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雲間,雪色漫山頭——

    烈風颼颼,將片雪襲卷,掩去山林峻岩!

    就在這樣一個風凜凜、狂雪織的天色中,有個身形在移動——

    移動在這座深山中。

    他,是個老人,挎刀背弓的老人。

    身形高大,滿臉皺褶,麵部線條剛硬,一襲勁裝將他渾身的英武威猛展現的淋漓。而他沒有狐裘在身,也沒有風帽在頂,隻穿著翻著羊毛的皮襖,逆風行走——

    在迷離的雪網中辯認著方向,一直向上攀登。

    這個老人為何會獨自上山?並且是在這樣一個惡劣的天氣中?

    深山本無路,他卻在無路中找路,任大雪滿刀弓!無視周圍“嘎吱吱”作響的林木被狂風卷斷,用雙膝在深兩尺的積雪中開路。

    風夾雪本就撲天蓋地,加上山勢陡峻,險峰成林,隻要走錯一步,踏空一寸,都會滑下萬丈懸崖,摔個粉身碎骨!

    而他似乎已在山中行走多日,渴了飲雪,饑了取出幹糧隨便啃食幾口,困了就找處岩石後盤腿打座,用內力驅散寒意,功行幾周天挨過夜色後便繼續上路,並不時拿出一張地圖對比著尋找——

    (在這種深山老林的冰天雪地中,一身輕裝的他入夜後無法辯路,卻不能入睡,睡過去很可能被埋在雪中,再也醒不來。)

    靠著強韌的意誌力,在快爬到這座山的山頂處時,他看到一座木屋。一座隱在林間的木屋!一座簡單的灰突突的木屋!

    然後,他笑了——

    嘴裏沒有發聲,臉上卻是全部的激動,從眼角到嘴角都在抽搐,頦下的胡子也在隨著顫抖,並且喃喃自語——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他的唿吸急促,眼裏是亮光,手在緊緊地握著腰間的刀柄,直直盯著那幢木屋,眼皮眨也不眨——

    似乎怕一眨眼間,那座木屋便會消失。

    片刻後,這個老人開始極力地平複情緒,用習武者的定力來平複。然後整了整衣裝,正了正背後大弓,挺身走向前去。

    直走到那座木屋前,抬手,“呯、呯、呯”叩門三聲,便收手垂頭而立,立在門前,靜候——

    門內無人應。

    老人眼裏閃過詫色,有些猶疑地再抬起手,又敲三聲——

    “呯、呯、呯”!

    側耳聽,還是無人應。

    這樣一座山,連飛鳥都難至,這樣一座木屋,粗陋又簡單,會有什麽人?

    正常人不會居住在這樣一個地方。

    老人卻不死心,依然再敲門——

    又是三聲後,門內靜悄悄,隻有風的嘶嘯,雪的翻飛——

    暗色在眼中閃過,老人的麵部肌肉又開始抽動,似乎在遲疑、在猶豫、在徘徊——

    “吱呀”一聲,他選擇直接推門進去——

    一入內,風雪帶進,卻遇上一股熱流,將雪又反卷而迴,卷出門外。

    而一個背影直直入了他的眼——

    那是一個坐著的,穿著淡色衣衫,長發攏成一束垂在身後的背影。

    老人看到了,先是怔了怔,接著眼中有極度的亮光一閃而過,然後,掩好門,“呯”地一聲,轟然跪倒——

    膝蓋著地時,就像一座山倒下後的巨響。他不但跪下,雙手也抱成拳高高舉在頭前,“請高人出山!”

    蒼勁的語音出口後,他開始磕頭,重重地磕,一連三個,然後伏在地上,沒有起來。

    靜!

    木屋內很靜!

    靜得葉落於地也能聽得分明!

    坐著的那個背影沒有迴應,也未迴頭,但在動。

    是一隻手臂在動——

    卻是向前伸著,衝著座位前的桌麵上伸去,並且執著一雙竹筷。

    原來,這座深山老林的木屋中有人,還是一個活人。不但是個活人,還是一個正在吃飯的活人。

    隻是這個活人似乎沒有耳朵,也沒有聽到身後人的話和磕頭的聲音。手臂收迴時,筷中夾著青色的菜,緩緩地送到嘴裏。

    那臂膀在空中滑過的動作,就似一片雲在淡淡地、淡淡地浮過——

    說不出的寫意,似潑墨畫中的山水。

    “高人,老朽是由閑竹老人指點而來,務請高人出山相助,救我金瀾山莊上下三百零八條性命!”

