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宿舍樓裏集中著初高中所有男生。初一男生住在四樓。

    入學第一個晚上。當佟亮和孔龍最後離開教室從教學樓出來,穿過中間一棟高中教學樓,再返迴到宿舍時,已是氣喘噓噓。佟亮罵著粗話怪當初設計校園建築的混蛋該把宿舍樓安置在初高中教學樓中間,免得穿街越巷瞎耽誤功夫。他一路罵著走進宿舍,見有人已經睡在了孔龍的上鋪,就霸道地拍著那人的頭說:“誰讓你睡這裏的,誰呀你?”

    “他是咱們班長孫楠,白天你沒來所以還不認識。”孔龍答。

    那人正在看一本書,見有人找茬兒不氣不惱,莞爾一笑:“噢,我叫孫楠,我來的晚,就剩下這個鋪沒人了。”

    “嗬――,行啊小子,老師給你個官兒說話就能帶刺兒是吧?言外之意是我來晚啦。”

    “沒有的事兒。”

    “那就好。實話告訴你,這輩子我最崇拜的事業就是占山為王。比如我爸刀劈菜市場,那才叫真英雄。”

    “好啦,毛兒哥,小弟可不是狗膽包天故意搶您的地盤兒。我這是先給您占著。多會兒您高興來住,兄弟立馬兒搬到下麵的通鋪上去。”孫楠是個見風使舵,會來事兒的人。剛才在班上他知道了毛兒的外號。

    佟亮占了上風,一口氣喘平了:“先這樣吧,今晚我跟精兒睡下鋪,明天你再搬走。”

    孔龍圓場:“自家兄弟都別計較,有個馬高蹬短將就一下,睡吧睡吧。”他拽了一下佟亮的衣襟,示意他結束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我這人最恨當官的欺行霸市,欺男霸女,老早就立誌鏟除上層黑暗,就不信那邪了。”說著把衣服重重摔到上鋪的床欄上。

    孔龍知道他這是跟那個奪走他母愛的人堵氣,就對一無所知的孫楠說:“沒事兒沒事兒,毛兒哥心裏憋了氣兒,不是跟你,別往心裏去。”

    孫楠豁達一笑:“不會不會,毛兒哥意氣,令人敬仰。”

    當晚,孫楠翻來覆去折騰了一陣,還是要求提前挪到下麵去。佟亮笑他是不是剛剛被嚇著了。孫楠風趣地說上鋪雖然涼爽但太高,生怕掉下來摔個粉身碎骨讓人膽戰心驚,還不如就著屍骨尚存提早搬下去落得個全屍。

    第二天清晨洗漱時,孔龍滿口泛著白沫問孫楠是否真那麽膽小如鼠。孫楠的話差點兒把他樂得背過氣去。孫楠說:“那腳也太臭了,我掉了兩次頭兒,還是給熏地睡不著,要知道,那可是一夜的煎熬啊!真佩服你老兄,竟能跟毛兒哥同床共枕。”

    “我熬得住,說明我有驚人的毅力。”孔龍打哈哈。

    孫楠說:“那就看你這七天訓練的最終評定啦。”

    “今天就開始呀?也許給一天休整時間,軍裝沒發,我還沒準備好呢。”

    “癡心妄想吧你。早晨吹的起床號,而不是響的起床鈴。”

    “噢――,我沒聽見。昨晚佟亮嘮叨半宿,加上我有個擇床的毛病,覺著剛睡著就讓佟亮給捅醒了。”

    孫楠關心地說:“白天多加注意吧,千萬別列著隊就睡著了。”他從褲兜裏摸出一瓶風油精,在孔龍的額頭和太陽穴上分別抹了一些,才放心地離開。

    佟亮起床後就迴家取行李了,院門沒開,他跳牆走的。孔龍吃罷早飯,正從餐廳走出來,見佟亮肩扛著背卷兒,滿頭大汗跑進校門。孔龍告訴他快把行李放到宿舍去,今天就軍訓。聽說佟亮沒吃飯,又返迴餐廳買了兩個饅頭,一份魚香肉絲,放進飯盒裏,蓋好盒蓋兒。

    這時,操場上響起集合號。孔龍直奔操場一角茂盛的草叢衝去,把飯盒藏在裏麵,才跑著溶進隊列。孔龍見班主任王領著兩個衣帽整齊的軍官正向操場走來,就趁機告訴氣喘噓噓站在排頭的佟亮,說早餐藏在那片草裏,他在操場邊兒上劃了個箭頭指向飯盒。佟亮上氣不接下氣說,他現在就餓了。

