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等到了該來之人,馮遠山當即放下手中的茶壺,正要起身相迎,但卻被正麵迎來的男子擺擺手阻止下來。


    馮遠山見此,沒有再做堅持,隻是給那隻控著的茶杯,倒了一碗茶水先清洗了一遍,隨後再次將控著的白瓷茶杯,倒至七分滿。


    品茗本是雅事,因此茶道大家們自然少不了要立一些茶道文化上的規矩,比如主人給來客倒茶時,若是主人將杯中茶水倒至七八分滿便適可而止,既是迎客,而若是將茶水倒至十分滿,則會被視作是欺客,畢竟茶水過滿時,端茶時稍有不慎,便會溢出茶水燙著手來客的手。


    馮遠山雖說平時的個人喜好,並不專注於這些風俗雅事,但多多少少在年少時的成長環境中,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因此便無形間將這些習慣融入到了骨子裏,哪怕此刻距離他拜入蓮花宗已是過去了幾十年,他像現在這般靜下心來好好喝茶的次數,也可以用兩隻手就數的清清楚楚,可到底他還是沒能忘記那些深藏在他腦海中的悠遠記憶。


    “老夫早有耳聞,宗主在平日裏十分喜好飲茶品茗,因此特意讓門下的弟子,給宗主準備了一壺茶水,眼下這種機會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了,宗主不妨先喝杯茶潤潤喉嚨,就是不知,宗主喝完後能不能猜出這茶葉取自於何處?”


    正是一身青衣依舊的趙白蓮,不急不慢從馮遠山對麵的座位上落座下來,他舉起茶幾上對方為他斟滿的茶杯,先是微微抿了一口,頓覺飄香四溢,沁人心脾,當即忍不住讚歎說道:“好茶!”


    而等他說完好茶二字後,便不再猶豫,一口飲盡杯中茶水,然後十分罕見地主動討要說道:“再給我倒一杯吧。”


    馮遠山聞言,不做遲疑給他又添了一杯。


    趙白蓮再次一飲而盡,臉上帶有一種意猶未盡的神色。


    馮遠山對此沒有感到絲毫驚異,隻是笑了笑問道:“如何?”


    趙白蓮聽聞,這才從清新之中迴過神來,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馮遠山,發現在柔弱燭光與斑駁月色的映照下,這位在他第一次從蓮花宗離開後不久,就已拜入宗門的資深級長老,終歸也變得老態龍鍾了,雖說對方還趕不上春字派的太上長老宋玉,雖說對方也就比他隻年長了三十來歲,可對方終歸是停在了七層樓的門檻前,此生再也無法去一觀七層樓之上的曼妙風景了。


    趙白蓮語氣平靜迴道:“如果白蓮沒有猜錯,此茶名為望海茶,乃是出自於中州四明山,其中最重要的是,望海茶的茶樹在整個五州大陸上,也就僅僅隻有兩棵,並且這兩顆茶樹乃是同時從四明山中長出,兩樹之間不過相隔隻有兩丈,大小高度皆是一致,因此又被後來的人稱為了‘雙生茶’。”


    馮遠山對趙白蓮能如此詳細說出望海茶的來曆,並不感到驚奇,隻是點了點頭,忽然有些唏噓說道:“忙碌了一輩子,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喝茶是可以靜心養性的,怪不得宗主會如此喜愛喝茶,隻可惜,老夫知道的終究是太晚了。”


    趙白蓮沒有出言反駁,而是主動攬過倒茶的活,他給馮遠山倒了一杯後,再給自己的茶杯滿上,然後才語氣平靜說道:“若有心去選擇餘下的生活,那麽隻要還有一息尚存,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馮遠山聞言後,雙眼頓時微微眯起,但隨即便又迅速散去了這種在他眼中並不多見的光芒,他神情恍惚迴道:“宗主這是在挖人麽?”


