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棺材蓋,地是棺材底;

    喜怒哀樂事,都在棺材裏!

    三公再也不能講故事了。這半年,三公的身體一直都病著。兒女們都在城裏工作,要接他去城裏住,可三公好說歹說都不去。三公自有不去的道理,三公去過城裏,但住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就又迴來了。三公說城裏的廁所都在家裏頭,見天(方言,每天)抹得比咱這鍋台還幹淨,本來要拉屎撒尿,可進去以後,怎麽也覺得不是拉屎撒尿的地方,這屎尿就又迴去了。沒辦法,三公就隻好往樓下的公共廁所裏跑。這人歲數大了,屎尿就頻繁,天天要把老頭子樓上樓下地折騰好多次。三公說,這還在其次,主要是那樓房就像一個鳥籠子,你一進了家,把門一關,就像把自己關進了籠子裏,成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哪有咱鄉下豁亮。所以三公說:“我好好的都不願去城裏住,這會兒都土埋脖子了,死也要死在家裏頭。”三公認為,隻有凡人鎮的這幾間老屋才是自己的家。我能猜到,三公此時的心裏頭想的,恐怕隻有“葉落歸根,壽終正寢”八個字。

    三公不去城裏,已經退了休的閨女就隻好迴到凡人鎮來照顧老人。我去看過他幾次,近來連話也不能多說了。三公的閨女說,怕是出不了這個月了。

    一天上午,老八嬸閑轉了來,說你夜黑兒聽到鎮裏的狗哭了沒有,那聲音聽起來可瘮人了。老八嬸還十分堅定自信地說:“狗是通地獄的畜生,能預知地獄中的一切。你在摸(方言,留神在意)住,狗隻要一哭,咱鎮裏肯定要死人的。”也許是老八嬸要證明她的“狗通地獄”的觀點,她還舉出了戲文中嶽飛的一段故事來。她說,嶽飛臨死前曾路過金山寺,請一位高僧為他圓過一個夢。嶽飛在夢中所見到的,是兩隻狗在說話。那個高僧以“獄”字相對,暗示嶽飛此次進京要有牢獄之災,是個兇兆。

    對於老八嬸的這番話,我不置可否。我深深地知道,在老百姓那裏,中國幾千年流傳下來的風俗習慣、傳統觀念,你不能夠用一個簡單的否定詞就能夠讓他們迴心轉意,也不能夠用幾句所謂的科學知識就可以使他們心悅誠服地得到理喻,更不能夠靠一陣政治的風暴就能像秋風掃落葉那樣,讓民眾的靈魂“化腐朽為神奇”!近些年來,有一些民俗專家把老百姓中一些美好的風俗習慣和傳統信仰,冠之以“吉祥文化”,我對這個詞語很感興趣。但我還是希望老八嬸的話不要應驗到三公的身上。

    事實上,一個星期前,三公的病情有所好轉。三公不僅樂意說話了,甚至每頓還能吃上一碗飯,並且可以拄著拐杖下地走動了。那天三公很高興,精神也特別好,就特意來護青房同我聊天。看著三公那天的樣子,我打心眼裏祝福他老人家,替他老人家高興。我給三公倒上茶,我們在門前的水泥棋桌前坐下來。三公喝著茶,還開玩笑地說,我到地獄裏見了一趟閻王爺,可閻王爺不要我,又讓我迴來了。我們說著話,就又說到了象棋。三公看著眼前的象棋盤,意味深長地說:“看坡先生啊,你聽說過這‘楚河漢界’的來曆嗎?”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以前也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但今天,我不想擾了三公的談興,希望他趁興說下去。因為我心裏清楚,三公這也許是迴光返照,他能否真正地抗過這一關節,是料不定的事情。以後還能不能再聽到三公講故事,同樣是料不定的事情。

    三公說,滎陽縣境內有一條很長的鴻溝。當年,劉邦項羽逐鹿中原,在這一帶展開了長達四年之久的拉鋸戰,但誰也無法越過鴻溝一步。項羽為了逼迫劉邦投降,使出了下三賴的手段,把劉邦的老爹捉來,要挾劉邦說:“你若不及早投降,我就把你爹下鍋煮了!”劉邦故作鎮靜地說:“當初咱倆共同反秦,在懷王麵前誓盟結為弟兄,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要煮咱爹,別忘了給我一碗肉湯喝!”後來日子久了,那廂項羽軍隊的糧草逐漸短缺,供給困難;這廂劉邦的軍隊又漸漸得勢。無奈之下,雙方約定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以西為漢,以東為楚。從此,便有了這“楚河漢界”的說法。

    果不其然,三公的這段兒故事,竟真的成了他一生的絕版。事有巧合,老八嬸來的這天下午,半晌時分,鎮子裏忽然傳出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我的心裏一緊:三公沒了!