    軍訓如期而至,正如孔龍母親所料。兵哥教官比他的兵們也大不了幾歲,他的部隊職務是個連長,兩腮藍瓦瓦的青胡茬兒,目光劍一般閃著寒光,喊起號令來總是先作個深唿吸,氣沉丹田之後,再從胸腔裏翻上來,化作一個個鏗鏘的字眼兒單蹦出口。孔龍為他揪著心:如此喊下去,真擔心他的聲帶有一天會被自己全身心的投入給震破。

    相比之下,與他同一連隊出來的教導員倒有些清秀可人,當然絕不是說他像女人。他努力繃緊的臉,完全被那雙彎彎的細眼和上翹的嘴角給瀉了氣勢,再加上一口帶著濃重家鄉後音兒的四川普通話,把他裝備得更像一個和藹可親的人。

    “同學們――。”被他拉長的“們”字,像飄飛的花絮。“們”們聽了心裏熱乎乎的產生了一種被鼓舞起來的鬥誌。

    向來以給人起外號為樂兒的佟亮,嘴皮不動,眼睛不眨,隻從喉嚨裏發出一個聽似遙遠的怪音兒――貓咪。又以同樣的方式給兇巴巴的教官冠以“老鬥兒”的外號。孔龍小聲說:“那是港台倆味兒的稱唿。”李剛則反對,說港台聯姻有利於寶島迴歸,毛兒哥這是具有戰略眼光。

    “啊哏!”一聲警告的咳嗽聲響過,立刻止住嘁嘁喳喳,幾個愛說話的家夥挺直腰身一副知錯必改的樣子,目視著教官的眼睛。

    訓話結束,宿管室的老頭從另一所提前開學的中學取來軍裝水壺等軍訓道具,教官們和老師們按身材對號把衣物分發給學生。教官命令必須在十分鍾內迴宿舍換好軍裝,然後到操場集合。教導員補充:“速去速迴。”他等了一下秒針,對著秒表說:“解散。”

    人群擁擠著向男女宿舍樓逃躥,隻有佟亮和孔龍迫不及待衝向草叢。孔龍說:“你別跑了,站在這兒先把衣服套上。我去找食物。”

    佟亮刹住腳步,慌亂整裝。孔龍取迴飯盒交給佟亮,順便把衣帽裝備整齊。佟亮給孔龍端正帽子。孔龍把佟亮穿錯了位的衣扣一一解開,又重新扣好。佟亮抓些食物填進嘴裏,平伸開雙臂,聽憑孔龍擺布。他們的動作一直在班主任王的視線裏,她取了一瓶給教官準備的礦泉水,舉在頭頂向兩個學生招唿。

    “佟亮,別噎著,快過來喝口水。”

    她對教官解釋佟亮因為迴家取行李耽誤了早餐的經過。教官不斷點頭。指導員問王:“旁邊那個小鬼是誰?”

    “噢,他叫孔龍,佟亮的同桌。”

    兩個軍人很滿意,教官喜歡佟亮狼吞虎咽的樣子;指導員誇孔龍臨時藏飯盒詭計多端,說這二人若是執行一項任務,準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兩個少年很會博得成年人歡心,表示長大了一定考軍校報效祖國。三個成年人臉上盛開著燦爛的笑靨。

    一天的勞累,使孔龍很快進入夢鄉。夢裏全是教官的號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右看齊。正步走。他一一照做,不敢含糊,雙腿像灌了鉛。他使盡全身力氣抬起右腿,邁向前方。

    腿被硬硬的什麽東西擊中了,發出轟然悶響。很疼。但很快又有一道陽光射到受傷的腿上,暖暖的像是母親的愛撫。很神奇,那條傷腿不僅消失了痛的感覺,反而輕鬆自如充滿了力量。莫非那道光是神光?神光啊,我求求你,你去照耀我的母親吧。她太累太乏太需要溫暖了。她那麽苦著自己,那麽艱難地向前走著……。

    “孔龍,孔龍。”

    孔龍睜開惺鬆的睡眼,借高中教學樓射進來的燈光,發現佟亮蹲在自己床邊,就揉著眼睛問:“你不睡覺啊?”

    佟亮一掀被角,鑽進了孔龍的被窩,俯在他耳邊說:“你小子真有豔福。剛才班主任和那倆兵哥來查鋪,走到你跟前兒,發現你的腿搭拉在床邊,王輕輕托起你的腿送進被窩兒裏,還給你掖了下被角。嘖嘖,那眼神兒,比她手裏的電筒還亮。”

    孔龍大夢初醒,原來夢中的神光曾真實地照耀過他,一種莫名的幸福感電流般湧遍他的全身。孔龍拉過佟亮的胳膊,將頭枕到臂彎裏,構思剛才那一幕,想象著王慈母般的目光和溫暖的手,重新感受著那份珍貴的關懷,不禁喃喃自語:“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一日為師,終生為母……。”

    他的話激怒了佟亮。“你幸福了可你知道我姓什麽嗎?”

