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真是奇怪,有些東西,不願去想,也不想去想,就真的可以忘記。


    可是,那真的可以忘記嗎?


    那年被架在火刑架上的女人,她的無奈,她的痛,又有誰人知曉?


    她在熊熊的烈火中被燒的體無完膚,哀嚎著,看著自己的肌肉皮膚,一點一點的燒化,最後隻留下一副紫紅色的枯骨帶著焦黑的肉,卻依然瞪著一雙慘白的眼似是在哭訴著不公。


    那雙眼,瞪著台下那些叫好的人,滿是淒涼,淒涼的歎著,為何她會生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兒?被人稱為是妖孽,是怪物的女兒?


    而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女兒啊,她保護自己的女兒,又何罪之有?為何要被活活燒死……


    那被亂棍打死的男人,咬緊著牙關不出一聲,守護著自己最後的倔強。


    那一棍一棍敲打在身上的感覺是什麽樣的?又有誰聽得到他的悲苦?又有誰知道,他隻是個父親而已,隻是個,想要保護自己孩子的父親。


    可是他卻無能為力,他護住了孩子,卻沒保住妻子,眼睜睜的看著她淒厲的慘叫著,在烈火之中掙紮,燒的隻剩一副枯骨,卻什麽也做不了……


    身旁的人,揮棍子的人,都是一臉厭棄的樣子,那是在厭棄誰?是在厭棄她嗎?


    這些記憶,像是無邊的夢魘一般,伴隨她近十年。


    十年來,很多時候,隻有一閉上眼睛,母親淒厲刺耳的嚎叫聲就好像在她腦中不停的旋轉輪迴,而後她便會墜入無邊的夢境。


    一遍又一遍的迴到那個窗前,麵無表情的看著火焰升騰和棍棒落下。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異處,在別人眼裏的自己,竟是怪物,是妖孽,是野獸,是……惡魔。


    隻因為她不聽爹娘的話,偷偷的溜出家門,想要看看那大千世界,那有山有水有鳥叫的外麵,想摸摸院中絲絲縷縷的大柳樹,與那些爭奇鬥豔的花兒。


    隻因為她赤紅色的眸發,被行人當成妖怪,追逐著,攆了幾條街,依然被抓住了,十幾個男人將她壓製在地上,動彈不得。


    隻因為她無法控製靈火,身上的火焰噴湧而出,繚繞著,燒傷了幾個鉗製著她的男人,而她的生命,從此徹底的改變。


    “孩子,答應娘,要好好的活下去!”這是母親將她藏在麵櫃中時最後說過的話,隨後櫃門關上,一片漆黑。


    櫃門關上的一瞬間,她看到了母親的眼神,滿是淒哀的神色,卻依舊那麽的決絕。


    小小的她,躲在櫃子裏,捂著嘴,拚命的不讓自己出聲,借著縫隙看到爹娘抱在一起哭泣著。


    隨後,一群男人衝到她的家裏,蠻橫強硬的抓走了她的父母,甚至連家裏的貓,也被殘忍的踩死,血液濺了一地。


    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後,她才從小小的麵櫃子中爬出,麵無表情的站在窗前,直到夕陽西下,她看到村中正當中處搭起了篝火,然後活活燒死了一個女人。


    女人在刑架上掙紮著,哭喊著,可是卻沒有任何人理她,直到她死去,下麵的人,竟然還有叫好鼓掌的……


    男人被捆著,憤怒的嘶吼著,看著自己曾經心愛的妻子被活活燒死,悲憤欲絕,隨後也被亂棍打死。


    原因,隻在於他們生了一個惡魔女兒,拒絕將她交出來。


    這個惡魔,就正是當年的巫苓,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父母慘死,卻隻因為她一時的貪玩想出門,真是愚蠢至極。


    而她這雙惡魔的雙瞳,即使痛徹心扉,也不會有一滴眼淚落下。


    那釋散於空中的,不是她的淚,是她的血啊……


    那年,她八歲。


    她隻記住了一句話,那就是,要活下去。


    在夜深之後,她便逃出家門,無論去哪裏,那怪異的發色和眼瞳都會驚煞眾人,而後被人釋為怪物,驅逐趕殺。


    直到那次逃進了深山,遠離人世,才算安寧。


    八歲,別家的女兒都在院子裏玩跳蘿,跟娘學針線學女紅的年紀,她卻必須要在深山之中,與野獸為伴,與虎狼爭食。


    八歲,別家的女兒都在爹娘懷中歡喜的撒嬌,在溫暖的家中入睡的年紀,她卻必須要在秋季寒涼之時,靠著野鹿取暖。


    誰人知道,那些個大雪封山的冬日裏,小小的她,瑟縮在冰涼寒冷的洞穴之中,又是怎樣的心情?她又是怎樣一步步熬過來的?


    這一切,都隻因為母親那句:要活下去。


    她不願相信,那被燒死的人是娘,被打死的是爹。


    即便她一遍又一遍的看,也不相信。


    他們說要自己好好活著,那麽無論如何,她都會好好活下去!