    在凡人鎮,誰家“老”了人,都要先放上一掛炮(炮是在老人病危前就已經準備好的)向鎮裏人報喪,這叫做“報喪炮”。聽到報喪的炮聲,左鄰右舍、自家屋的、親朋好友等,都會趕過來幫忙的。我趕過來的時候,三公家的院子裏已經圍了好多人。老八嬸和石頭娘幾個女人,已經在院子裏的地上鋪開了席子,忙著趕製壽衣。三公的一雙兒女都在城裏工作,所以壽衣的料子多是綢子的。經濟比較好的人家,用綢子給老人做壽衣,是一種美好的寄托,因為“綢子”諧音“稠子”,希望將來能夠子孫滿堂,人丁興旺。但壽衣的料子不能選用緞子和帶有“洋”字的,更不能穿皮料的東西。老八嬸說,“洋”與“陽”、“緞子”與“斷子”諧音,不吉利;皮料都是獸物身上的東西,穿在過世人的身上,下輩子就不能投胎成人了。整套壽衣不能有扣子,要全部用帶子。“帶子”,自是希望亡故者能為家族帶來後世子孫。壽衣的袖子也很講究,一定要長,必須長到將手完全蓋住,因為凡人鎮的人們相信,如果死者露出手,將來子孫就會混到討飯的地步。

    一些年輕腿快的,便被分派出去給親戚朋友們報喪去了。在鄉間,報喪也是非常講究的事情。報喪的人到親友家門時,不能徑自入內,必須要等在門口喊屋裏的人,等到人家拿一鏟子小灰(灶裏的火灰)圈撒在門外之後,才可以進門報喪。據說這樣做是為了辟邪。報喪人報過喪之後就得馬上返迴。報喪的人必須來去匆匆,中途不能停留和拐路。所以,人常常罵那些不顧安全、飛速駕車的人,或者是那些毫無禮貌、橫衝直闖的人說:“媽的,搶著報喪去哩!”

    三公的“壽材”是早已經做好的。凡人鎮有個習慣,老人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兒女們就要選個閏月之年,擇下吉日,為老人打備壽材,以示祝壽。壽材的用料是根據家庭的境況而定的,多用柏木或者桐木,也有用楊木的。但最忌用柳木,因為柳樹不結籽,“籽”和“子”同音,為避忌諱,故而不用。壽材打好上漆後,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然後,在裏麵放上幾束柏香枝,再放一個“扳不倒”,將棺蓋兒蓋了,從此就不要再動,以此保佑老人健康長壽。三公的壽材是兒子從城裏買迴的上好的柏木板打製而成的。“柏”“百”諧音,三公雖然沒能長命百歲,但能夠享年八十多歲,也沒有枉費兒女們的一片孝心。

    三公是凡人鎮輩份最高的長者,一生的為人又深受人們的尊重。第二天,人們無需誰來通知和請叫,該幫忙的,都又自覺地來了。搭靈棚的,采購菜食的,到鎮裏賃瓷器借桌凳的,去街上賃被子的,請“響手”(吹鼓手)班子的,壘灶做飯的……各盡其責,各司其事。三公活到八十多歲,這在凡人鎮算是喜喪,所以大家要給三公的喪事辦得熱鬧一些。

