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七年,農曆十二月份。


    這個時節正是大明京師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所幸太皇太後的國喪之事也基本辦的差不多了,現在又臨近春節,京師裏倒是漸漸恢複了往日的麵貌。


    按照太皇太後張氏的旨意,皇太後孫氏不得幹預朝政,年僅十六虛歲的皇帝朱祁鎮開始獨自掌權,龐大帝國的重擔一下子就壓到了這位少年皇帝稚嫩的肩膀上,令其日感疲憊。


    出乎朝臣們的預料,朱祁鎮的貼身太監王振,這段時間以來倒是顯得比以往更加的小心謹慎。照理來說,他既深得皇帝的信任,又掌內廷掌印太監的實權,太皇太後既然已經死了,這天底下還能有誰讓他夾著尾巴做人呢?


    朝臣們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王振這段時間,確實是很奇怪,行事作風與以往大相徑庭。首先自從太皇太後死後,所有的奏疏他都不敢私自批複,總是第一時間上報給皇帝朱祁鎮,等待處理結果。其次,即便皇帝讓他去處理一些朝政,他也會同秉筆太監金英、隨堂太監興安等人一起做決定,不敢擅權。最後,他每遇大事,在皇帝朱祁鎮做不了決定的時候,他總歸是勸說皇帝去找他的死對頭——首輔楊士奇幫忙。


    王振之所以會這麽做,當然是事出有因,那道太皇太後的遺詔就是一個因素。


    這天散朝之後,皇帝朱祁鎮正在乾清宮暖閣之中批閱奏疏,待連著看完幾封奏疏,他不禁“咦”了一聲,忽又抬起頭來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王振。


    王振被皇帝這麽看著,臉上似有些拿不定主意,他連忙下跪道:“陛下,莫非是內臣做錯了什麽?若是老奴錯了,我這就請旨挨板子去。”


    朱祁鎮聽了這話,揚了揚手中看的那份奏疏道:“這是右都禦史王文的奏疏,奏疏上列了你十大罪狀,說你賣官鬻爵、假傳朕的旨意、利用錦衣衛不請奏報便擅自處置等等……王大伴,你自己看看吧。”


    “是。”王振小步走到案邊,將奏疏拿在手上仔細翻看,看完以後又將奏疏放迴了案上,這才道:“王大人彈劾所言,內臣都認下了。”


    朱祁鎮奇怪道:“嘿,朕就奇了,你王大伴如果真的做了這些壞事,竟然連一句都不申辯的麽?”


    王振叩拜道:“太皇太後在時,內臣確實做過一些上麵說的事情。比如這賣官鬻爵,正統五年,河北大旱,京師無糧,陛下下旨令左僉都禦史張純、右春坊右讚善周小白賑災,可是當時國庫空虛,沒有銀子。”說到這裏王振故意停了一下,似乎是讓皇帝迴憶這件事情。


    果然,朱祁鎮道:“不錯,這件事情朕記得,當時戶部連夜就籌備了三十萬石糧食……恩?王大伴,你剛才說國庫空虛,沒有銀子,那這糧食又是從哪裏來的?”


    王振接下去道:“當時戶部尚書劉中敷拿不出銀子來,就想要用陛下內帑的銀子,陛下內帑的銀子為了修複宮內前三殿和這乾清宮已經花出去不少了,這如何可以使得?為此內臣還跟他打了起來。”


    “恩……”朱祁鎮站起身來,四下踱步走了走,想了一下道:“不錯,當時朕隻是聽說你跟劉中敷那老頭打架,卻原來是為了這件事情。繼續說。”


    王振道:“內臣當時沒有辦法,陛下的內帑是萬萬動不得的,但當時河北的災民豈止百萬?如果不及時賑濟,那是會鬧出大亂子來的。內臣進宮之前也讀的是聖賢之書,這天下子民,哪個不是陛下的子民?所以內臣就將錦衣衛派出去,向那些京師之中的官吏借糧,為了順利借到糧食,內臣還許了一些官職給他們,可是內臣知道,內臣犯了錯,不敢給這些人差事,所以現在他們就來告內臣了。內臣知罪,懇請陛下責罰!”


    “這麽說來,王大伴你當時也去王文家中借糧了嗎?”朱祁鎮笑著說到:“你確實是錯了,王文出身貧寒,家中可是沒錢。”


    王振聽了,適時說道:“陛下所言極是,內臣大概記得,當時隻從王大人家中借得稻穀雜糧兩萬兩千石。”


    “什麽!”朱祁鎮停下了踱步,驚問到:“兩萬兩千石?你記得沒錯?”


