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煜被撞了個踉蹌,連忙上前堵住洞口。蕪薑恰整理好衣裳從洞裏出來,慕容煜牽住她的手,把她往身後一藏,陰冷地與楊衍對峙著。


    都已是眾叛親離、紅塵絕路,忽然又得著她不情不願的暖意,那暖意便成了這世間僅存的慰藉,彌足珍惜。他怕她再被人搶去,然後他便一無所有,那一無所有的感覺太可怕。


    蕪薑微一抬頭,乍然看到一襲素色袍服的太子哥哥。想到前日撒謊出來見蕭孑,不由局促起來,囁嚅地叫了一聲:“哥哥。”


    兩個年輕的俊美人兒一前一後站著,他一個清瘦狼狽,她一個衣衫襤褸,青絲上沾著草葉子,身上腳上也都是土。


    楊衍睨一眼,心中難掩痛憐。想起那個姓蕭的小子,前夜叫手下將士把跟蹤的人引開,必是又把自己的小皇妹騙去欺負了……秉性不改的活閻王!


    但也曉得女孩兒家,頭一迴喜歡上一個男子,尤其是蕭孑那般英俊闊綽、嘴甜人又壞的角色,無怪乎被哄得暈頭轉向。便不忍心責怪蕪薑,隻是撐著椅沿站起來:“嗯,你過來。”


    蕪薑乖乖地走過去,他牽住她的手,把腕上的披風在她肩上一落:“受傷了,痛不痛?”


    語調那麽溫柔,仍像小時候一樣,永遠不會對她發脾氣。蕪薑身上一暖,迴頭看了眼慕容煜:“不痛,隻是擦傷了點皮。幸得滾下來時碰到的都是草木,後來被慕容煜絆了一腳,險險的沒掉下山崖。”


    慕容煜適才恍然眼前這位雋貴的公子竟是蕪薑的皇兄,他少年時自是聽說過當年晉太子對燕姬所生之女的寵愛,一時陰鷙收斂,態度亦變得拘謹起來。揖了一揖:“慕容七幸會晉太子殿下。”


    “幸會。”楊衍容色稍霽,卻不與他多言,隻轉而攬住蕪薑纖薄的小肩膀:“好了,沒事了,哥哥帶你迴去。”


    ……


    車輪子軲轆軲轆走,蕪薑裹著披風坐在馬車裏,一旁的婢女打開食盒,她的太子哥哥端著碗勺,一口一口親自喂給她吃。被嗬寵著的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公主,紅唇輕啟輕闔,那麽乖嬌討人疼。


    食物的香味從半掀開的車簾子裏飄溢出來,慕容煜一瘸一拐地在後麵隨著,狹長眼眸一目不錯地盯著蕪薑,生怕她一轉眼跑掉。


    他已經三四天沒有進食過正經的吃食了,其實四肢並無力氣。並且從前出門不是豪闊馬車便是漂亮小轎,他根本不習慣快走。但是看車輪子軲轆往下,他卻走得甚快。清削的肩膀顛得厲害,袍擺也在路旁的樹杈子上劃出一道一道的裂口。


    蕪薑的披風上落了一縷花枝,她撿起來扔出去,纖纖玉指輕彈,隻叫慕容煜想起她夢中的嫵媚柔纏。慕容煜很小聲地叫了一聲:“鳳儀……小蕪薑。”


    蕪薑手一頓,迴頭看過來,看到慕容煜虛弱地咬著唇,少見的很沒底氣的樣子,目中卻又滿滿恐慌與執著。她有點不忍心,但是債都還完了,又能怎麽辦呢?一個女孩兒又不能同時喜歡兩個男子。她便抿了抿唇:“嗯,你自己慢慢走下山吧。我哥哥剛才給你留了貳佰倆銀票,你去擺個攤兒賣些字畫,再娶個小媳婦兒好好過活。”


    看他一眼又轉迴頭去,新梳好的小髻上花釵隨著車廂一搖一搖。


    要死人了,殺她的心都有,這麽絕!


    慕容煜眼眶裏暈開紅潮,走得更快了。


    “沙、沙、沙……”皂靴踩在濕漉的草葉子上發出沙沙聲響。楊衍睇了眼身旁蕪薑微微輕顫的眼睫兒,又掃了掃慕容煜一起一伏的肩膀。曉得這小子最擅長用毒,天生對世間毒物有玲瓏心竅,而他手下那個默默無聞的書生管家,更傳聞乃是江湖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齊氏傳人齊凰。


    楊衍默了默,便叫馬車停下來。等慕容煜到得跟前,啞聲問他:“你是慕容氏七子,尤熹用三萬倆白銀托我買你的性命,我若帶你走,護你項上人頭,這筆錢便算是你欠了我。在三萬倆未還清之前,你與你手下管家的性命都是我鳳凰閣的,你可願意?”


