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幡在微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仿佛是在委屈地訴說著一個哀傷的故事……

    凡人鎮人對祖先的敬仰和緬懷是真誠的,讓人感動的。他們一大早就會扛著鐵鍁,帶著兒女,將一座座荒草叢生的墳頭修整一新。他們用鐵鍁鏟去墳頭上的雜草,再培添一些新土,然後裁出兩個圓圓的土塊兒,在墳頭頂上戴上土帽兒。有的人家,還要在墳前燒上一疊紙,排開幾碟菜,放上一掛炮,向躺在墳下的人禱告一番。為了紀念祖宗和親人,這些視工分為命根的善良百姓,寧可放棄半天的工分,在祖宗和親人的墳旁守候上半日,在後來人麵前憶一憶他們猶在的音容,想一想他們昔日的好處,議一議他們曾經的品性,以激勵後來人們生活的勇氣和信心。有的大人們,等孩子們離去後,身邊清靜了,就在墳前坐下來,跟地下的人推心置腹地說說心裏話,聊聊家常事。說到辛酸處,就痛痛快快地摸幾把眼淚;說到高興時,就虔誠地感激一番先人們的在天之靈。

    清明節的這天下午,我早早地吃了晚飯,趁天還沒黑,就翻過那個路口,朝背山屯走去——因為我這說不清的身份,我隻能避開眾人的視線,選擇了這個時候。自從我被下放到凡人鎮以後,我還是第一次走過這個路口。以前沒過這個路口的時候,總想象著大梁子的那麵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景,想象那個女人會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中。然而,劉家女子的訓誡,常常會跳出來阻止我走過這個路口的念頭。現在過了這個路口,我才知道,其實大梁子的南北並無太大的差異。一樣是一馬平川的農田,一樣是大小相鄰的村莊,就連山坡下的墓地也驚人地相似。這裏的農村,每個村鎮都會規劃出一塊兒公共墓地,凡人鎮和背山屯的公墓都在大梁子的山坡下麵。處在山坡高處的墓地,是專門為貧下中農規劃的。“黑五類”死後是不能進入這塊兒墓地的,他們隻能被葬在山坡下低窪的地方,活著他們隻能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做人,死後也必須被貧下中農踩在腳下。

    此時,背山屯的公共墳地裏已經沒有了白日裏的熱鬧氣氛,墓地的空氣中,還淡淡地能夠聞到燒紙和鞭炮的氣味,其中還混雜著一些新土的氣息。整個公墓園中,我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卻有兩隻像是母子關係的山羊,在不遠處的地方悠閑地啃吃著地上的嫩草。上下兩塊兒墓地裏,墳頭都已是層層疊疊。看著這片大大小小的墳頭,我不知怎的竟然一下子想到了魯迅的那句“宛然闊人家裏祝壽時候的饅頭”。魯迅先生不愧是天才,在那樣的背景下,用上這樣一句比喻,可謂是天下生花妙筆了!但如今已是改天換地了,再用此做比,顯然是不合時宜了,甚至有些反動。然而,對於那些填不飽肚子的人們來說,當他們看到這些隆起的墳頭的時候,也難免不會不想到那蒸篦上一排排擺放整齊的饅頭的。

    正當我被這些“饅頭”包圍著不知所措的時候,一曲淒婉的柳笛聲把我吸引了過去。凡人鎮的這個時節,是大人小孩兒喜歡做柳笛的時候。把剛剛吐芽的柳枝截上一節兒,用手輕輕一擰,樹皮和木條兒就會分離,然後抽出木條兒,將樹皮筒兒的一端刮去外層,放在嘴裏就可以吹出聲音來了。技術好的人,還能吹出各種曲調來。我順著柳笛聲走過去,吹柳笛的是一個老人,他肯定是在這裏放羊的。老人半靠在一座時間有些久遠的墳頭前,雖然已是暖春季節,但他的身上還穿著多處補了補丁卻還是露著舊棉絮的棉衣。看到我向他走來,老人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繼續吹著他口中的柳笛。

    我在他麵前蹲下身來,並不打擾他,認真地聽他吹出的曲子。老人是個怪人,他見我認真聽他的曲子,反而不吹了。我趁機問道:“老人家,放羊呐!”老人並不與我說話,隻是拿眼看著我。那雙眼澀巴巴的,毫無光澤。我又問:“聽說你們屯兒裏有一個寡婦……”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老人好像就已經知道我下麵要說什麽,雙手按住墳拱身站起來——他拱身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一隻將死的老螞蚱——用幹枯得就像老樹皮似的手朝遠處的一個墳頭指了指,然後一句話沒說又靠了下去,繼續用柳笛吹那淒婉的曲聲。