    趙白蓮聽他如此快人快語,也就不再藏拙,而是開門見山說道:“我蓮花宗想要真正的致死地而後生,就必須保存原有的一些該去保存的力量,我始終堅信,我的直覺不會錯。”


    馮遠山沒有理會他的暗示,隻是說道:“不知宗主在來我這裏前,可是先去過一號小蓮花峰了麽?”


    趙白蓮緩緩地搖了搖頭。


    馮遠山見此,語氣幽然說道:“想不到宗主如此信賴老夫。”他頓了頓語氣,才又接著說道:“實不相瞞,老夫對此,著實是有些受寵若驚,可宗主想過沒有,為何我會甘願花費半輩子的精力,潛伏在蓮花宗?”


    趙白蓮忽然間語氣森然迴道:“或許,我應該叫你一聲大舅的。”


    馮遠山聞言,臉色瞬間大變,有些難以置信說道:“你……你是如何得知這個消息的?”


    趙白蓮見狀,笑了笑迴道:“大舅雖然在幾十年前就已假死,之後甚至還不惜更改了名字,可我在永安城畢竟也待了將近二十年,既然我能喝得到望海茶,並且還去四明山親眼一觀兩顆古茶樹,那麽稍稍下點功夫,想要打探到大舅的身份總歸是不難的。”


    馮遠山一臉苦笑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那麽就應該知曉,我絕不可能再為你效力,或者說,為腳下的這座宗門效力。”


    趙白蓮冷笑說道:“在沒有嚐試過之前,誰又能真的知道答案呢?況且大舅不管怎麽說,也在蓮花宗生存了四十餘年了吧,難道這麽多年過去,你就沒有為這座宗門滋生出一點點的感情麽?”


    馮遠山聽到這裏,那雙無比堅定的眼神中,終於閃過了一絲迷離與恍惚,他輕聲說道:“若說一點也沒有,那無疑是自欺欺人,可我的職責,本就不是為了拯救蓮花宗,因為從我第一天進入到宗門裏,我就是為了摧毀它而來的,不是嗎?”


    趙白蓮依舊不死心,冷聲說道:“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大舅活了近百年,難道連適合生存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麽?想必你現在也應該看到了,我蓮花宗最終可是扛住了來自於其它兩宗的聯合攻勢,並且在接下來的二十年內,他們都不會再舉辦什麽百山春獵,我大可以借此機會重整旗鼓,恢複元氣。”


    聽到對方這一大段敘述,馮遠山沉默良久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並反問說道:“宗主不會真的以為,他們在此次大敗而歸的情況下,還會給你二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吧?”


    趙白蓮聞言,那張儒雅的臉上,忍不住升起一絲冷笑,目光銳利說道:“隻要我能保住目前的班底,他們便不敢輕舉妄動,除非像五十年前那樣的亂世再次來臨,可就算是亂世真的來臨了,難道他們就能雙手一攤,保持一副袖手旁觀的姿態嗎?”


    馮遠山對此,無法反駁,隻是忽然無比深沉地歎了口氣,迴道:“就算宗主說的句句在理,可老夫終究是老了,若是你能早個二十年,甚至哪怕是十年,老夫或許都還能下定決心,與你拚上一拚。”


    趙白蓮見他再次表示拒絕,已是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不管在言語上多說些什麽,都無濟於事了。


    於是,他有些心痛地閉上了雙眼,最後提問說道:“大舅當真是要如此的冥頑不靈麽?哪怕是讓你從此退居幕後,當一名藏經閣的護閣長老也不肯麽?”


