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禹再次見到李初夏是她婚禮之後的第二個星期。

    上周裏,他的耳朵幾乎要被“馬爾代夫”這個詞磨出老繭,全緣於李院長的女婿,也就是科室裏的一位同事和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了那片美麗海域共度蜜月。幾位護士和年輕醫生閑來無事偶爾八卦,閃爍其辭的表示,男人找老婆和女人找老公一般無二,幹得好不如娶得好。據說那位同事家境普通,老家在某地極市下麵的鄉鎮,父母是工廠職工,全憑他本人艱苦奮鬥才有了現在的工作情況。繼而又在眾人間脫穎而出,最終得到李初夏的青睞,當然這兩人能走到一起也是經過李初夏同家庭抗爭的結果,李家初時是並不讚成的,關於這一點任何人都表示可以理解。

    那天,陸程禹抽了點時間去食堂吃午飯,迴來後在住院部底層等電梯。若是按照以往的習慣,他多半是取道樓梯一氣兒爬上去當做鍛煉身體,但是那會兒卻鬼使神差的跟著前麵幾人一同跨入電梯間。他前腳才邁進去,就聽見後麵有人小跑著過來,嘴裏輕言細語:“麻煩您請等一下。”

    他伸手按住即將合上的門,迴頭瞧了眼,見到了李初夏。

    她似乎變了些,以前清湯掛麵的長發如今燙成蓬鬆微卷,尚有幾分新婚少婦的喜慶模樣。

    李初夏看見他不覺微微一愣,似乎躊躇了數秒,之後步入電梯,一言不發。

    電梯才到達二樓,身後的閑雜人等偏生都行將出去,狹小的密室裏隻剩兩人。

    沒人不覺得尷尬。

    陸程禹想了想,仍是想:“恭喜你。”

    李初夏沒說話,半晌才淡淡笑道:“恭喜我什麽?”

    說話的當口電梯停了,誰也不做聲,兩人一起抬頭看門上方的橙黃數字,橙色光點不再移動,在“4”上麵停滯許久,頭頂燈光忽然閃爍,緊接著陷入一片漆黑,電梯往下晃了晃。李初夏驚叫一聲,就聽見陸程禹說:“站台票到牆邊去,抓緊扶杆。”他迅速把每一層樓的按鍵都按下。而後又道:“運氣太好,第二次遇到這種停電的事了。”

    警鈴和應急電話均不起作用,黑暗中,電梯裏異常安靜。李初夏心裏撲通亂跳。陸程禹掏出手機看了看,竟然還有信號。於是給外麵的同事打過去,電梯裏有了幾絲光亮,照著身上的白大褂,兩人像是被罩了層朦朧的影子。

    陸程禹站在門邊,講完電話仍是將手機按亮了,屏幕衝著外麵,李初夏看見亮光,情緒也略微平複了些。陸程禹看向她:“

    別擔心,他們已經讓人過來了。”

    她“嗯”了一聲,大著膽子向著光源挪過去,終於在他身後站定,起初仍是扶著欄杆,過了一會兒電梯好像又有一次輕微的晃動,她想也沒想就抬手抓住了眼前男人的臂膀。

    陸程禹似乎沒動,既沒抽迴手,也不曾更進一步,他一句話也沒說。

    略等了一會兒,兩人聽到外間的腳步聲紛至遝來,有人衝他們大聲喊:“電梯停電了,我們已經讓人過來搶修,裏麵一共有幾個人?”

    “兩個。”陸程禹問,“要多久修好?”