    我還是對老人說了聲謝謝,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走過去。可以看出,那裏有一座新墳。到了墳前,我發現今天這裏還是有人來過的,墳前那堆新燒過的紙灰,在微微的野風中不停地顫抖著,一些沒有燒淨的黃紙片,在野風的吹動下,隨處亂飛。墳頭上的那根柳木栓還在,栓頭的招魂幡還殘留著一些白色的紙絮,在微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是在向來人委屈地訴說著一個哀傷的故事。聽著老人的柳笛聲,看著眼前悲涼的情景,我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冷戰。

    我在墳前蹲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一疊燒紙,從旁邊撿過土塊兒壓住一角,嚓地一聲劃著火柴,用雙手罩著把紙點著。看著火苗在風中抖動,並慢慢地把一疊黃紙變成一堆兒黑灰,不知怎的,我竟想到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俗語,繼之又想到了跟這句俗語有關的傳說故事。

    故事是老八嬸告訴我的。說是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商人,靠賣草紙賺錢過日子。可是生意清淡,他就十分著急,最後竟急出病來,臥床不起,沒過三天,竟然倆眼兒一閉,死了。鄰居鄉親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都到他家裏來幫助料理後事。小商人的妻子唿天喊地,滿臉淚痕,一邊哭,一邊還把草紙大把大把地扔向火盆,哭天抹淚地說:“都是這些破紙,害得我當家的命喪黃泉。”

    不一會兒,已經死了的小商人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眾人大驚失色,以為是詐屍了,就惶惶躲逃。小商人卻說:“鄉親們別怕,我真的是又活過來了。”

    大家定了定神兒,感到非常奇怪,就紛紛尋根問由。小商人就一本正經地說:“多虧了老婆子燒了這許多草紙才救了我。將開始,我到了陰間以後,閻王爺讓我去推一扇大磨受苦,那磨就像一座小山,我哪裏推得動啊!推不動,幾個守磨的小鬼就用皮鞭在滾開的油鍋裏沾了油抽打我。後來,這草紙燒了之後,在陰間就變成錢了。我有了錢,小鬼們為了錢就都爭著幫我推磨——這可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我一看有門兒,原來這陰間和陽間一樣,也有認錢的時候,我就把那些錢給了三曹官。三曹官收了錢,就暗暗開了地府的後門,又讓我迴來了。”

    這樁奇事立刻一傳十、十傳百,一陣風傳遍七裏八鄉。人們紛紛前來購買草紙,也學小商人老婆的樣子,把草紙燒了,說是給死去的親人送銀錢,免得在那邊受苦遭罪。這樣,慢慢就形成了給死人燒紙錢的民間風俗。後來有人說,這隻不過是小商人想出的一個賺錢的鬼點子罷了,從此,他的生意可興隆了。

    我不想跟誰去理論這故事的真偽,但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我真心地希望墳頭下的人得了這些“錢”,能夠解脫一切痛苦。

    想到墳下的人,我便想對墳下躺著的人說些什麽,可當我要開口的時候,頭腦中卻突然一片空白,話沒說出來,兩行淚卻搶先奪眶而出了。凡在這個時候,也許淚水才是最好、最權威、也最準確的表白性文字。不是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嗎?我怎麽此刻沒了一點男人氣了呢?如今我徹底理解了“再男人的男人,一旦沾上女人,就不男人了”這句話的全部含義了。難怪西楚霸王項羽一生英雄豪氣,平生不肯落淚,可被困垓下時,在虞姬的麵前,項王卻泣不成聲;難怪漢高祖能於五年之間戰敗多少英雄猛將,取得天下,卻數十年間竟不能控製一個女人(呂後)。英雄亦然如此,何況我是一介凡胎呢;天下草木皆有情,何況我是血肉之軀呢!

    “你……怎麽能……這樣……啊?”

    我的嗓子有些沙啞,來時路上想好的一肚子話,此時竟濃縮成了這樣的句不成句、章不成章的七個字。

    我就這樣在墳前默默地蹲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走到近處的一棵柳樹前,折下幾根細柳條兒,編了一個柳環,放在了女人的墳頭上。這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那個柳環到底能代表什麽意思,我一時說不清楚。總之,就這麽做了。離開那片墓地的時候,我聽到了烏鴉“啞——”的一聲嘶叫。好像這叫聲是夜幕降臨的前奏,天慢慢地黑了下來。那個老漢牽著兩隻羊,也已經在迴家的路上,他口中的柳笛仍然在不停地吹著,不過曲調聽起來不像剛才那樣的淒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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