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春。

    陸程禹才在住院部值了一宿的班。昨晚還算太平,隻是有一位危重患者在睡眠中出現了唿吸心跳驟停的現象,當即采取搶救措施為使其心髒複蘇,之後病情穩定,也算是有驚無險。待到陸程禹一切交接完畢之後,竟然能夠準點下班,這種情況十分少見,以至於他覺得今天過得太順了點,總想著還會發生點什麽。

    窗外天色陰霾,雨聲陣陣。病房走廊盡頭的窗戶洞開著,清冽的空氣撲麵而至。

    窗旁立著一人。

    陸程禹伸手抹了把臉,走過去問道:“這麽早?”

    塗苒身上的黑色薄尼大衣看起來大了點,她似乎想把整個人都縮進去,她一手攏著衣領,另一隻手裏拽著把黑紫色的折疊傘,傘尖瀝瀝的滴著水。

    她的臉色很差,雖說細致的上過妝。她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笑,說:“啊,有點事,想和你說說。”

    他低下頭,挺認真地看著她,她卻遲遲不開口。

    身後倉促的腳步聲突然此起彼伏的響起,這真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陸程禹迴頭瞧了瞧,重症病房裏又有人在急救,他決定下一秒如果這姑娘再不開口的話,他便轉迴去看看,順便擺脫某種隱約的無法言明的不祥預感。

    塗苒顯然被不遠處病人家屬抑製不住嗚咽給嚇了一跳,她定定心神,才說:“不算好消息,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說吧。”陸程禹神色平靜,該來的總會來。

    塗苒從荷包裏抽出化驗單遞給他:“我懷孕了”。

    *********

    那天,陸程禹一去就注意到坐在周小全身旁的女孩,並非她看起來如何漂亮苗條又衣著時髦,隻是他在多年前就已認識她,他甚至還記得她哭泣的模樣,那時,她似乎常常莫名奇妙的哭泣,使他氣餒又尷尬。

    他注意到她塗著鮮亮指甲油的手指,指間夾著香煙。他尋思著要不要上前相認,再說些多年未見的沒什麽要緊的無聊話,所謂敘舊。誰知塗苒先他一步,隔著寥寥的淡青色煙霧衝他扯了扯嘴角,世故客套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唿,於是他也隻略為點點頭。

    之後的事情全源於一句玩笑。朋友之中總有喜歡賣弄的好事者,因為塗苒的姓氏少見,眾人閑扯起來,周小全便說:“關於塗姓的來曆普遍存在兩種觀點。一說是在古代有條河叫塗水,塗氏家族的祖先傍水而居,因而以水為姓。還有種說法是係出塗山氏,是

    上古時期一個諸侯的名稱,《史記》裏有寫,禹便曾娶塗山氏之女為妻……”其他人會意,聽完便嘿嘿笑了起來,陸程禹覺得這夥人忒無聊了,除了工作就沒事幹滿腦子男歡女愛的勾當,什麽人都能給扯上關係。玩笑過後,眾人有意撮合,此後聚會晚歸護送塗苒迴家的任務自然落在了陸程禹身上。

    於是這兩人開始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陸程禹有什麽比較熱鬧的活動,需要有個女伴撐撐場麵免去作電燈泡的尷尬時便招唿上塗苒。塗苒若有什麽一個人辦不了的或體力活的事,也叫上陸程禹,隻是這種情況不多,她找他,多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那時候,塗苒已經做了四年的小醫藥代表,而陸程禹臨床醫學博士再讀,年前考上了主治醫師,正努力尋找出國鍍金的門路。

    陸程禹雖說年輕資曆淺,這履曆表上的內容也還算充實,學術論文發表若幹篇,什麽優秀研究生黨員幹部稱號若幹又若幹,參編教學用書一部,又曾某領域權威老教授的得意門生,因此這人脈也還是有的。塗苒通過他認得了一些人,偶爾撈個幾小票,隻是每每想邁開大步向前走時,陸程禹便會有意無意從中阻攔:“賺一點就行了,胃口別太大,這藥的利潤這麽高,你讓別人怎麽活”,或者幹脆說:“改行吧,女孩兒做這行不適合。”