    那人說:“具體不清楚,旁邊修房子把變壓器掘壞了。你們裏麵的人要注意安全,不要亂掰門,不要自己出來。”

    陸程禹說:“兄弟,我們要是能自己出來,早出來了。”

    那人想明白先前的說辭有些問題,不由跟著笑了一聲。

    聽這兩人說得輕鬆,李初夏的心放下一半,現在又模模糊糊的希望,時間過慢一點才好。她腕上帶了塊浪琴手表,此刻,秒針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響竟如震耳欲聾一般,她不自覺的低頭看表,看得有些費勁,不太清楚。

    陸程禹瞅了眼手機告訴她時間,兩人接著話茬隨意聊了幾句,無非是工作相關。不知不覺中她手裏空出來,他不著痕跡的稍稍往一旁站了站,李初夏迴過神,腦袋裏轟的一下,頓時默不作聲。

    眼前的光亮消失,陸程禹又去按手機,仍是漆黑一片。電池已經耗空,兩人立在黑暗裏,身邊隻有對方輕輕地唿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外麵的人喊:“裏麵的人注意,現在我們先試著把門撬開。”然後就是器械撞在地上乒乓作響,不多時那聲音來到門前。又是一陣響動過後,門從中間被人慢慢拉開,明晃晃的光線從夾縫裏一點一點費力鑽進來。

    趁著光明驅逐所有黑暗之前,李初夏忽然低聲問了句:“如果上次我沒提出分手,我們能走到最後嗎?”

    話音剛落,電梯門被哐啷一聲使勁撬開,外間眾人甩掉手中的器械,一陣紛擾的埋怨歡唿或者感慨。

    在各種嘈雜的聲響裏,她聽見了他的答案。

    他在她身後說出了答案,李初夏眼裏稍許濕潤,在午間強烈的陽光中,她不禁輕捂住眼睛。

    電梯口低了外麵地板兩三層台階,在膝蓋處留下兩道黑色印跡,她彎腰拍落塵土,在直起身來時,看見他正上樓去,末了,身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傍晚下班,陸程禹開車過江。夜間,他在電腦上修改論文。msn彈出一個窗口,是雷遠發來的信息,讓他接收文件。陸程禹也沒細看,直接點了“接收”,傳送完成後,屏幕中間跳出一幅照片,是李初夏在喜宴上的單人照,身著紅色露肩長裙,裙擺曳地,很漂亮。

    他看了一眼,即時關掉。正好塗苒從他身後走過,好似看見了,又像沒看見,她一言不發,走到床邊踢掉鞋子,安靜的躺進被褥裏。陸程禹又琢磨了一會論文,這才合上筆記本。

    等他上床以後,她還沒睡著。兩人身體一有接觸,她就慢慢轉向另一側。他試探著從身後輕輕擁著她,她也並不退卻。就這樣躺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今天被關電梯裏了,關了快一個小時。”

    塗苒應了一聲,問:“當時害怕嗎?”

    他不答,隻道:“建議你,能不乘電梯就別乘,適當爬樓梯鍛煉身體,萬一被困裏頭了還是挺危險的。”

    塗苒又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一室安靜,兩人漸漸睡去。

    大晚上的,雷遠呆家裏很無聊,於是給陸程禹發了照片捉弄他,不想這小子沒半點反應,話也沒迴一個,迅速下線,或者隱身?雷遠越發無聊了,就想給前不久才交往的小女朋友打個電話,號碼撥了出去,又迅速按掉。這一位女朋友仍是二十出頭,他有時候不愛深交年長些的女性,總覺得她們心裏彎彎繞繞太多,目的性強,過往也不甚清楚,若不是太喜歡,接觸起來會有難度,總像相互間防著些什麽,沒有談戀愛的勁頭。

    他這位新女朋友很不錯,一切都很新鮮。過了今天不想明天,主張及時行樂,唯一不好的是太有活力,晚上不睡,老約些狐朋狗友流連於夜店。白天還能照常上學上班。雷遠跟著她著實瘋狂了幾天,過得很恣意,時間長了卻是吃不消,精力跟不上,隔天早晨躺在床上起不來,跟吸毒一樣沒精打采,大腦犯抽,最後隻得長歎一聲,到底是歲月不饒人。

    另一方麵,越放縱越空虛,漸漸的起了膩味,又迴複正常的軌道,偶爾走在路上,看見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夫妻帶個孩子,或說笑,或鬥嘴,或行色匆匆,忽而覺得,這才是人過的日子,這才叫生活。

