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後,唐盈與簡隨雲走出了農家小院——

    而穿過院外縱長近五裏路的柳林後,唐盈突然停了腳步,怔在原地,微微張開了口,無法轉動目光。

    接著,這位唐家三小姐做出了六歲以後再沒有做過的一個舉動,便是伸出自己的手,捏向自己的臉——

    當痛感傳來時,她笑了,笑比花嬌。

    “原來出了綠柳蔭,便是桃花林。”她輕語,眼裏泛出些如夢似幻,多了種女兒家的柔情似水。

    在她們麵前,的確是桃花林。

    不是小院中的單株桃樹可比,而是無數株。株株桃花盡綻,一株連一株,粉紅、淺白撲麵而來,繪成花海一片,染盡她的視線——

    “身在川中,從不知天下竟有這般秀色。”她輕聲呢喃。

    萬萬沒有想到在經過一片翠色新新的柳林後,便會突然陷入桃林如海,這種從無邊綠色到鋪天粉紅的視覺轉換,讓她心中是無法形容的衝擊,更加覺得中原繁華錦繡、嬌娥多姿。

    而現在的她,也是十九年來最像小女兒的一刻,原本仍顯蒼白的麵頰泛起動人的紅暈,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的掃視著那些花枝,腳下也在前進,漸入花中,任勤蜂翩蝶在周身飛過,心中竟有了永遠也不想離開這裏的念頭。

    甚至展開手臂,旋轉起身子,在飛舞中感覺花海的芬芳——

    就在她的笑聲要溢出喉嚨時,卡住了,多年的內斂含蓄讓她在最後還是沒有發出聲音,隻有唇邊的孤度與眼中漾出的盈盈水波——

    尤其當看到身後的青衣人時,身形也頓住,怔怔地盯著那個又換作男裝的人——

    簡隨雲,一襲青衣自在飄灑,身形頎長,靜靜地立在綠與粉紅的交界中。沒有璀璨的笑,也沒有張揚的動,卻將所有屬於綠的清新和粉紅的嬌豔壓下,讓她隻覺得周圍風露娟娟,琅然無限,可仿佛又在眼中看到了流風中迴旋的雪——

    是天山上的雪。

    還是一片青色的、獨一無二的雪。

    三月清風拂著臘月瑩雪,奇異的搭配著,不顯冰冷,隻是一種飄然的明淨。

    唐盈的眼中是恍惚,心中是恍惚,恍惚的同時,又提醒著自己一個事實,眼前是個女子,與她同樣的女子。

    但這樣的女子,天下間,誰能配得上?

    一個人影浮了出來,浮在她的腦海間,與眼前的人就立在一處——

    “他,才能配得上她吧?”心中悄悄地問,唇邊勾起了笑,那個笑如果讓唐家熟悉她的人看到了,一定會驚訝。

    什麽時候,溫婉含蓄的唐三小姐也有了這種帶著些小小算計的笑,似乎是在想著怎麽把一個最好的東西給勾迴家裏去。

    而青衣的她,眼中是望著這片桃林的,燦爛的花色,將其半透明的容顏襯得有幾分淺淺的喜悅,似乎並沒有看到唐盈的笑,

    誰說春景不宜人?這樣的人兒也被春景宜了心情。

    唐盈心中一樂,輕身一越,便飛了過去,一把拉住了青衣的她的手——

    簡隨雲低頭看了看被唐盈握住的手,沒有說什麽,任由唐盈牽著。

    “我們走吧——”唐盈笑得露出了從未沒露出過的四顆牙齒,腳下像長了幾分力氣。

    如果不是要急著去鹹陽,她也許會在農家多調養幾日,但鹹陽的那個人讓她無法安心逗留。即使身體仍然虛弱,內力也隻能提起稍許,功力是以前的兩三層左右,但隻要她活著,半個月後,便又是重前的唐盈。