    鳳凰閣之所以能在幾年間勢力迅速滲透諸國,除卻幫人收錢辦事、與人消災,其中還有一宗生意便是放貸。它放貸甚爽快,以借貸人之身價估算,在身價範圍內一應盡都滿足。然則利息亦超乎尋常之高,但得借他一筆銀子,那人之後的性命幾乎便算是任它差遣了。


    然而一席話卻隻聽得慕容煜百感交集,有如大赦。慕容煜腳步一頓,隻是滯滯地看著蕪薑道:“生與死在我眼中又有何異,但能得與鳳儀不分離,叫我怎樣都可以。”


    “上來吧。”伍叔便把車轅讓了讓,從他手心裏拽迴二佰倆銀票,語氣冷冷淡淡的。


    ~~~*~~~*~~~


    晉國覆滅多年,楊衍依舊保持著晉宮中的擺設習俗。棲鳳宮三層樓上席地鋪著丈寬的軟榻,蠶絲薄被像一朵柔軟的白雲把蕪薑包裹著。蕪薑像躺在雲層裏,隻露出嫣粉的小臉兒,還有一截細白的手腕。


    太子哥哥心疼她,不允她動,叫婢女給她敷抹額角的劃痕;慕容煜亦死皮賴臉地坐在床沿,手上端一碗湯藥,一邊吹一邊往她的口中喂。賣-身之後的他不塗唇不抹額,著一身墨藍的圓襟緞袍,裏頭衣領素白,終於像個氣質高華的皇家美男子,讓蕪薑看著很不習慣。


    嗯……他卻喜歡看她被裹成這樣動彈不得的樣子,像一隻小白兔。


    蕪薑從崖下迴來後有點發燒,魏老大夫盤腿坐在一旁給她診脈。


    八月初的天,清晨微微有些涼意,空氣中帶著點桂花的芳香。老大夫半閉著眼睛把了很久,忽而皺皺眉頭忽而又鬆開,也不曉得怎麽了。蕪薑其實並沒有覺得自己哪裏不舒服。


    “閣主請隨老朽出來說幾句話。”魏老大夫鬆開蕪薑的腕,恭敬地起身一揖。


    伍叔推著楊衍,在蕪薑的注視中走去了殿堂外。


    廊邊的小幾上,楊衍問:“魏老伯請直言,舍妹或是身體有恙?”


    “稍感風寒,並無大礙,隻是……隻是小宮主腹中,怕是已有了骨肉。”魏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小宮主看起來十四五歲,還未出閣呢。


    骨肉?


    楊衍震驚蹙眉,睇了眼屏風後看起來還像個乖女孩兒的蕪薑,心裏又把不知下落的蕭孑怒了幾層。


    默了良久,始才問道:“懷了有多久?”


    “呃,得有月餘了。也是小公子命大,這樣折騰下來依舊胎心穩穩的。隻是宮主畢竟年幼,為了日後分娩周全,平素還須好生補養則個。”魏老大夫為難地說。往常遇到喜脈必先恭喜,這檔子口也不曉得是該恭喜還是該尷尬。


    月餘了。


    那小子前日還哄著她去那曠野之處……


    楊衍微攥了攥拳頭,複又微不可察地鬆開:“勞駕魏老伯跑上一趟,此事還望暫且不要與人說道。”


    這是必然啊,府上誰不曉得閣主對那個看起來很桀驁不馴的胡人妹夫甚不待見。魏老大夫連連點頭應是。


    伍叔送他下去,不一會兒走上來,臉骨抽搐著:“如此……如此算來那小子攜宮主出發之前,就已經有了……以他蕭閻王的秉性,隻怕這門親事閣主不答應還不行。宮主肚子裏的這隻小寶兒,閣主預備是留它還是不留?”


    楊衍陰沉著臉,隻是空泛地睇著遠處的天空:“就是不答應他又能如何?我鳳凰閣如此龐然的產業,莫非還養不起一對小母子……這個孩子隨鳳儀姓花。傳令下去,自此沒我的許可,但凡與他蕭孑相幹的人等,一律不允放他入城。”


    看來是留下了。伍叔這才默默舒了口氣,聽見楊衍問到蕭孑的下落,連忙躬身稟報道:“當夜曾立時派人去查看,那山坳下隻見滿地血流,並無蕭將軍蛛絲馬跡。這幾天在周邊打探,也無任何消息。聽說那尤熹胸口被刺了一劍,此刻正在城中客棧休養,想來並未被他虜獲。”


    廊上清風吹拂,楊衍靜靜地聽完,撫輪轉身:“敢把鳳儀置於如此險境,不論他活著抑或是死了,這門親事他都休想再續。給我繼續搜尋他的下落,懷孕之事暫且莫要訴與旁人。”


    說著自去殿裏看蕪薑。


    床榻邊慕容煜正在喂蕪薑喝湯,蕪薑抿了一口喝不下,他就不要臉皮地在她喝過之處含去剩下的。被蕪薑翻了個大白眼——怎樣解釋就是說不通,跟他說了那天晚上沒那個,依舊當自己破了他的處。蕪薑頭都大了,蕭孑那個睚眥必報愛吃醋的小心眼兒,迴來不曉得又要怎樣亂猜忌了。


    看見哥哥過來,便轉頭問道:“哥哥方才都與大夫說了什麽,去了這樣久?”