    雷遠不由自己的想起了蘇沫。好奇她最近過得如何。孩子誰給帶著,複合了還是離婚了?他想來想去又掏出了手機,打算撥過去,再看時間,已近夜間十點,他對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才把手機擱迴桌上。

    過了幾天,他

    碰巧去蘇沫家近旁辦事,完事了正好是下班的點,他把車泊在小區門口的大道邊,吸了支煙以後,看見蘇沫抱著孩子遠遠走過來。到了近旁,似是認出了他的車,又往這邊瞧了兩眼。

    雷遠搖下車門:“嗨,挺巧的。”

    蘇沫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雷遠答:“我才在這裏辦完事,正要走。”

    蘇沫點點頭:“那我先上樓了。”她肩上挎著大包,臂彎裏抱著孩子,一條胳膊上還吊著醫院裏裝藥的白色塑料袋。

    雷遠開門下車:“孩子又病啦……這麽多東西,我送你上去。”

    蘇沫也是累的夠嗆,稍微推辭兩句,把肩上的大包遞過來:“又麻煩你,這小家夥真是折騰人,感染了什麽輪狀病毒,上吐下瀉,才從醫院掛完水迴來。”

    雷遠沒去拿包,倒是接過孩子抱在懷裏。小孩兒昏昏欲睡,哭了幾聲以後趴在他肩上休憩。蘇沫又歎氣:“我待會兒還是把家裏的玩具,她用的東西消毒一遍,她隻要一生病,我就脫不了身。”

    雷遠問她:“你上班怎麽帶孩子?還送幼兒園?”

    蘇沫搖頭:“我媽來了,幫我看著,她才買菜去了。”

    隔了半天,雷遠忍不住問:“家裏人知道了?怎麽說?”

    蘇沫苦笑:“還能怎麽說,現在是人家不要我,他們就算不同意我離婚,也沒什麽好說的。”

    雷遠沒吭聲,抱著孩子徑直往前走,上樓的時候想是略顛簸了些,那孩子就嘔起來,張嘴往他肩頭吐了幾口奶腥味的東西。蘇沫“呀”的叫了一聲,伸手去拍孩子的屁股,忍不住罵她:“討厭死了,老生病,又把叔叔的衣服弄髒了。”

    雷遠忙攔住她的手,對小娃娃笑道:“叔叔每次遇見你呢,都得當一次抹布。”小孩嘔得滿臉通紅,腦袋往他脖子上蹭來蹭去,雷遠輕輕拍著她的背:“你還真拿我當抹布了。”

    蘇沫趕緊把他讓進屋裏,接過孩子道:“你去洗洗,我給你拿衣服換上。”

    雷遠進去浴室,不多時蘇沫將門推開一條縫,塞了件線衫進來。雷遠脫了自己身上的線衫,低頭一看,裏麵襯衣上也有,黏糊糊的一片。他趕緊將貼身的這件也脫了,才想起手頭沒有替換的衣服,於是隔著門喊蘇沫,叫了幾聲,外麵沒人應,他拉開門探出身子去瞧,正好蘇沫拿了件襯衣過來,兩人險些撞到一起,蘇沫見他打著赤膊,臉上不由一紅,忙扭頭過去,隻將衣服

    塞到他手上。

    屋裏開了暖氣,蘇沫給孩子擦臉換衣服。手忙腳亂之後,她身上蒙了一層汗意,這才想起脫下自己的圍巾外套。

    雷遠換好衣服出來,蘇沫隻看了他一眼便不大自然的別開臉去。

    她隻是眉梢略抬或是粉臉微側,他內心異樣的情緒便跟著一節高過一節。像是湖邊的浪拍打灘塗,起風了,浪也高了,何況眼前這個女人害羞而溫柔的模樣,比起年輕小姑娘來,更平添一種無法言明的韻味。

    蘇沫站在窗前,取下繞在脖子上的圍巾。她裏麵穿了件淺色尖領毛衫,衣服薄而且貼身,烏黑長發在腦後挽著,這兩樣事物襯著她的脖子修長柔美,膚色白潤。雷遠心裏又是咯噔一下,接連瞅了她數眼,對方似有察覺,微微低下頭來。

