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尖拂過臉頰,些許溫柔繾綣,真叫人不習慣。


    蕪薑用袖子擦了擦:“什麽骨肉?昨日不過編出來嚇你,你倒是信了。平素和你講真話,也未見你聽進去幾分。”


    繞開蕭孑,用粗繩捆紮著木桶。


    經了一夜的嚴寒,繩子上結了冰霜,紮起來好生吃力。她兀自扭纏著,唇瓣輕咬,眼睫兒下掩一幕清幽,視身旁彷如無人。


    昨日還有意黏糊,今日卻這般冷淡,當真是生了氣了。


    蕭孑在旁邊看,難免有些不自在。猜她一個人發現懷上骨肉時,必是心中恐惶,想找自己言和,他卻對她漠然不睬,難怪迴去哭了半宿。


    磨了磨唇齒,到底把蕪薑的小手握住:“口淡乏力,腹墜嘔酸,莫不是有孕?聽說昨日迴去哭了?懷了便好生將養,哭有甚麽用。”


    那雋顏冰冷,言語亦冷,掌心卻把她的手指包得暖暖的。蕪薑猜一定是顏康把鄭伯的話說給他聽了,便用力抽迴來:“誰哭了,我沒哭。大夫把脈隻說著了邪寒,興許隻是月事拖延不來。你找我若就為這件事,現在可以迴去了。”


    說著又去解另一邊的木桶。


    繩子一樣難解,拽了老半天,提去河岸邊。瀛水迢迢,自西望東,不見頭尾,風把她的衣袍撲簌舞動,她將袍擺夾進腿間,屈膝蹲下,一瓢一瓢往桶裏舀水。不說話的時候總是安靜,讓人想起別雁坡那個嬌嫵的少女,一生氣就裝耳聾不理人。


    蕭孑掃視了一周,見不遠處的小顏然背著個身子,正窩在荒草叢後疊石頭。他便向蕪薑走過去,用劍柄輕拂她烏亮的頭發:“真生氣了?一路隨在隊伍後頭,情願忍饑受凍,也寧是不肯出來見我。若非顏康一箭把你砸出來,是不是永遠都不打算同我說話?我這才不過冷落你幾天,你便氣上了。小妞,你可懂得將心比心麽?”


    蕪薑動作頓了頓。那些個追趕他的晝與夜,腦袋裏就像時時繃緊著弦兒。夜裏遠遠的燒一小堆篝火,看他坐在暗影中拭劍,幾迴鼓起勇氣靠近,皆被他冒出的一句狠話潑滅。


    蕪薑提起桶,蹲去另一處舀水:“你和你的兵們那樣誣賴我,傻子才肯站出來。別用你的劍碰我,涼。”


    一股曉風吹來,把她身上的淡香拂進鼻息,又勾人想起那些被她撒嬌黏纏的情景。蕭孑有點窘,但目下這種情形不得不哄好她,隻得又道:“還不是被你氣傷的?幾年前張嵇曾替我擋過一箭,當日八卦穀裏三十將士眾目睽睽,我不能對他見死不救。慕容煙此人甚為詭詐,稍一個不慎便能覺察,你若是信我半分,就該曉得我那番話乃是演戲。我以為我們走過了這一程,後麵還有更多的路要一起走,該有一些必要的信任。不想在你的心裏,你竟依然把我看做那般卑鄙。花蕪薑,換作是你,你又如何不心涼?”


    “隻不過是個暖-床的工具,沒了這個將來亦有下一個。蕭某既能棄她於匈奴之手不顧,今日又有如何不舍?”——


    慣是個寡情絕義之人,他說得那般逼真,誰能分得清真偽了?


    周遭靜悄悄的,隻覺耳後似若針芒。蕪薑眼角餘光向後瞥,瞥見蕭孑近在咫尺的玄墨色長靴,曉得他一定在盯著自己。其實她後來知道他沒有撒謊,是自己冤枉了他,心裏也疚責。但他這樣直白的挑出來,一點女兒家的羞窘都不給她留,她就不想再與他說話了。


    蕪薑提著木桶站起來,冷冰冰地擦過蕭孑:“蕭狗,說我不信你,你自己不也一樣。拿走我的鞋與衣裳,夜半闖進來兩隻狼,我若不躲出去,早就被狼吃掉了。清早看見你迴來,不曉得多高興,聽你一句‘從此沒有花蕪薑這個人’,一顆心瞬間都冷了。你手下的將士們說得沒錯,將來你要打天下,需得一個上馬能殺、下馬嫻柔的女人與你作伴,我隻會成為你的拖累。而我想要的,你也給不了。既然都已走到這個地步,勉強在一起也沒意思。今後你再找一個比我更好的,我們分開就是了。”


    她狠話一連串,斜傾著腰從他身旁走過去,風把他一襲青藤紋袍擺亂拂,那身量可真是高。許是蹲得太久,怎生筋骨麻痛,剛掠過他肩下,驀地卻崴倒下去。


    “唔……”


    被他一臂攙住,拽著手腕拖進了懷裏:“什麽叫‘分開’,是要與我了斷麽?……我若走了,你一個人,肚子裏懷上骨肉怎麽辦?”