    塗苒立刻說:“是啊,我正打算辭職的。”

    陸程禹知她存心敷衍,便問她:“你說說吧,到底想怎麽著,有什麽打算。”

    塗苒彎起嘴角笑:“沒怎麽著,就是賺錢,就想著錢,那行賺錢來得快就做哪行”,她想了想,“除了不能作奸犯科。”

    陸程禹點頭:“你還挺有原則”,他又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塗苒側著腦袋問他:“我以前是什麽樣的?”

    陸程禹覺得這個問題一旦開了頭必定會扯出好遠,女孩兒從離開校園到走入社會這個階段總會有些或多或少的變化,隻是塗苒的情況已經特殊到自我顛覆的程度,況且他也不想說“我覺得你以前單蠢老實,而現在虛榮世故”,因為這些詞聽起來沒一個像是優點。於是他抬腕看表:“我得走了,迴院裏開會去。”

    接觸過一段日子以後,陸程禹和塗苒的關係始終不曾更進一步,停留在奇怪的階段,而陸程禹也懶得多想,他以為完全可以將塗苒劃入普通朋友一類。

    正好科室主任有意將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他。陸程禹和那女孩見了幾麵,感覺還行,女孩兒是重點中學的老師,看起來

    也斯文秀氣有禮貌。陸程禹想著自己工作這麽忙,找個這樣的也不錯,於是就有了定下來長期發展的意思。至於塗苒那方,陸程禹覺得在不太麻煩的時候找機會暗示一下即可。

    某天,陸程禹在差不多的時間裏收到兩條短信。

    一條是主任侄女發來的,不過是“為了感謝你上一次的邀請想在明晚迴請你吃個飯”雲雲。

    另一條來自塗苒:“普外的老徐你認識嗎?此人很難搞,即色又貪,桑拿按摩次次不落,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給開處方,明晚你能不能陪我去會會,要不然那些錢都打水漂了,幫幫忙……”

    陸程禹當時正在值班室裏打盹,迷迷糊糊中給迴了幾個字:“去不了,明晚要陪女友吃飯。”

    第二天上班,陸程禹發現主任臉色不善,尤其針對自己。

    瞅了個機會,主任將他叫到一旁問:“之前不是好好的,怎麽又這樣?”隨即劈裏啪啦明喻暗喻的譏諷一番,最後義正言辭的指出:“小陸啊,你這要是擱以前絕對是作風問題,當然現在也是,何況你還是優秀黨員,你這麽下去會走歪路犯錯誤,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陸程禹翻出手機瞅了一眼,原是昨晚發錯了短信,也沒什麽興致解釋,隻是挺滿臉誠懇地點頭:“您批評得對,謝謝指教,堅決改正。”

    因為這事兒,身邊的廣大群眾們都知道陸程禹有個女朋友了,而且這姓陸的年輕人私生活似乎有些複雜,一時間使得想做媒牽線的人數銳減。於是,陸程禹仍然有時間和塗苒不緊不慢可有可無的耗著,他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他承認她對自己有那麽些吸引力,比如說他覺得她長的挺耐看,身材也算窈窕挺拔,可是她的個性欠缺穩重,行事目的性強且急功近利,不夠矜持不算單純,工作更不是穩定的那種並且容易招人話柄……總之,若期望有思想成熟的男人和她發展長期穩固的兩性關係,她的殺傷力還甚為薄弱。

    陸程禹一直這麽認為著,直到有天他真的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直到有天,塗苒將一張化驗單遞到他眼前。

    盡管心裏早有了不祥的預知,但是當他看清上麵寫著“陽性”二字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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