    雷遠輕咳一聲,這才道:“能不能給個塑料袋,我好把衣服裝迴去。”

    蘇沫說:“擱我這兒我來洗吧,洗好了給你送去上班的地方。”

    “太麻煩,我拿迴去洗算了。”雷遠想了想,“我得走了。”

    蘇沫聽他這樣說,也不堅持,轉身去給他找塑料袋,她記得玄關處放雜物的小櫃子裏收納了一些購物袋,於是走過去拉開櫃門,裏麵的小零碎稀裏嘩啦的紛紛落下,她忙彎腰一一拾起,雷遠也蹲下來幫忙。地上隻剩最後一樣東西的時候,兩人都伸手去撿,指尖輕輕觸到一起,她心裏跳了一下,下一秒鍾,就被人輕輕握住了手。

    雷遠抬起頭,看著她,說不上是怎樣一種神情,有點平淡,又有點投入,昏暗中,他的眼神很亮。她忙亂的想抽迴手,又被他緊緊一捏。隨後,他抓著她的手,不慌不忙的直起身來,站得離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蘇沫的視線定格在他泛青的下巴頦上,相較於佟瑞安,這人下巴上的線條更粗獷些,下頜中間一道清秀的美人槽,也就是俗稱的歐米伽型下巴,這使他看上去陽剛氣質十足,又有些莽撞。

    他似乎略微低了低頭,她也倉促低下頭去,小心避開,他碰到了她的頭發,時間在這一刻似乎靜止了。

    外麵,敲門聲驟然響起,蘇沫心裏萬分緊張,來不及思索,順手就打開房門。蘇母拎著菜站在門外,有點兒驚訝的看著自家女兒,她的眼光掃過旁邊那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臉上又多了幾分探究。

    蘇沫坑坑巴巴的介紹一通,蘇母對雷遠點頭道:“律師先生,難得來一趟,不如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雷遠

    推辭了,閑聊幾句才相互告別,等他出來,那門便悄無聲息的掩上,他這才想起,先前換下的衣服被忘在洗手間,沒有拿出來。然後他聽見蘇母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來:“那男的……你們很熟嗎?”還沒聽清蘇沫如何作答,他腳上的步伐已經往樓下邁去。

    屋裏,蘇母又說:“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怎麽能隨便讓個大男人上家裏來,這要是被姓佟的抓住把柄反咬一口,你可怎麽辦?錢拿不著,名聲也壞了。”

    “這事上,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還記得鄰居趙阿姨家的那位姐姐罷,她比你隻大幾歲,前幾年也是老公外遇家裏鬧得不可開交,她後來氣糊塗了跑去街上找個街邊的混混睡了一覺,結果怎麽樣,現在沒人肯搭理她,都說她自找的,活該!”

    “所以無論男人如何,做女人都要把握好分寸,這樣說起話來才不會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樣!”

    “蘇沫,你已經錯了一次,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被男人牽著鼻子走。當初我叫你迴家去,稅務局,銀行的工作隨你挑,你偏為那個男人背井離鄉受人欺負。到頭來除了多個孩子一點好處也沒落下,這是何苦呢!”

    “蘇沫,你千萬別為了一時之氣做出糊塗事來……”

    蘇沫腦子裏亂哄哄的,她一聲不吭的拎了菜去廚房做飯。淘米做菜,一係列機械的動作之後,才慢慢平靜。百般無奈中,她想起個人來:《天龍八部》裏,段譽之母因為想報複丈夫的花心,就和宮門前的乞丐共度一宿,之後移花接木生下兒子,誰知肮髒乞丐本是正宗王儲,這事也就從齷齪的層麵一躍而起,淨化為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宗因緣巧合。然而小說畢竟虛構,它總是峰迴路轉讓人希望不落,但是現實生活裏,混混依然是混混,乞丐也還是乞丐。

    蘇沫想到這兒不覺笑了笑,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同情心似乎越來越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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