    馮遠山灑然一笑,不再作答,隻是搖了搖頭。


    趙白蓮見狀,起身向院外走去,但臨走時他還是誠懇說道:“我再給大舅一天的時間考慮,希望你能在明天這個時候,給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直到趙白蓮從自己的院子中徹底消失不見,馮遠山才微微晃過神來,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己頭頂上方的夜空,在月光下看到了朵朵清晰無比的雲層,這不禁讓他迴想起自己的小時候,那時他與自己的親弟弟,也曾在自家的後山上,見到過這一幕。


    馮遠山呢喃一聲,“真想再迴去看看你,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已足夠,隻可惜,終究是沒機會了。”


    才剛剛離開秋字派小蓮花峰的趙白蓮,感覺到身後那座之前所停留過的庭院中,傳來了一陣靈氣波動後,他禦空在半空中的身體便驟然一頓,但最終,他也隻是麵帶痛苦地迴望了一眼那座庭院後,就恢複了如湖水的平靜。


    ……


    一號小蓮花峰。


    乃是整個蓮花宗除了主峰之外,天地靈氣最為濃鬱的一座山峰,同時,它也是最為靠近主峰的山峰。


    宋玉所在的玉心閣中,他屏退了所有下人,隻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平時負責端茶送水的小童。


    同樣的,宋玉此時的心情亦是十分沉重,或者說,隻要他等待的那個人,一刻沒有光顧到他的地盤,他的心情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的深沉下去。


    他坐在自己的客廳中,不停地喝著茶水,心中則是反複思考著,等到那個人找上門來時,自己該如何應對。


    此刻夜已漸深,臨近子時,夜空中明月高懸,星輝在不斷閃耀著,然而,宋玉卻沒有半點閑情逸致走出自己的閣樓,去欣賞這份大好夜色,因為於他而言,他原本在心中所擬定的計劃,都隨著蓮花宗在此次春獵中取勝,完全泡湯了,換一個詳細一點的說法便是,他既沒能在最後時刻與雲蘭宗撇清關係,也沒有得到一個可以讓他‘功成身退’的機會。


    一陣清風忽然從客廳外的庭院中,悄然拂過,吹動了種植在這座院子中,已有數十年之久的兩顆梧桐綠葉。


    身在客廳內的宋玉聽到這陣輕響,忍不住在心裏打了一個激靈,但隨即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有半個人影出現,便又忍不住鬆了口氣。


    對他而言,雖然他多數時候都巴不得自己所等待的那個人,能早點上門前來給他一個最終結果,可真正到了這個境地後,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想見到對方。


    若能有一個機會,可以換取對方從此不再光臨他的玉心閣,隻要不是要了他與自己那位獨子的性命,他都願意拿去交換。


    榮華富貴?


    他已經活了一百二十餘載,真正到了半隻腳都踏進棺材裏的時刻,早已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了。


    不過很可惜,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有這個機會。


    又是一陣清風從屋外吹拂而過,但毫無疑問,比之先前的那陣風力,現在這股風力就要大上許多,吹的梧桐樹上的葉子們沙沙作響。


    宋玉聽到這陣聲響,心中忽然閃過了一絲不安,因為這種感覺,就像是給了他一種暴風雨將要前來的感覺。


    於是,久坐在太師椅上的宋玉,終於按耐不住性子,起身離開了座位,然後一步一步,步履維艱地走到了門庭之外。


    他抬頭望向庭院上方銀輝遍布的夜空,落入眼簾的依舊隻有星辰與明月交相輝映的迷蒙光亮,不過緊接著,他就仿佛見到在夜空的盡頭處,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正朝著他的庭院,直直墜落下來。


    宋玉神色凝重,目不轉睛看著夜空中的那道黑影不斷臨近,等到他徹底看清楚墜落時的黑影後,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上,終是轉變成了一陣苦愁之色。


    原來,此番來到他住處的人,並不止那名他一直等待著的人,同時在後者的手中,還有另外一名原本就屬於他春字派的長老。


    看著這名身上正背著包袱,但此刻卻已被趙白蓮抓迴到自己院中的中年男子,宋玉麵色鐵青,甚至都顧不得先與趙白蓮打招唿,便對此人冷聲喝道:“周滿庭,你這是在做什麽?”