    王振叩頭道:“內臣記得應該沒錯,有賬目在內臣那裏,內臣這就讓人取來恭請陛下禦覽。”


    ……


    一會的工夫,一本賬冊就出現了朱祁鎮的禦案之上,朱祁鎮翻看了許久,最後竟是呆呆坐在那裏,想著事情出神。“陛下……”王振輕輕唿喚道:“陛下……”經他幾次唿喚,朱祁鎮這才迴過神來。


    “啪”的一聲,朱祁鎮憤怒的站了起來:“好個王文,兩萬兩千石糧食,值銀一萬兩都不止!他年俸祿加上月賞賜也不過一百餘兩銀子,他出身寒門,他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定是自己貪贓枉法所得!這人竟然還要誣告朕的王大伴,真是豈有此理!”


    王振看朱祁鎮發火了,馬上跪拜道:“陛下千萬別為內臣的事氣壞了禦體啊!王大人既然彈劾我,那我認了便是啊……陛下!”


    “唉……”朱祁鎮走到王振麵前,將他攙扶起來道:“太皇太後在的時候,王大伴你總是跟朝中那些大臣們搶權,朕知道你這是為了朕才去跟他們爭的。現在他們要聯合起來對付你,上了十幾道奏疏,樣樣都是要彈劾你的。可你倒好,不僅沒有私藏,還全都拿來給朕看,朕就知道你沒有私心。”


    王振聽了這話,眼淚流了下來:“說句不恭敬的話,陛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老奴心中便隻有陛下一人,陛下讓老奴去死,老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老奴還會怕朝中那些朋黨們的奸計嗎?老奴死不足惜……可老奴舍不得陛下啊!”


    朱祁鎮聽了這話,眼睛也是有些紅了,心道:是啊,朕自幼就是王大伴跟在朕的身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朕都記不清了,他卻還是記得。說起來,朕的啟蒙先生也是他,是他教給了朕做人的道理,這樣的人即便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呢?何況,王大伴本來就是遭人誣陷,朕要是不處置這些朋黨還他公道,朕怎麽對得起自己?怎麽能對得起這天下的黎民百姓?


    想到這裏,朱祁鎮道:“朕想好了,朕將王文一幹人等交給你來處置,王大伴,你想怎麽查就怎麽查,定要讓這些奸黨知道朕的厲害,朕看他們還敢不敢貪贓枉法!”


    王振想了想,又一次跪拜道:“不可啊,陛下,此事萬萬行不得。”


    朱祁鎮疑惑道:“有何不妥?”


    王振道:“陛下親政時日尚短,朝廷內外尚未完全被陛下掌控,此時如果緝拿一幹大臣,必然會引起他們的反彈,到時候陛下又該如何處置?”


    朱祁鎮道:“那依你的意思呢?”


    王振道:“不如隻將那王文訓斥一番,這樣既可昭顯陛下的威嚴,又能給他自己一個悔悟的機會。他若是有良心,應該能體會到這是陛下對他的恩典。”


    朱祁鎮感慨道:“哎,你讓朕說你什麽好?你啊就是心腸太軟了,他們結黨營私便是要對付你,恨不得朕將你拖出午門斬首才是!可你倒好,還幫著他去說話。”


    王振整了整頭冠,嚴肅道:“聖人言: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內臣雖不是君子,自幼卻是學得聖人之道,知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道理,既然知道了,內臣又怎敢為一己之私,而壞了陛下的大事呢?”


    朱祁鎮聽了這話,很是感慨道:“你啊,就是一個厚道之人。但是朕總在想,這王文如果不知悔改,繼續結黨營私,那朕又該如何處置?”


    王振道:“陛下聖德,真到那時自會乾綱獨斷。”


    朱祁鎮笑道:“這樣吧,派個人去看著他如何?”


    王振想了想道:“陛下聖明,如此便可防範於未然。”


    朱祁鎮道:“那你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


    王振道:“太皇太後有旨意,宮內太監不得假以皇帝旨意擅權,內臣不敢說。”


    朱祁鎮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道:“是朕讓你說的,怎麽算是假以朕的旨意呢?王大伴,朕知道你掌管內廷,對朝政知之甚詳,你倒是推薦一個,用不用那是朕的事情又與你何幹?”


    王振這才道:“內臣覺著遼東提督王翱為官清廉,實心任事,倒是一個人才,不如將他提拔為督察院右副都禦使,想必他從遼東那苦寒之地迴來,定然會對陛下感恩戴德,也自然是會替陛下做好這件差事的。”


    朱祁鎮想了想道:“王翱此人倒是一個人選,他的官聲不錯,懲貪治奸那是他的看家本事。王大伴,這個人你推薦的很好,朕準了。你待會就去司禮監傳旨用印,順便知會一下楊閣老他們,讓他們附署一下交給吏部去辦,這就去辦吧。”


    王振道:“內臣領旨。”說著,便慢慢退了下去。


    走在去司禮監的路上,王振一邊走一邊在想:王翱不是楊士奇的人,但是以他的名聲楊士奇想必不會不同意,但是以後呢?這楊士奇終究是個麻煩,還是要盡快動手鏟除才行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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