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分班後的第一個晚自習課上,瘦弱的孔龍筆直地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低頭將目光聚焦到課桌上攤開的一本英語書上。他就讀的鄉下鎮小不曾開設英語課,據說同屆城裏孩子已經學過了,孔龍有些焦急自卑,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先天不足的棄兒。他渴望能笨鳥先飛,暗中追上前者。

    孔龍從厚厚一摞新書中抽出那本印著外國男孩女孩卡通畫的英語書,他驚異地發現,英語字母和漢語拚音長得很像,就像城裏人住樓,而鄉下人住房,其實都是有門有窗盛人的。他試著在心裏用漢語拚音的發音把書上的英語句子讀出來,於是他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凡是不附合漢語拚音拚法的詞句,按其拚出的錯誤愣讀出來,那個味兒就是英語的正確發音。沒錯。孔龍在家鄉上鎮小時,聽到過類似的發音。鎮小與鎮中僅有一牆之隔,他偶爾聽到過初中的學生晨讀背英語單詞,鳥語花香,十分誘人,比起自己的拚音讀法,似乎他們的怪音更多些。

    如果父親不死,他有可能是在那所鎮中就讀。

    鎮中很亂,不僅出混兒哥混兒妹,還可把撲克牌帶到課堂上玩。一位出麵阻止的男教師,在晚上出去打麻將的路上挨了黑揍,第二天學乖了,站在一旁支招兒。盡管這樣,孔龍還是想去鎮中讀書,因為母親在那所中學任教;因為那裏每年隻收七百元學費,不用住校。而城裏一所私立初中,每年最低也要交到一千七八的費用,不包括吃喝。這項費用對他的家庭來說太過昂貴了。他不能再趁火打劫。母親告訴他,對於學生來講,最昂貴的是時間和學習成績。在母子之間,兒子是母親最昂貴的寶貝;在失去父親的家庭中,兒子是家的門麵。孔龍以為父親不該放棄為這個家壯門麵的責任。

    他的父親因生意蝕本,給家欠下七八萬元的債,被霜打了似的父親窩在家裏羞於見人,終日提個白酒瓶邊喝邊遛。三間房的小院,半個月的工夫,硬是把他腳上的新皮鞋磨歪了底。孔龍曾懂事地跟父親提過輟學打工的想法,可他流著淚,說我不爭氣你也不爭氣,叫你媽怎麽活呀。一個晴好的上午,父親在陪著笑臉送走幾個討債人之後,插上院門,找來幾根捆啤酒的纖維繩,拴到鐵梯子頂端的橫凳上,把自己吊死了。

    父親的死,無疑給這個家雪上加霜。孔龍再次向母親提出打工還帳之事。母親說她已經在學校辭職了,並且從鎮上承包了七十畝土地。若收成好,三四年就可把帳還清了。這裏包括你去縣中讀書的費用。他說他不去,他在鎮中上學,還有機會幫母親種地。母親堅決反對,說不行啊,你父親活著也不會送你到那裏去混證。目前家裏帳多,總免不了有人對咱譏諷挖苦,說三道四。一個孩子怎能承擔這些呀。孔龍說我是有點兒受不了那些眼神兒那些話,可咱畢竟該人家的,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母親反駁他,那要排在夫債妻還這句話之後。你沒爹了,更不能留在鎮中。唾沫能淹死一個男人,何況你僅是個未諳世事的孩子。城裏沒人對你了如指掌,你的生活將是嶄新的設定。

    其實孔龍也這麽想過,他隻是太牽掛母親了才羞於出口。母親從小沒幹過農活,一直走在上學教學的坦途上。可她放棄了最心愛的事業。她是在玩兒命。她要跟命運拚了。孔龍不敢再惹自己已經瘋狂了的母親,隻好默默地幫她幹著地裏的農活兒。他把學習當做八小時工作日應付,將學校當成了休養生息的去處,他的成績降到了一般。

    填報誌願時,孔龍選擇了現重點初中二中。母親很欣慰,希望兒子誌比天高。豈料小小少年用的是一石二鳥之計,成了,不負母親重望,熬出個人兒來;不成,其他學校也不收了,再進廠打工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心強命不隨的母親也就無話可說。

    等分數的日子裏,母親去了趟縣城,給孔龍買了一件短袖t恤衫和一雙白球鞋,她說二中剛開學就要軍訓,一星期後才會轉到私立學校去,國辦學校什麽事都排第一。孔龍問她是否去過二中了,她說我去那兒幹嗎?我兒子又不是考不中。

    分數終於下來了,孔龍的成績超過了所有私立學校的分數線,偏偏總分差了七分二中不能錄取。孔龍異常平靜地將成績單交給母親。母親說了句考得還行,就又去了一趟縣城,說去給兒子購買書包行李袋等用品。孔龍望著大包小包,說沒用了,我已經找好上班的工廠了。如今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在工廠裏是搶手貨,工資待遇低,卻比成年人不少幹活兒。我選了一家高薪的,月工資三百,現點錢。母親說:“愛上就上吧,現在時興打工助學,隻是要注意安全。”

    孔龍一點兒也不後悔這個一石一鳥的結局。他當初就報定了一顆紅心兩套準備的信念,他從電視劇中學到了一句話―――做男人要有擔當。他相信自己是個贏得起也輸得起的人。

    打工後,孔龍幾乎忘掉了通知單的事。可母親沒忘。她每天很晚從地裏迴來,進家第一件事就是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走近電話,查詢著來過的電話號碼。然後把孔龍支開,一個人躲在屋裏迴電話。孔龍看在眼裏心酸難受,勸母親放棄。母親說一天沒收到錄取通知就不能輕言沒有機會了。孔龍告訴母親報二中的同學已經有人收到通知書了。母親勸他別急,那麽多考生,丟了落了在所難免,發現了就又給你寄來了。

    果然她就說對了,孔龍懷疑母親的料事如神有問題。在開學的頭一天中午,孔龍的通知書由小學校長從二中招生辦捎迴,直接送到他家,校長對他解釋道:“二中生源擴充,又降了十分的線,你小子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一旁的母親一直含笑望著吃驚的兒子。這時她把手裏的五百多元錢交給兒子,說她上午去工廠已經把工資結了。孔龍心中納悶兒:上午,通知還未到,母親卻把一切學前工作都幫他做了,這之中肯定有蹊蹺。

    小學校長親昵地撫著他的頭說:“這孩子可不像他爸爸那麽禍害,隨你。跟我上學時就看出來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這話孔龍不愛聽,他即沒有那麽好,父親也沒有那麽糟。校長還不如說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讓他心裏好過些。校長唯一說對的話是借機對母親的恭維。母親確實是個出類拔萃的女人,所有轉機似乎都跟她有關,而你卻找不到任何理由證明這一切。

    總之,母親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兒子好。孔龍蜷縮在教室的角落裏,心裏對自己肯定地說。這時,他非常思念自己的母親。八點鍾的晚上,她是否趁天氣涼快了還蹲在玉米地裏拔草?

    孔龍在心中默念著自創的英語,生怕不小心脫口而出泄露了馬腳。他環顧四周同學,新生們一堆一夥兒悄聲談笑的正歡,幾個看書的也絕對不是在看課本,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雜誌。誰都在專心致至忙自己的事,根本就沒人注意到後排一人獨桌的他,孔龍這才放下心來,眼瞅著書本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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