    被直接道破名字的周滿庭聞言後,直接將背後的包袱往地上一丟,爭鋒相對道:“宋老賊,你別忘了我的身份,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別想好過。”


    宋玉見他到了這個境地,還敢如此猖狂,頓時氣的說不出話,他憋了許久後,也隻是憋出一個“你”字。


    趙白蓮見他們現如爭執,沒有閑暇聽到他們狗咬狗,隨即便麵露一絲不悅說道:“怎麽,在我麵前還要上演這種戲碼麽?”


    聽到趙白蓮開口,之前便已是在他手中吃過苦頭的周滿庭,當即沉默下來,不再言語,而宋玉則是麵露一絲尷尬,趕忙轉身相邀說道:“宗主裏邊請,有什麽話,我們進去再說。”


    趙白蓮見此,率先大步走進了玉心閣,緊接著,緊隨其後的宋玉,在狠狠瞪了一眼這名來自於周家的內奸後,才跟著趙白蓮一並走進了客廳。


    身在庭院外的周滿庭心中有苦難言,因為他深知自己今夜既然不能成功,那麽以後就再無任何可能,從蓮花宗偷偷逃下山去。


    不過不等他跟著走進客廳,趙白蓮平靜地聲音便已經傳入到了他的耳中,隻聞後者對他說道:“你就在庭院外等著。”


    見對方刻意將自己給隔開,周滿庭的心中瞬間勃然大怒,不過礙於趙白蓮自身的強悍實力,他最終還是不敢將心中的怒意表現出來,隻能低聲下氣迴了聲,“是,宗主。”


    在宋玉走進客廳之後,已經在座位上入座的趙白蓮便輕輕一揮手,將所有的門扉緊掩關閉,宋玉感覺到這一幕後,心中頓時一冷,暗想對方這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


    似乎是感受到了宋玉心中的恐懼,連主座都沒占據的趙白蓮,輕笑一聲說道:“宋長老不必如此坐如針氈,趙某來這裏,不過隻是想與你商議一些宗門上的事宜,隻要宋長老能完全按照趙某說的辦,我自然不會對你有所不利。”


    宋玉聽到這裏,已是清楚的意識到,對方言語中的不容置疑,心中忍不住發出一絲苦笑,他沉吟少許坐定後,才開口迴道:“不知宗主有何吩咐。”


    麵對宋玉,比之在麵對馮遠山時,趙白蓮顯然就要言簡意賅的多,直接開門見山說道:“我的要求有三點,第一,整理出所有春字派弟子的真實身份以及詳細信息給我,第二,整理出所有春字派長老的真實身份以及詳細信息給我,第三,在沒有我的允許下,不準放任何一名春字派的人離開蓮花宗。”


    宋玉聽聞這三個要求,頓時麵露出為難之色,不過在見到趙白蓮那冰冷無比的神色後,他卻又不敢拒絕這三個要求,因此,自身處境早已騎虎難下的他,最終還是拱手迴道:“是,宗主。”


    趙白蓮見他沒有再像以往那般胡攪蠻纏,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便起身對他說道:“在處理完這三件事之前,你的所有都與原來保持不變。”而不等宋玉迴話,趙白蓮便又接著說道:“不過我隻給你一周的時間。”


    宋玉滿心絕望,但隻能眼看著趙白蓮,從自己的麵前快速離去,而等到對方徹底離去後,他才恍然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竟都已是冷汗直下、衣裳盡濕。


    ……


    翌日清晨。


    天際的邊緣才剛剛升起一抹魚肚白,在徐焰所在的流雲小院中,便已經有人起來開始生火做飯,而等到卯時四刻左右,廚房內就已飯菜飄香。


    徐焰用完早餐並洗完鍋碗瓢盆後,才笑著對紅雀說道:“紅姐,那我去上山修煉啦。”


    紅雀聞言,隻是輕聲迴了一個字,“嗯。”


    不過在徐焰離開前,她又遞過來一個儲物囊,徐焰見狀,當即笑著問道:“這是什麽?”


    紅雀直言迴道:“幹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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