    這邊,堂屋裏已經架好了靈床,孝子在鄰居們的幫助下,為已經沐浴過的三公穿衣小殮,不一會兒,靈堂就布置好了。三公穿戴齊整,頭外腳裏地平躺在堂屋正中間的靈床上,上下是黑色綢料的棉襖棉褲;腳穿一雙黑色布鞋(如果是女性的話,要穿藍色的布鞋),為防詐屍,兩隻腳被用麻繩並攏束住;頭戴一頂挽邊兒黑帽,帽頂上縫一個用紅布做成的疙瘩——據說這樣可以用來驅除煞氣;口中放上一枚硬幣;臉上蓋著一張黃紙;頭前放一張小靈桌。靈桌上摞起五個供香饃;擺著一盞長明燈,這盞長明燈從人死後就要點上,直到出殯為止,晝夜不能熄滅;還要放上一碗迷魂湯,湯是用麵葉兒煮的,每天,自家屋的人還要來換湯,碗口上蓋著一個稍大的烙餅。據老八嬸說,長明燈是死者在陰間拎著照明用的,燈滅了,死者就要跌倒了;迷魂湯是讓死者喝的,死去的人喝了迷魂湯,可以忘了前世,早日投生。(這讓我想到了我“夢遊地獄”一節的事情來,地獄中,似乎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黑暗,所以就不曾見到有哪位亡魂提燈行走的。若是照了劉家女子的那些話,這“生”我看不投也罷!活著的人們為亡故的人精心設計的一套禮儀,不過是寄托著一種美好的願望而已。)靈桌的下麵放一個老盆,老盆應是新的泥瓦盆,有幾個孝子,就要往盆的底部鑽幾個眼兒。三公的老盆是我鑽的眼兒,三公有一兒一女,所以,老八嬸就讓我在盆底上鑽了兩個眼兒。老八嬸悄悄地告訴我說,這老盆是三公的“聚寶盆”,是給三公用來盛錢的,三公走了,不能把錢都帶到陰間去,盆底鑽上窟眼兒,就可以給兒女們留上一些錢過日子。老八嬸的話讓我恍然大悟,因為老盆是來吊孝的人為亡人燒紙用的,凡人鎮的人們認為,燒紙就是給死去的人送錢花。因為陽間的錢到了陰間是一文不值的,隻有換成了陰幣燒了,陰間才能使用。這聽起來有點像人們出國,本國的錢必得換成了外幣才能使用。想想都有點兒讓人覺得既好笑又感動,活著的人們對亡者真是考慮周詳、關懷備至啊!

    第二天下午,響手班子早早來了,在靈棚裏擺開陣勢,嗚嗚啦啦地熱鬧起來。來為三公吊孝的人很多,把個響手班子可忙了個不亦樂乎。因為每來一個吊孝的,響手班子就要吹奏一陣子。有時候,為了讓響手班子多熱鬧一會兒,人們就把院子裏的花圈再偷偷地傳出去,由外麵的人接住再往裏麵拿,弄得響手班子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剛要喘口氣,就得接著再吹。

    響手班子是從城裏請來的,個個都是高手。特別是那個吹嗩呐的,不僅吹出的聲音,用手或茶杯一遮一罩,能發出模擬人的聲音,還能用嘴或者鼻子同時吹響兩支嗩呐,更絕的是,用鼻子吹的時候,嘴裏還能不耽誤抽煙。所以慕名來聽響的人很多,除了凡人鎮的人,鄰村的人們也都來了。有的人站在遠處就聽得不太真切,二諸葛就去大隊部把宣傳隊用的高音喇叭搬來,裝上麥克風,這樣一來,整個鎮子都能聽到了。這一熱鬧,失去三公的悲哀氣氛便衝淡的許多。

    傍晚時分,三枚“二踢腳”響過,喪禮到了“送路”的環節。響手班子離開靈棚,吹著哀傷的調子,在大門內迎接送路的孝隊。

    凡人鎮一帶的鄉村,人去世的第二天傍晚,要為故去的人送路。所謂送路,就是孝子們哭哭啼啼地將死者送上黃泉路,由兒子用一根柳木栓,把死者生前用過的稿薦和席子扛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燒了(兒子多的,就由年長的兩個兒子抬著)。據老八嬸說,死者要把用的東西從陽間帶到陰間去,必須燒掉或者打碎了才能帶走。為了表示生者對死者的難舍之情,送路要送十程,每走一程就要用石灰水灑上一個白圈兒,放上一掛鞭炮,再燒上一張紙錢;從家門口到村外的十字路口,依次要畫出十個圈來。畫圈兒、放炮、燒紙錢的走在送路隊伍的最前麵,其次是響手班子,接下來的是扛栓的孝子,後麵便是來吊孝的親戚朋友們組成的長隊。每個人的頭上裹著白色的孝布,手裏都拄著一根孝棒(一根二三尺長的麻稈棍上,纏裹著帶絮的白紙);孝子們還要用白布障鞋(父母雙亡的孝子們,鞋子要用白布障滿;如是單親去世,則鞋子用白布障一半兒)。