    同時,她也堅信,爹娘也一定還活著!在某一天,一定會看到,看到自己的女兒,她不是怪物,她是人,是人啊……


    春意盎然,綠茵遍野,嫩草像綠寶石一般鋪滿了整個大地,帶著晶瑩的露珠,滴落在地上,反射出七彩炫目的光芒。


    巫苓的心,無比沉重,仿佛那剛落下的露珠一般,頃刻間摔碎成千萬片,溶於土壤之中。


    她剛剛從母後的寢殿出來,母後,又給了她新的命令。


    人生就是這麽多變,其實巫苓早有預感,卻根本不願去相信。


    當母後和顏悅色的說出,她的下一個任務,是殺了莘貴妃的時候,巫苓的心,好似霎時化為冬日的江河,冰封三尺,再也無力跳動,掀不起一絲波瀾……


    莘貴妃……她,是朔的母妃,是他的娘親啊……


    她怎麽下得去手!


    她,怎麽可以下手?!


    巫苓瘋狂的搖頭,跪倒在地上,求著母後不要這麽殘忍!她不能親手殺了他的母後!她不能……


    朔對她那麽好,她又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殺了他的母親!


    那是母親啊……


    巫苓失去過一次母親,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兒,她不想讓朔也經曆一次,所以她拚命的求著母後,哪怕……哪怕給她一個別的什麽任務!她也都會去做!


    唯獨!不能殺莘貴妃啊!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求母後,可是母後隻是淡淡一笑,依舊是仙子般的笑顏,讓人看不清她在想著什麽的笑顏,笑得巫苓苦澀難堪。


    “你,愛上朔了。”帝後蝶翼般的紫袖揮舞,言之鑿鑿,笑若清寧。


    “我……”


    巫苓啞口無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了朔,但是,若要她殺了朔的母妃,她,真的做不到。


    可是心中又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迴複著,是,她就是愛上他了,毋庸置疑。


    她愛他的平易近人,愛他時時刻刻都掛著笑意的容顏,愛,他帶給她的溫暖感覺。


    雖然,這副惡魔一樣的身子,時時刻刻都是炙熱的,可是,又有誰曾知,她的心,卻是冰冷的。


    “你會愛嗎?你有權利去愛嗎?”


    帝後的聲音輕柔的仿佛段段絲綢,卻瞬間化為鋼針,針針刺進巫苓的心,巫苓默默的咬唇聽著,是,她沒有權利去愛。


    朔的溫暖,彷如冬日的暖陽,潛移默化之中,溫暖了巫苓的心。


    可是母後,卻再次將它丟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任由魚蝦殘食,直至化為烏有……


    “若沒有我,你還是那山中的野獸,被世人辱罵,厭棄的怪物!”


    母後的臉,第一次在巫苓眼中沒有那麽燦耀,春日的陽光灑在她臉上,竟顯得那麽的猙獰。


    “你的存在,隻是讓我開心而已,不是麽?”帝後笑著,曾經溫潤的眼中,現在滿滿的,都是仇恨,都是瘋狂。


    巫苓依舊不出聲,就像一尊雕塑,默默的跪著,帝後看著她猶疑的樣子,心中惱火不已。


    “以前你不是聽話的乖女兒嗎?!怎麽現在,我要你去做,你竟然學會拒絕了呢?!是否不在意我這個母後了?!”


    “沒有……”巫苓迴答的聲音極小,彷如蚊呐。


    “那你為何拒絕母後!”


    “我……”巫苓想要解釋,卻不知該解釋什麽。


    她能解釋什麽呢?


    母後說得對,母後對自己恩重如山,將自己從一個山中困獸接到了帝宮之中,教導培養,如果沒有母後,巫苓可能早已葬身山中,或是終日與野獸為伴,忍饑挨餓。


    冬日裏,依舊在那漆黑寒冷的山洞中挨著,哪有現在的高床軟枕,尊貴地位。


    巫苓心中苦笑……她要的,真的是那高床軟枕,錦衣華服的尊貴七公主的地位?


    “你,沒有動情的權力。”帝後丟下一把短刀。


    刀子當啷一聲墜落在巫苓眼前,這把刀巫苓認識,它通體冰藍,鑲嵌著暗紅色的寶石,然而它曾經卻是淡藍色的,天空一樣的靚麗色彩,隻因母後曾無數次命人用它割破巫苓的手腕,不知不覺便被她的血液侵蝕的成了冰藍色。


    “把刀撿起來,去殺了莘貴妃,不然,我便沒有你這個女兒。”帝後拂袖離去,她心中知道,這一劑猛藥下去,巫苓定會乖乖的替她殺了莘貴妃。


    巫苓默默的跪著,仿佛跪了一萬年那麽久,終於,伸手,撿起了那把刀,淡粉色的唇瓣咬的青紫發淤,無數的血腥味從口中蕩漾開來,是啊,她沒有動情的權利。


    一點,也沒有。


    她,是屬於母後的。


    卻不自量力的,去喜歡別人,去……愛。


    真是,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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