    蕪薑被拽得站都站不穩,迫不得已對上那道冷鬱的眸光——清削的麵龐,五官英挺似如玉鑿,看多了心都痛。


    哎,那次運棺要能把他殺掉就好了。蕪薑閉了閉眼睛:“這些不用你管,懷不懷上還未必呢。若果真是懷上,我自會把它拿掉,必不會用它來牽絆你。”


    好個小辣椒,果然什麽狠事都做得出來!蕭孑聽得心肝膽鈍痛,齜牙氣道:“栽贓陷害,從來討厭我的隻有你,幾時我對你有過厭惡?這骨肉也有我的一半,由不得你一人說了算。既來了便是一世的緣分,你若不想要,生下來我自己養!”


    明明最近都是她在示好,他每次不是冷眼剜人,就是視而不見,現下又不承認了。


    蕪薑伸手撓蕭孑:“還說你沒有,你自己去照照鏡子,都快要成冰山臉了。天下要殺你的人這樣多,你怎麽養他?一邊抱在懷裏哇哇哭,一邊在馬背上廝殺嗎?屙你一褲子!”


    那爪子向臉麵襲來,又狠又準,嬌蠻的小妞,吵架慣是隻會揮鞭子扔石頭撓人臉。


    蕭孑被氣得沒辦法,幹脆就勢把蕪薑的手腕箍去脖頸,望著她嫣紅的唇-瓣,驀地含咬下去:“你生下來,我自有辦法養。事先提醒你,膽敢再移情於別的男人,別怪我一劍削下他腦袋。”


    “唔……世間男子追求女子,皆好言好語,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霸……”蕪薑的話尚在口中,尾音便被他吞沒了下去。


    柔軟始熨即離,雙雙染了唇-液的潤澤。多少天沒有再這樣親昵,忽然一相融,那八卦穀刻骨綿纏的溫柔頃刻又席卷迴來。兩個人四目對視,不自禁雙雙紅了顏頰。


    蕭孑陰鬱著嗓子,斜睨了蕪薑一眼:“吃了這樣多苦頭,也寧不與我求好。花蕪薑,你可曉得我在氣你什麽?寧可光腳跑去找慕容煜,也不肯信我半句,我通宵尋你二日不見,殺你的心都有了!”


    蕪薑用力擦了擦嘴兒:“我沒去找過他,在烏鴉寨看見昊焱就跟來了。隻怪你那群笨兵,他們一說話我就不想理你。”


    話說到一半,驀地戛然而止。


    蕭孑卻已經恍悟過來,咬住蕪薑的耳朵:“既是在烏鴉寨遇見,還說你沒去找過他!”


    她耳垂幼粉清香,恰被他用力汲取,誓要將心中醋意化盡。大掌箍著她的背心,融融暖意滲透進骨髓,忽然一用力,腰穀被他托至腹廈,整個兒便瞬間離了地。魂魄都不由己了。


    清晨曉風輕拂,隻把雙雙青絲糾纏,他箍著她不放,發現她又長高了許多,快要逾過他的胸口了。那麽瘦,肩背上的蝴蝶骨都能觸摸得到。心中疼寵又起,頎長的身軀便俯下來,雙臂環過她的腰肢,薄唇沿著她的頸將她細細品嚐,哪裏再舍得分開?


    她一直在推搡,後來漸漸無力下來。曉得再下去便要控不住,驀地便將她鬆開,兩個人唿唿地喘著氣。


    四目卻膠著分不開,你看他,她看你,像小夫妻吵架過後的別扭與窘然。


    “那般短暫,如何竟就能懷上。月事多久沒來了?”蕭孑攬緊蕪薑,一身的冷傲終於繳械下來。


    蕪薑抵著他的胸口:“你走後不到兩天就出了紅,後來一直就沒有動靜。”


    “痛不痛?”他心又軟。


    不痛才怪,都知道他的那個有多可怕。蕪薑不應,眼睛在蕭孑的衣襟上蹭了蹭,狠擰了他一把:“蕭狗。”


