言撫慰。


    正撫慰間,楊帆忽見一位布衣中年男子小心地沿著人縫,向自己這邊走來。細看來,這位中年男子楊帆卻是認識,便是當初自己改良火藥之時,抽調的一位工匠。此人名叫李希安,祖上曾以製作炮仗為生。大概是深知與火藥打交道的危險性,其父母為其取名“希安”。這李希安的確人如其名,在生產火藥之時,處處小心,步步謹慎,操作異常規範。正因如此,後來楊帆將他提任為這個火藥作坊的典事,專司作坊的安全生產之事。


    看到李希安,楊帆不知是喜還是怒。喜的是,如此大的事故,這李希安竟然活了下來,怒的是,此人專司安全之事,如此大的事故,他居然活了下來。


    那李希安很快來到楊帆跟前,不待楊帆說話,便跪倒在楊帆麵前,哽咽道:“楊大人……”


    “唉!希安、希安……”楊帆未叫他起身,而是板著臉道,“人人都希望一生平安,可你專司作坊的安全之事,卻讓它出了這樣的大事故,你現在倒是平安了,可你的那些同事,如今怕是已經罹難,你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有臉麵對他們的家人?你……唉!”


    李希安聽了楊帆的訓斥,竟是不住地磕頭嚎啕道:“草民無能,辜負了大人的囑托,愧對今日遇難的父老兄弟,愧對我那可憐的侄兒……可是……可是草民半月之前已經被工坊除名……草民有心無力啊!嗚……”


    楊帆聽了李希安的哭訴,心下震驚,他知道李希安是個老道勤懇之人,斷不會因不良之事而被工坊除名,想來這其中必有隱密曲折之事。楊帆抬頭深吸一口氣,對仍在磕頭的李希安道:“跟我來吧,我有話問你!”說罷便向馬車那兒走去。


    李希安低著頭跟了上來,然後又誠惶誠恐地被楊帆叫上馬車,隻聽前方那劉寶一聲鞭響,車子漸漸駛離了這片愁雲慘淡的工坊現場。


    馬車直接駛入楊府,李希安跟著楊帆進入餐廳。此時雖過飯點,但問過劉寶知道楊帆未吃午飯之後,府上的廚娘還是熱了幾個菜端了上去。


    楊帆並不感覺多餓,隻是隨意吃了幾口,李希安更是緊局促地不敢動筷。見這飯實在吃得別扭,楊帆便開始發問:


    “怎麽被工坊給除名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見楊大人終於開口,一直忍受楊帆沉默煎熬的李希安慌忙放下手中那不曾沾上半點油水的筷子,道:


    “迴大人,自從草民被大人任命為火藥局工坊典事,專司工坊安全之事以來,草民每日裏均按大人製定的章程操作,不敢有半點疏忽,草民祖孫三代皆從事過炮仗營生,怎能不知那火藥製作的危險性?因此每日裏草民不停地巡迴檢查,督促著諸位工匠按典操作……可是自上個月工坊的監作更換為了馮全,這位馮監作便對草民的所為不甚理解……大人應該知道,每日裏不停地用濕布清掃衛生、不容得有半點火星、搬運任何物件都要慢拿輕放……如此等等,自然會影響火藥製作的速度。馮監作便因此懷疑我們耍奸抹滑,時不時地督促我們加快速度……對此,草民自然是竭力勸阻,開始的時候馮監作對草民的做法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並未幹預太多。直到半個多月之前,他突然帶來許多生手,還命我們加快生產速度,並且讓草民莫要再去計較那些細枝末節……正當草民集合起那些新手,剛要對他們進行安全培訓之時,卻被馮監作喝止,然後便促趕著這幫生手前去作坊幫忙。草民不服,據理力爭,可仍然無濟於事。爭執之後,那馮監作便上報火藥局,將草民給除名了……”


    聽完李希安的哭訴,楊帆一陣氣悶:這次事故,他娘的就是赤裸裸的人禍!


    “如此荒唐無知的決定,那火藥局和軍器監難道就同意了?”


    李希安無奈地點點頭道:“自然是會同意的。大人有所不知,這馮監作原本乃是王太宰府上的管事,他的意思說不定便是代表了王府的意思,那火藥局和軍器監又怎敢惡了那王太宰?”


    “不過是那狗奴才狐假虎威罷了……”楊帆擺擺手,然後皺眉道:“這廝要你們生產那麽多火藥幹什麽?樞密院所造的火藥需求計劃,我已核算過,不會超出你們的生產能力。”


    “這……”李希安欲言又止,卻見楊帆陰沉著臉,正用冷冷的目光盯著自己,便繼續道:“聽說,有不少私炮坊在花大價錢向這馮監作求購上好的火藥,這年節將至,生產炮仗可是門賺錢的生意……”


    楊帆心下震驚:這廝也太膽大妄為了吧,自己寄希望於扭轉曆史的國之重器,就這樣輕易的賣與私人、流傳民間?


    “不過草民也隻是偶然聽說,並無實據……”李希安又道。


    楊帆用力的握了幾下拳頭,仿如自語地道:“本官一定會查個清楚……”


    見楊帆又沉默深思起來,李希安不敢作聲,正襟端坐,等著楊帆繼續發問。


    “除了此事,那作坊內可還有什麽其他不合規矩之事?”楊帆入定片刻,果然又開口問道。


    “迴大人,其他不合規矩之事倒也不多,隻是草民臨走之時聽說,以後作坊的工續好像要有所改動,不再是原先大人安排的流水作業,而是分組包產,將所有工匠分成若幹個組,每個組要按時完成監作所定的任務,若是完不成,輕則不付工錢,重則軍法處置。”


    “一群白癡!”,楊帆聽了李希安的報告,怒罵道,“這種小作坊的生產模式,管理起來自然省心,可少了各組之間的統籌配合,不知會浪費多少資源。更關鍵的是,這個模式毫無半點保密性,任何一個工匠都可以拿到火藥的配方,他媽的這個馮監作就不會動動腦子?”


    李希安見楊帆大爆粗口,驚得不敢接話,待楊帆罵完,才訥訥地道:“大人息怒。”


    楊帆聞言,隻好歎聲氣,繼續問道:“還有嗎?”


    “草民暫時隻知道這些。”李希安想了想,答道。


    “嗯!”楊帆站起身來,踱到窗前朝外麵望了一會,然後對李希安道:“你先迴去吧,此事暫且不要對別人提起,作坊諸工匠此次因公殉職,本官定會為他們討個公道!”


    李希安見楊帆如此表態,趕緊跪謝道:“草民替那些枉死的父老兄弟,替我家侄兒,謝大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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