    身邊的她本要安排農家人去附近最近的鎮上給她雇一輛馬車,是她要求先上路,等走到城鎮時直接雇車,那樣會少了來迴的路程,而這個決定做對了。

    如果乘車,必要繞道而行,哪裏還能看到這種美景?眼前已是她生平看到的最惑人的景色,比川蜀內的千萬風景都要嬌妍。

    嗅聞著空氣中清甜的味道,感覺著身邊人的手與她的手相牽著的地方,有微微的清涼傳來——

    這種觸感如此真實,真實的讓她心中跳起一種說不清的東西——

    簡隨雲,人似浮雲,看似遙遠,卻已降落人間,她沒有疏離、沒有清冷,有的,是雲卷雲舒間的舒揚自在和一份淡淡然。

    如果有人覺得她很遙遠,遠得不可觸及,那是因為那個人心中先不肯去主動接近她,她的從容、飄然,讓太多人覺得站在她身邊時,就像要把人間的塵埃沾惹到她身上一般,不敢、也不願接近——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想,但唐盈知道,如果不是桃花林的爛漫醉了她,也許她一直都不敢去牽這個女子的手。仿佛心中已蒙了塵,看到明淨的東西時,覺得自己配不上去接觸。

    而現在,簡隨雲的手就在她手間,讓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仿佛遠離了江湖,遠離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毒物,也遠離了原來的那個總要在許多人麵前保持唐家三小姐形象的自己……

    如果身邊人不是女兒身,自己就這樣和他牽手漫步桃花叢中,是怎麽樣的感覺?想到這裏的唐盈,臉上的紅暈攀上了溫度,立刻低下了些頭顱,又想起了那個紫衣男子。

    也許是介入因為她們的事耽擱了對方的行程,在昨日早膳後,紫衣男子還未提出要告辭,兩個看起來沉默幹練的隨從便顯出了焦慮,不時地看看天色,又看看紫衣人。

    一貫沉穩老練的人如果把焦慮顯現出來,意味著事情真得很急。

    “兩位姑娘,若非在下有要事在身,非常希望能助二位姑娘一臂之力,”紫衣男子的的眉峰是微微蹙起的,“在下雖非江湖中人,卻深知江湖險惡,姑娘們又得罪了最刁鑽難纏的殺手,還要小心為是——”

    唐盈無法從迴憶中捕捉到那個人的神情中有什麽太深的東西。但那人身上的幹淨、鎮定、雍容,讓人無法置疑他的話,仿佛他如果不是急於趕路的話,會如他所說的留下相助她們。

    “如果二位姑娘真遇到什麽麻煩時,可令人執這東西到京城最大的一家布行,將之交於掌櫃的,即會有人出現,滿足姑娘們所有的需要。”紫衣男子突然取下了腰間玉佩,向她們拋來。

    簡隨雲當時不為所動,靜靜而立,似乎沒看到那枚佩由空中飛到,是她唐盈下意識的怕玉佩落地摔碎,伸手一探收在掌中,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婉拒的話,對方已翩若驚鴻,翻身上了馬背,打馬而去——

    唐盈很吃驚,對方口中所說的是“所有的需要”!

    那不是一般人敢應承的,而且足可看出玉佩對於那男子也是十分重要的,卻與她們隻有一麵之緣時,就敢交給她們。

    如果換作其他人,在聽了“江湖十三煞”的傳聞後,也許會為被十三煞盯住的“主角”泛起同情,但僅僅是同情,更多的是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置身事外,脫出幹係。

    那個男子卻一副不怕卷入是非的模樣,如果沒有來路,怎麽會放下那樣的話?

    更驚訝的是馬聲嘶昂中,奔出去數丈遠的一人一騎又折迴,“在下舒帶刀,姑娘可否賜告姓名?”

    那個問題是問身旁青衣的她,唐盈的名字早已不是秘密,而那個紫衣男子在馬背上的身影,軒昂、挺拔,一雙明目也直直盯視著青衣的她——

    正如先前一樣的直視。

    現在想來,紫衣男子一直都對自己的姓名極為隱諱,似乎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而臨走前的猶豫可是因為一別之後,就會人海茫茫,想得到一些關於身旁的她的訊息,所以用自己的名字換得答案?

    青衣的她沒有刻意要隱瞞誰,簡簡單單地就迴答了。

    在得到“簡隨雲”三個字後,紫衣男子眼中有抹意味深長,馬蹄踏碎春泥,飛馳而去——

    那迎著春日遠去的背影,就似鼎上鑄刻的浮雕一般,清晰地映在唐盈的眼底與心中,並且無法不承認那個男子非同尋常的魅力。

    也許隻有非同尋常的男子才會主動接近身旁的這個女子,而那枚佩或許也是因為青衣的她才會留下,卻由她唐盈接住了——

    思緒翻翻轉轉間,盯著身旁人的側顏,唐三小姐一路不語,隻是盯著。當周圍密密的粉紅淺白突然變得空蕩蕩,她驚覺已走出了桃花林,看到了前麵橫過一條大路,由北向南而去——

    “不知簡姑娘要去何處?”唐盈略微遲疑地問著.

