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漸近,廣袤的草原、成群的牛羊、豪邁的牧民彈唱聲漸漸消失不見。道路兩側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深綠蔥翠的植物,它們不是草,因為此時的草剛剛發芽,還是青黃色。這些植物比草原上的草高出一截,又比山中灌木叢密集整齊許多。且它們被整齊地分成一塊一塊的形狀,每塊之中都有或蹲或彎著腰拔著什麽的人。

    我掀著車窗簾子,饒有興趣看了會兒,心中暗暗歡喜,原來爹爹生活過的地方這麽美麗,才是初春,就能看到這樣盎然生機的植物,不像娘親我們居住的山穀,除了鬆、柏樹四季長青,而其他林木枝椏上的新芽剛剛吐綠,看上去仍是光禿禿、黃枯枯的。

    許是近鄉思家,馬車趕得是越發的快了,趕車的韓風吆喝的聲調都和前兩日不同,歡快中透著喜慶。

    我放下窗簾,挑起前簾,不滿地道:“韓風,你就不能慢著點。”

    韓風迴頭瞪我一眼,道:“快些趕到燕京城,早點把你卸下車,省得鴰噪個沒完。”說完,小心地看了眼韓世奇,似是有些不滿他為何同意帶我上路。

    我見他又惱怒又膽怯,心中暗樂,有心捉弄他一下。於是,我輕咳一下,一本正經地道:“我哪裏鴰噪了,我每次開口說話對象都是你們家少爺,難道你也想把你家少年卸下車。”

    ‘卸下車’三個字,我說得既清楚又響亮,違恐閉目養神的韓世奇聽不見。韓風慌忙轉身,先看了眼韓世奇,又低聲恨恨地對我道:“不要再說了,進城我先把自己卸下車還不成,別吵著我家少爺。”

    我‘撲哧’一聲,掩口輕笑起來。

    韓風伸手打掉我手中的簾子,壓低聲音勒馬收韁。馬車速度漸慢,我滿意地掀開窗簾,繼續向外張望。

    “小風,停車。”韓世奇已睜開眼。

    韓風一手掀簾,一手執鞭,側著身子,麵露不安,“少爺,有何吩咐?”

    韓世奇理理袍角,淡淡笑著道:“你先去寒園知會管家整理房間,然後迴府稟告老夫人,我明天迴府。”韓風偷偷瞥我一眼,點點頭,然後停下馬車。

    我站在路邊,終就還是忍不住,開心地向那片綠飛奔而去,並在心底小聲地呐喊著,“爹爹,蠻兒來了。”

    “小蠻姑娘,不要進去。”背後傳來韓世奇阻撓聲。

    我停下腳步,心有不解,問他:“怎麽了?這些像草又不是草的東西不能踩?”

    他眉梢微揚,張口欲說什麽,但還沒有出唇,便向我身後看去,見他笑中帶著一絲古怪一絲尷尬,我疑惑地轉過身子。

    一位老漢舉著一把帶把的工具,不知是幹什麽用的,但那一臉怒氣,顯然是衝我而來。他邊跑邊大聲責怪,“這田地裏是你隨便遊玩的嗎?……,老漢我不怕什麽達官貴人、富家子弟,總之,你踩了我家麥苗就不行,……,我們一家老小還巴望著用它交租呐。……。”

    我呆愣一瞬,心中隱約明白了這綠油油的東西是老漢家的,而且對他而言,是緊要的東西。

    我求救地看看韓世奇,他無奈輕歎一聲,朝我招招手。我迴身看看一臉怒氣越來越近的老漢,心中驚惶起來,拔腿跑迴他身邊,不由自主站在他身後,探出頭,打量著奔到跟前的老漢。

    老漢上上下下打量我們兩個許久,才惡狠狠瞪我一眼,皺起眉開始責怪韓世奇,“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就是不懂得我們農人的辛勞,你們可知道,就這麽小心伺候著它們,交完租後也不見得會餘下多少,你們竟還跑進田地裏玩。”

    我咬著唇不敢接話。

    韓世奇含笑對老漢道:“老人家,幸虧這麥苗還沒有抽節,若是再過兩個月,等這麥子抽了節結了穗,這丫頭可真是該打了。”

    老漢臉上怒容褪去,麵帶訝異,打量韓世奇一圈,點了下頭後又怒掃我一眼,再看向韓世奇時,目光已柔和許多,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以後令妹不會再胡鬧?”

    聽到‘令妹’兩字,我一愣,韓世奇也愣了下。我們無言對視一眼,他微笑了下,我麵上一熱,忙撇過頭望向別處。耳旁傳來向田地走去的老漢的嘀咕聲:“……,富家少年也不全是紈絝子弟,……還懂這個……。”

    他晃晃胳膊,我猛然迴神,訕訕一笑鬆開了緊抓著他袖子上的手。

    他狐疑地問我,“你從未見過麥苗?”