    楊衍攥了攥蕪薑纖柔的指尖,目中有後悔亦有心疼。早前隻當蕭孑二十三年不動風月,又聽滿天下傳說他與慕容煜的緋聞,隻他是個冷情-色的,哪裏曉得才把小皇妹放他身邊沒多久,竟就已被他欺負至此。


    微勾了勾唇角,把心思斂下,柔聲道:“無礙,大夫說你體弱虧空,須得好生靜養。今後不許再私自跑出去,免得哥哥再為你擔心。”


    “嗯。”蕪薑應著,顏頰兒不自覺漾開紅雲,複又忍不住問:“那哥哥可有打聽到蕭孑的消息?”


    “尚未。那山坳下隻見斷臂殘肢一片,分不清誰是誰非。然而找了這許多天,依舊丁點蹤跡難覓,鳳儀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楊衍不動聲色地說。


    慕容煜在旁得意冷笑:“哦呀~鳳閣主又何必這般迂迴?莫不如直接告訴她已經死了。千餘人圍剿他一個,他便是三頭六臂也難逃一條死路。”


    那分開前恩愛綿纏的一幕幕頓時又浮於蕪薑的眼前,好似又聽到蕭孑低喘著抵在自己耳畔:“花蕪薑……花鳳儀……說你愛不愛我?”托著她的腰肢兒,那般用力,一聲聲逼著她重複。


    蕪薑眼睛一紅,好似已經看到蕭孑被人砍了胳膊剁了腿,苟存著一絲殘氣在地上匍爬。明明說好的天長地久,怎麽能忽而就把自己撇下。這般不負責任。


    “他那人甚狠,不到萬不得已時一定不肯死的。就是死了,鳳儀活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哥哥你把他找出來。”她看著窗外,拚命地眨了眨眼睫,心疼得眼淚珠兒斷不住。隻得攥著手心揉了揉,然後目中便是紅朦一片。


    楊衍無法,隻得寬哄道:“你先好生將養,我自會替你周全。”說著命伍叔抬自己下樓。


    “哭甚麽?他死了,不是還有我嚒?我會待你比他更好。”慕容煜巴巴地貼過來,想要咬蕪薑的耳朵。他在那夢中開了紅塵心竅,近日隻是貪念著她的嫵媚。


    被蕪薑砸了一枕頭:“他死了也和你沒關係。都是你這個陰鬼,你的手下害了他。”


    伍叔在樓梯上聽見,不由低聲道:“蕭將軍此次怕是兇多吉少,若果遇不測,慕容七這小子倒也不錯。聽小宮主的話,又無甚麽其他本事,閣主倒可以一直把他留在府上。”


    楊衍蔑笑著扯了扯唇角:“他倒是求之不得。”又問伍叔給他安排了甚麽差事。


    伍叔應道:“近些年不少人欠了鳳凰閣的債,躲起來藏得不見影兒,屬下見他主仆二個,一個陰狠用毒無惡不鑽、一個天下藏身之處百無不知,倒是對很好的搭檔,這就派他去催債了。催迴來一萬,給一百倆提成,但他平素開銷甚大,各種利息翻滾一算,隻怕還要倒欠下不少銀子。”


    楊衍冷漠頷首:“他答應了?”


    “是。小子不會算賬,對金錢毫無尺量,但能在小宮主身邊,沒有不答應。如此一來,他主仆二人的性命,大概一輩子也逃不出鳳凰閣。”


    楊衍這才滿意了:“很好。記得把尤熹那群人一個不留的做掉,免得鳳儀身份泄露,又要徒增不少麻煩。”


    伍叔應了聲是。


    ~~~*~~~*~~~


    江邊霧氣朦朧,數十個行軍帳篷林立,晨起的士兵正在操練,“霍霍”吼聲此起彼伏。那鎧甲與盾牌中穿出兩道嬌纖的影子,打前兒的一個頭紮逸仙髻,身掛一抹緋紅披風,模樣兒漂亮極了,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身後跟一個丫鬟模樣,正在往一簇不起眼的帳篷走來。


    見大夫掀開簾子出來,手上提著個藥箱,連忙迎上前問道:“李大夫,他怎樣了?可有醒來?”


    大夫歎氣,搖搖頭:“還是不曾。被救迴來時身上中了數劍,光箭頭就取出來四五支,傷得甚重,怕是一時半刻還清醒不來。”


    說著微一躬身離去。


    那女子兩道秀眉不由蹙起,叫丫鬟跟上前去,囑咐大夫莫要被父親知曉,自己便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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