    老人的頭再抬起,又重重磕下——

    一個又一個,額上很快見了血跡,沾了塵土,卻依然不停。吃飯的人依舊吃飯,動作沒有半絲停頓,這次筷中夾了幾片臘肉——

    “高人,全天下隻有您能救我金瀾山莊,請您看在三百零八條性命的分上,請您看在老朽千裏迢迢來此的份上,救我等一命。”

    老人額上的血跡流過眼瞼,將他的眼模糊,一邊磕一邊蒼啞的企求——

    就似一隻從不折腰的刀,在這一刻,用盡所有的自尊,誠心而又誠惶誠恐地企求著。

    “我金瀾山莊無意間得罪了江湖第一宮生死宮,那生死宮在江湖上成名以來殺虐成性,因我祖上百年前得罪其老宮主,便發下血帖,要在整一百年後血屠金瀾山莊及其所有後人,無論成人幼童,還是牲畜家禽,都要殺個雞犬不留。而來年六月初一便正是百年的整日,高人,老朽一死並不足惜,但莊裏其他人是無辜的,老朽為求解災,走遍天下,找到了竹閑老人——”

    血順過他的眼,滑過他的臉,滴落——

    落在木屋的青石地麵上,靜靜無聲。

    “竹閑老人指點老朽來這浮雲山脈尋找避世奇人,老朽依圖索驥,在此山脈中整整尋了月餘才找到這裏,高人——”

    他又磕下響頭,似乎把他這一生來所有的響頭都磕遍了,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念,盯著眼前看到的背影——

    那個背影閑適淡雅,烏發長垂,看起來很年輕,並且纖細柔長,似乎是個女兒身,但他依然堅定的相信著隻有這個人可以化解他家族的生死危機!

    因為他相信閑竹老人!

    閑竹老人已是世外高人,而高人口中的高人,更是奇人!

    就算對方是個黃口小兒、垂髫童子,他也不會質疑閑竹老人的推薦。

    屋內在此時又恢複寂靜——

    在這個老人住口後,便是難以形容的寂靜。

    坐著的背影,似乎隻在專注地進食著東西,夾菜、咀嚼,都沒有聲音。

    老人的雙手緊緊地攥著,表情中沒有任何的不滿,隻有一種絕不迴頭的韌性。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背影放下了筷子,似乎已進食完畢。

    “你,可以迴去了——”

    一句話淡淡飄出,就像五月夜間的丁香花在悄悄浮出清香時的飄然、別致——

    老人怔了怔,疑慮地問,“高人?!”

    “春天後,我會下山。”背影又送出一句話。

    而這句話,讓老人的臉上在一眨眼間騰起狂喜,眼裏有顫動的水氣,混合著奇異的明亮。

    這句話是否代表著高人肯下山相助了?

    “可是,高人——”他想再多說些什麽。

    “明年六月,會到達你金瀾山莊。”背影沒有迴頭,似乎在端起碗,碗中襲來的味道中,是粥的香味。

    老人的喜色加大,嘴也微微張開,在他剛毅的臉上現出與年齡不相襯的淺白的喜悅。

    “多謝姑娘!多謝高人!金斷刀在這裏謝謝姑娘!”

    他又重重磕下頭去,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

    但再抬起頭時,依然沒有起身,微微猶疑地問,“高人,您到時蒞臨寒舍時,老朽將怎樣辯識出您?”

    他不肯離去,原來是為了這原因,而他隻能看到那個背影,也隻能聽到那道清徹如風的聲音。

    如果就這樣走了,連對方姓甚名誰、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迴去該怎麽向家人交代?

    室內,飯菜騰起的淡淡煙氣輕攏著那個背影,就聽那道聲音緩緩地又送來一句話——

    也是最後一句話——

    “你隻要知道,我叫簡、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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