    我從小住在山中,哪會見過他口中所說的‘麥苗’,於是,我朝他搖搖頭。

    他順著官道慢慢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後,不敢開口說話。走了一陣,他忽然停步,但未迴頭,我一愣,然後急忙走上前和他並行。

    他從始自終沒有看我一眼,目光仍盯著前方,淡淡地道:“燕京雖歸契丹,但是此地漢人多於契丹,他們祖輩都是定居,有農耕田地,經濟穩定。不像契丹舊地,雖部落繁多,草原壯闊,但遊牧這一特點決定了他們經濟發展的水平很不穩定。自契丹立國,雖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漢人勞力,發展了一點農耕,但仍是以遊牧為主,所以燕京農耕在契丹也就顯得越發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來自己踩的麥……麥苗這麽珍貴,聽起來,好似契丹立國根本一般。

    不由自主看向麥田,望了一陣,迴頭不解地問他:“既是這麽重要,為何田中的農人都是宋人,是他們的田地嗎?……,還有剛才老漢所說,要交租是什麽意思?”

    韓世奇輕歎一聲,微笑著看我一眼,“雖然所知有限,但還算是聰慧的丫頭。”

    聽他誇讚,我麵上竟又一熱。

    他卻斂了笑,聲音有點冷,“這些田地均為契丹各個部落的貴族所有,他們分租給漢人或是自北方遷徙而來棄滸牧從事農耕的普通契丹人。”

    我點點頭,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田間勞作的人。

    他又道:“天公作美時,一年交租之後,他們或許有些剩餘,以此換些銀兩度日。若是有些天災或是人禍,他們交租都交不起。”

    聽他聲音低沉,我收迴目光,卻見他麵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問:“你衣著光鮮,看樣子家境殷實,燕京城內理應沒有這樣大富的漢人人家,……,你卻又不像契丹人,……,你是什麽人?你家該不會……不會也有田分租給他們吧?不會是他們也欠你們家田租?”

    我想說得婉轉些,可又不知如何表達,這麽一來,隻是幾句話,我竟說得結結巴巴。

    他轉過頭看著我,淺笑著道:“我是漢人。”他臉上雖笑著,但口氣卻淡淡的,我聽著甚至還有絲冷意隱蘊其中,遂收聲不語。兩人默行一會兒,他笑看我一眼,奇道:“怎麽不說話了?同行幾日,你很少這樣。”

    我朝他笑笑,問出心中疑問,“天災我懂,可是人禍呢?難道真有人如我剛才一般跑進去踐踏破壞。”

    他神情微愣,淡淡一笑,重複道:“人禍,……人禍。”

    他微搖了下頭,頓了一會兒,臉上雖淺淺笑著,但我卻分明看出了苦澀之意,“南侵北伐年年不絕,北為領土,南為失地,為了所謂的這些,連年征戰,民不堪命,爭來打去,不過是為了燕雲十六州這道天然的防禦線。”

    這些麥苗我雖不認得,可是他話中含義我卻是懂得的,他口中的人禍,是指宋、契丹之間的征討,契丹為了捍衛所謂的‘領土’,宋朝則是收複所謂的‘失地’,而這兩者指的不過都是燕雲十六州。

    各朝各代中原與胡人之爭,沿長城一線的險峻地形始終是以步兵為主的中原軍隊抗擊北方遊牧民族騎兵的天然屏障,且長城要隘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雁門關等又恰好處在燕雲十六州這一帶。燕雲十六州歸契丹,實際上便是大宋北部邊防幾乎無險可守,契丹鐵騎可隨時縱橫馳奔於繁華富庶的千裏平原,晝夜即可飲馬黃河。

    正因為如此,大宋為了自保,對燕雲十六州勢在必得。而燕雲十六州的富庶繁華,對契丹這個遊牧民族國家來說,無異於是嘴邊的大塊肥肉,不可能舍棄。況且燕雲十六州是兒皇帝石敬瑭甘心割讓的,並非是掠奪大宋得來,再退一步來說,燕京已是契丹陪都,王宮已遷過來,無論如何,契丹也會力保。

    他默默地走著,我靜靜地想著,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發一言。

    官道之上,大小馬車各色行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許是我裙裳顏色怪異,又或許是我們二人有別於走於道旁的農人,不時有人掀簾投以詫異目光,韓世奇不知想著什麽竟渾然不覺。我雖覺不適,可是也不覺得有什麽難為情,仍自顧左右張望,入目處的一切都令我新奇。

    一輛馬車自對麵快速而來,在離我們兩丈開外處勒馬收韁,馬車漸緩,並慢慢在韓世奇身邊停下,駕車壯漢躍身而下,站在韓世奇身側,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少爺,寒園已收拾妥當。”

    韓世奇點點頭,看著不遠處的城門,淡聲道:“你先迴去。”

    那漢子微愣,竟也如韓風臨走時一樣,快速瞟我一眼,才上車駕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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