    這個問題早橫在了她的心間,卻一直不願問,而當大道擺眼前時,已不得不問了。

    答案也會直接決定她們接下來,會是就此分別?還是有一路同行的緣份?

    “江南。”青衣的她看著遠方,緩緩地迴答。

    “江南?”唐盈的眼中又漾上水波,“此去江南路過感陽,唐盈正打算去鹹陽。”

    簡隨雲這一次卻沒有很快迴應她,仍然盯著遠方,讓清晨的日將她的側顏渡上淡淡的金色,唇邊有些笑意。

    唐盈的眼中泛上些灰暗,聲音低了幾分,“其實姑娘也不宜與唐盈在一起,莫說我一路兇險,對暗殺於我的幕後主使人一無所知,就是那十三煞中的其他人會用怎麽樣的手段來對付我,也是難以預知的,姑娘與唐盈分開走自是最好——“

    那些殺手連農家小院那般隱蔽的地方都能找到,而且從離開客棧到找到那裏隻用了三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讓她相信對方的下一輪的伏擊會更加出乎意料,更加防不勝防。

    如果因自己的事牽連了這個女子,不是她唐盈的意願。但如果分開,這個女子可會如雲散去,再難相遇?

    “走吧——”簡隨雲抬步間,清風自現,當先步上了大路。

    唐盈怔了怔,“姑娘——”

    “唐門子弟遍布天下——”微風將前邊青衣的她的話傳來。

    話中何意?唐盈深思——

    不錯,唐門弟子遍布天下,而且個個都不好惹。

    她在昨夜就曾用唐門獨有的辦法召來靈鴿,將一封密函傳了出去,並已決定自己再次出現於人煙密布的城鎮時,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聯絡附近的唐門弟子。

    前段時間單身行走時,她並未沿途與唐門保持聯係,隻因沒有必要。而在發現中毒後,又心存顧慮,怕《唐家毒笈》遺失在別人手中,隻傳書於她最信任的一個人。

    現在,情勢已不同,她自然在做打算,動用自家的力量來應對這件事情的發展。

    但青衣的她為何會那麽說?並且似乎已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安排?

    又是否在指,有唐家為後盾,就不該考慮會牽連到她?也點出了到達鹹陽前,都會與她一路同行?

    心中一喜,唐盈追了上去——

    “姑娘,雇請殺手之人定然十分了解我唐家,對方為何會不惜重金地請來十三煞?又為何要花盡心思在短短三日內就找到我?也許那暗中下毒之人是慮到我在恢複後就會聯絡唐門,到時身邊有了幫襯,更不好下手,所以才迫不急待地要置我於死地——”唐盈分析著。

    “十九年來我多數時間都在唐門內,極少行走江湖,此次出門也是受了爺爺他老人家的重拖,但辦的隻是唐家內部的事,與江湖扯不上關係,為何會有人要置我於死地?”她的雙手緊握了握。

    身旁人不語,笑意淺淺留在唇邊,步履翩然,袖間清風無限——

    唐盈看了看那張側顏,也笑了笑,這個女子似乎並不打算就她的分析作任何反應。

    也罷,肯與她這個災禍不斷的人同行,已是讓她破為意外了。如果一路順利,也許不到鹹陽,就會碰到她要去找的那個人。

    唐盈又無聲地露出一個笑。

    到時,這女子可會像其他女兒家一般,因看到那樣一個男兒而失神?

    她很好奇,十分好奇,好奇埋在心底,讓臉上隻有笑意。

    腳下的官道被壓得平展、緊實,雖是雨後,卻無多少泥濘,兩旁軟草平莎,格外清新,路麵上的浮塵也被打濕,緊附著地麵——

    走在這樣的路上,任熏風拂麵,唐盈就算有幾分力軟,也覺得心曠神怡,走起來輕悄而愜意。

    於是,一青衣飄然,一黃衣嫻雅,兩道引人注目的背影沿著大路向遠方而去——

    這一路,也將開始了她們數不盡的奇詭兇險,異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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