    孔龍隨口說:“你姓佟唄。”他的心一直還被那束美麗的光芒照耀著。

    佟亮在他腿上掐了一下,忿忿不平道:“我見你受到關懷了,從上鋪也把一條腿伸下來,並且還惟妙惟肖故意弄出夢囈聲兒。可我看到的是“老鬥兒”那張毫無親情的張飛臉,感覺到的是一隻長著硬繭的手毫無情趣地把我一條腿捅進被子裏。甚至,他是捏著鼻子做的這一切。真把我氣死了,他不知道我是誰嗎?白天他那麽欣賞咱們,到了晚上就變一副麵孔像台失去感情的機器冰涼梆硬。為什麽是他管我而不是王老師?”

    必須打斷他了,不然這小子會就一個簡單不過的問題,搜羅盡世上所有歪理邪說,講上兩天兩夜。孔龍於是勸道:“王老師個子不是矮嗎?她夠不著上鋪。教官能幫你收腿蓋被已是莫大關心啦,再說你是故意伸出臭腳讓人聞的。”

    “好漢腳臭,英雄屁多。這理兒都不通,還出來混個教官當當。”

    “嘁,你沒正詞兒。”

    “我懂。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天生命賤,在家沒有媽,在校遇不到她。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可人一生那麽長……,噯,寂寞的長夜―――啊。”他神經質小聲唱起來。

    孔龍捂住他的嘴:“別唱啦,一會兒查鋪的再來個二次巡夜,麻煩就大了。你失去母愛,可你媽還活著,想見就可見著。我的父親已經死了。咱這少爹沒娘的孩子不能同病相憐活著,我們之間還有友愛呀關懷呀。不如你當我爸,我當你媽,咱倆摟著睡。”

    “不成,那不壞了你媽我爸的名聲。”

    “你,你缺德。”

    “別生氣。真的不行。萬一教官他們真的迴來,咱褲襠幫可就一次損失兩員虎將啦。不華算,我得快撤。”說著就爬到上鋪去了。

    這一夜孔龍又失眠了。上鋪的佟亮也是輾轉反側,折騰的鋪板吱哇亂叫。

    如果打背包疊被子也算訓練項目的話,部隊的男兵不是全被雌化了?甚至成績好的會影響其一生。可不,男人啥都會幹,要媳婦還有屁用。我看不久的將來偌大個中國便會麵臨斷代危機,侵略者盡可長驅直入。幹嗎那麽痛快?華夏沒人啦。乘虛而入,不用動一兵一卒,那麽大的便宜不撿才是傻蛋哩。到那時什麽“五角大樓”、“石油城”,誰還顧得管那些。向四大文明古國進軍哪,本來就不用拉燈。

    幾個挨過教官訓的男生,蹲在操場公廁裏牢騷滿腹,大放厥詞。孫楠也挨了克,混在弟兄們當中阻攔了幾次不見效,也跟著咿呀唱和。孔龍屬於中間派,即不在幾個女生的受表揚之列,也不屬男生被訓的範疇。他雙手插在肥大的軍褲口袋裏,眯眼背靠著牆聽便池水泥台子上的眾生發泄。

    激烈的辯論會稍稍停歇下來時,李剛大聲喊孔龍:精兒,你也射幾炮哇。

    孔龍給嘴角泛沫的佟亮和李剛評了個冠亞軍,其他人全是季軍。不服裁決的說點評官繼教官之後再次剝奪了他們的弱勢權,紛紛將矛頭指向孔龍。孔龍也不反駁,隻覺得雙眼幹澀難忍,上下眼皮直往一起磕,就閉目養神準備稍憩片刻,盼望口誅筆伐他的同伴兒們快些拉完已經拉了許久的臭屎。

    還剩下兩個小時,教官對著重又集合起來的隊伍宣布。

    “現在開始匍匐練習,先由我給大家做示範動作。”

    訓練直到中午才暫告停止。隊伍再次集合,聽教官作訓後分析總結。孔龍站在隊列裏,隻覺天旋地轉,身體飄搖。兩夜沒睡好,再加上訓練帶來的體力透支,使他無可奈何地調用體內仍存活的細胞,盡量保持平衡,把一個比較―――僅是有著比較完好軍風軍紀的孔龍呈現在教官麵前,一心一意盼著“媽咪”可憐可憐他就要倒下去的兒子,快快下令說出那兩個恩重如山的字。