    吃過晚飯,便是響手班子大顯身手的時候了,他們所有的絕活都會在這個時候“露手”給大家。響手班子常常熱鬧到深夜,人們才肯散場離去。

    第三天,是三公大殮的日子。上午一大早,借著響手班子的伴奏,在孝子孝孫們的悲苦聲中,生產隊長帶著二炮、六指兒等一班年輕人,小心翼翼地將三公殮入棺中。在二諸葛的指揮下,棺底先是鋪了一層從七戶人家收來的小灰(鍋灶裏的草木灰),灰上鋪一層黃表紙,紙上鋪一層新棉花,花上再鋪一層白布,據說這叫鋪金蓋銀。三公就安詳地躺在這“金銀”之上。棺木從外麵往屋裏抬進的時候,二諸葛還站在一邊喊著:“官(棺)也來,財(材)也來,財、丁兩旺一齊來……”

    三公入棺之前,老八嬸從廚房裏拿來五個烙好的小薄餅,用一小塊兒白布包好,放在三公的手裏,一邊放還一邊說:“你三公啊,路上遇到狗,你就把這些打狗餅一塊兒一塊兒地扔給它們!”入棺後,二諸葛說,想想看還有啥要往裏麵放的。三公的閨女就把三公生前那根經常不離手的長煙管兒放進了棺中,我也把我們經常一塊兒玩的那副象棋帶來了,讓二諸葛一並放了進去。放完隨葬品,棺蓋兒便蓋了上去,但在出殯之前並不蓋嚴,而是斜出一條縫來。

    三公被殮入棺中,一班人就開始趕緊綁紮抬棺的杠架了。杠架是十六抬的。在凡人鎮,一般的杠架都是八抬,三公享受了凡人鎮最高的禮遇。

    近午時分,是三公出殯的時間。墓地也傳過話來,說墓坑已經挖好,一切均已準備停當;這邊該來吊孝的親戚朋友也都已經到齊。隊長是三公喪事的總管,這時就吩咐放響出殯炮,並吆喝所有的孝子親戚聚到靈堂,響手班子也吹到了堂屋的門口。常言說:“蓋棺定論。”隨著咚咚的釘棺錘音,三公的一生便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釘棺的時候,孝子們就匍匐在棺材底下,哭喊著要三公“躲釘”。接著,合棺的人還要把靈桌上的那個烙餅放在棺蓋上,從前到後地翻上三翻,一邊翻,一邊還要問“能翻過來不能”,孝子們忙答說“能翻過來”。這本是翻餅的人同棺中三公的對話,但三公不能說話了,隻有孝子們來代答。這一問一答的意思是說,三公的“老屋”寬敞舒適,活著的人可以放心了。善良的凡人鎮人,總喜歡把棺材稱作是“老屋”,似乎老人並沒有故去,隻是到了另一個地方,住進了另一所寬敞的新屋似的。出棺前,合棺的人端起靈桌上的“迷魂湯”碗,先將湯猛地甩到房頂上,再用刀在門框上按左右上的順序砍上三下,刀背在下落的同時,順勢將碗打破。這樣,三公就可以將碗帶到另一個地方去用了。

    這一切細微的禮節過後,孝子們便跪在大門外哭著迎棺。在凡人鎮,孝子們的哭是“唱哭”,所謂“唱哭”,就是邊哭嘴裏還邊要說著什麽。“唱哭”的內容沒有什麽限製,想到什麽就哭什麽,其內容大多是表達自己心中的痛苦,傾訴對死者的思念之情,自責對長輩的不孝等等,但聽起來卻能讓人同生出許多感慨,眼皮軟的人聽了孝子們的哭訴,常常會陪出許多眼淚來。“響手”的調子聽起來也很是悲悲切切,早沒了先天晚上的喜樂氣氛。再“喜”的喪事,此時也是“喜”不起來的。因為三公就要入土為安了,真的和我們永別了,他要去另一個世界了!

    棺底圈著一條大繩。四周的人們抓著大繩,平穩地把靈柩抬出了靈堂,放在了院外的杠架上。兒子扛著柳木栓,跪在三公的靈柩前又鼻涕眼淚地哭了一迴,當舅的端起老盆,在三公兒子的頭上一迎,“砰”地摔爛在靈柩頭前的地上。隊長趁勢高喊一聲:“起——靈——!”就這樣,孝前棺後,長長的送葬隊伍,一路響樂鞭炮地把三公送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送進了一個全新的家。

    我沒有跟著送葬的隊伍去墓地,中午是一場答謝的喪宴,就和老八嬸、二諸葛留在家裏幫廚做些雜活兒。眼望著那十六抬的靈柩蕩蕩悠悠地漸漸遠去,我的腦海裏又想起了三公許多的往事。一旁的二諸葛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

    天是棺材蓋,

    地是棺材底;

    喜怒哀樂事,

    都在棺材裏!

    二諸葛的一句話,真是一語道破了人生的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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