    軍官的嘴仍在動著。孔龍的小腹一陣異樣的巨痛過後,發覺有個活著的小動物也被疼痛激活了。它上下左右橫衝直撞,幾乎就要把他的肚皮撐裂。藍天上的白雲灰了、黑了,教官、指導員和身邊所有的人都飛得無影無蹤。隻有他還在。他的靈魂懸在高高的空中,眼巴巴鳥瞰著地上那個叫孔龍的半大小子直挺挺仆倒下去,中途似乎被一個溫軟的東西支撐了一下,但很快與之擦肩而過,直到與堅硬的土地碰撞到一起,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驚起一片狂濤駭浪的咆嘯。

    他唿喚著母親快來救救這個叫孔龍的孩子。可是,他的聲音渺小到能被風兒掠走。母親沒能聽到唿救聲,她仍跪在密不透風的莊稼地裏奮力拔著雜草,窸窣聲掩蓋了一切外來的聲響,耳邊隻有莊稼枝杆在風中搖擺的碰撞聲,和來自她胸腔內的心跳。

    蘇醒過來的孔龍躺在一張鋪著白床單的病床上。床側的白牆上象征性印著一個“1”字,然而屋裏僅有這麽一張床。孔龍明白了,這不是在醫院,而是學校的醫辦室。第一天軍訓的下午他來過這裏體檢,那次他就注意過那個紅漆印著的1字,當時他還在心裏說:這不多此一舉嗎?

    甜甜的液體流進他的嘴裏,舌頭根兒處直冒酸水兒。喂他水的女人不是母親,而是剛剛當了他班主任的王。她側身坐在孔龍的床沿兒上,佝僂著上身把銀白色金屬小勺兒送到他嘴邊。溫而適口的液體淌進嘴裏又咽到肚裏去。在完成這個過程的同時,孔龍嗅到了兒時記憶中的乳香,深切地體會到母親懷抱的溫度和慈祥目光的照耀。他的眼角爬出幸福的淚水。

    王用一張潔白的棉紙為他擦去淚,溫和地說:“沒什麽,低血糖也不是大病,多吃些甜食,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孔龍說:“謝謝您救了我。”

    王說:“別提這個,養好身體為重。壯壯實實了,再把學習成績搞上去,就算你報答我了。”

    孔龍說:“是,我會的。”

    佟亮背孔龍迴宿舍的路上,孔龍仍沉浸在校醫辦的幸福中不能自拔。在遠離母親的校園裏,有一個胸脯平平的母親,曾用甘甜的乳汁喂活了他。星期日迴家,他一定把這感人的一幕說給母親聽,讓她別再為遠在他鄉的兒子擔心,母親定然會為這份關懷而激動萬分。孔龍微合著雙眼,親昵地摟緊了佟亮的脖子。

    佟亮被勒的唿吸困難,手掐著孔龍的大腿罵道:“別,別發騷了行嗎?你想要老子的命啊。”

    孔龍在佟亮掐他的那一刻就已經鬆了手,並連聲道歉。他知道佟亮又在吃醋,就說:“我真不該在你之前倒下。不然,第一個受關懷的人應該是你。”

    佟亮脖子一梗說:“我才不稀罕這種假惺惺的關懷呢。背你去校醫辦的是“老鬥兒”教官。白糖是你自己的。奶粉是泥兒在學校小賣店剛買的。打針的是校醫而付帳的是我。王隻是奪過校醫手中的湯匙喂了你幾口,看把你美的。”

    “就是,有奶便是娘的家夥。簡直丟盡了褲襠幫的臉。”李剛一直從身後抬著孔龍的兩隻腳,校醫說那雙腳腫了不能吊著。由於話趕話說到氣忿處,他雙手一甩,任其悠蕩在空中。孫楠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雙腳抄在自己掌中,繼續向前走。

    這一甩一抄差點兒把佟亮晃個跟頭。他開口就罵:“我操你媽泥兒。說歸說,你他媽還真的落井下石是吧?!”

    挨了罵的李剛點頭哈腰向毛主席保證他絕無此意。就轉身搶了一個男生手裏的硬紙片,唿嗒唿嗒給佟亮背上的孔龍煽著涼風,以示痛改前非。

    睡了一下午,又喝過許多加糖的奶粉,孔龍顯得精神百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關懷他人和被人關懷是多麽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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