    蕭孑便明白過來,下頜俯上她光潔的額頭:“不吵了可好?既已成夫妻之實,如何再能與我輕易了斷?你若覺得我從前不夠好,那世間男兒如何追求的女子,我此後一一做給你看便是。但骨肉須得留下,昨夜夢中你叫我抱他,粉嘟嘟一小團,心都被他蠕化了。此刻再說不肯要,倒不如現下就把我殺了。”


    真是可惡,傷人的時候能把人氣絕,說起甜言蜜語來又叫人牙根兒軟軟。


    蕪薑咬著唇兒:“懷沒懷上還不知道呢,你就在那做白日夢。肚子長在我身上,生不生是我的事,我還得再想想。”


    話音未落,麵前卻多出來一紙薄箋。油黃紙麵光滑,她接過來一看,竟然是張銀票:“你給我這個幹嗎?又買不了東西。”


    “一萬倆,當做我予你的保證金。不管懷沒懷上,這一個月內且把肉養迴來,其餘之事我自會給你安排。但不許再與顏康走得太近。”蕭孑微挑鳳目,往蕪薑的胸前一睇。


    蕪薑順勢看一眼,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忽然記起來他方才好像用手撫過,還沒揉就又放下來了。頓時氣得滿麵羞紅:“父子貪官,隨隨便便一出手就是萬兩。我可告訴你,在外人麵前你依舊是我姐夫,可不許對我過分親密。若然被人嗅出身份,到時又要徒添麻煩。”眼睛不看人,把銀票一折,塞進了袖管裏。


    個精打細算的小妞,到底愛財。


    蕭孑假裝看不見:“貪官又怎麽了,半個大梁江山都是老子打下,便是將他銀庫全都掏空,他又能奈我何?以我目下的身家,便是給你置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那薄唇噙笑,勳貴世族的冷傲又浮於俊朗眉間。凝著蕪薑嫣紅的唇瓣,俯身啄了一口。


    唏,男人親男人……


    小顏然蹲在荒草叢裏看,看得忍不住腹誹:小五哥哥總背著康爹爹做娘-炮的事,早晚會被康爹爹趕出寨子的。


    挪著步子,想走過去劃臉羞羞,不料“撲通”一聲,腳底下打滑,栽去了河水裏。


    ~~~*~~~*~~~


    已是晌午時分,稀薄暖陽把雪後的山寨普照,點點炊煙嫋嫋,遠看去就好似水墨畫一幅。近看卻喧聲嘈雜,隔著三丈高的寨台,寨裏寨外各佇兩隊人馬,儼然已是劍拔弩張之勢。


    幾十騎胸前印著白字的漢軍,正與顏康、顏麾對峙著。打頭的是個將領模樣,三十來歲,手頭提一籃子紅蛋,揚聲嚷話:“昨夜淩晨夫人又產下一子,城主高興不已,特特連夜吩咐吾等前來報喜。早前去擾城的那些俘虜,現下也給你們放迴來。還是那句話,夫人對二位寨主念念不忘,隻要二位寨主同意言和,城主必會親自前來與你們下聘!”


    “對極,算是我們城主仁義,不然人都到手了,誰管你這些繁文縟禮?奉勸兩位寨主早早答應,免得繼續這麽不明不白,趕明兒過年還給你們生下個三弟弟!”


    “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聲隔著寨門空遠迴蕩,隻聽得馬背上的顏康額間青-筋-暴起。


    齜著白牙對顏麾道:“天殺的白鎏,簡直是欺人太甚!年年這樣羞辱母親,便是父親在九泉之下也難能安寢!大哥,且容二弟殺出去,先行取了這幾個的狗頭!”


    一席話說得身後眾弟兄憤慨難平,一時個個扯緊馬韁,喊殺聲陣陣。


    顏麾掛著胳膊,身上傷口未愈。他是個持重固守的角色,一心隻在寨子的安危,並不似顏康的熱血易燥。蹙著眉宇,良久嗓音低沉道:“兩軍交戰,不殺來使,放他們迴去。”


    “駕——”


    “哈哈哈——”一行代城兵馬大笑著馳遠,馬蹄噔噔,濺起一路塵土飛揚。


    顏康瞪得眼睛都快要出血了:“大哥!你竟就這麽把他們放走了!”


    “那還能如何?救不迴母親,光削這幾十個人頭頂個屁-用。”顏麾扯馬欲迴,抬眼一覷,看到寨子外蕭孑與蕪薑前後兩騎駛來的馬兒。著一素白中衣黑褲,墨發沾水沿肩披散,衣袂被風吹得貼近膚表,可窺見裏頭清健的肌理。手上兜著個小顏然,正裹著他墨色的外袍,少見的乖覺安靜。蕪薑拎幾件掛濕的小兒衣裳隨在後頭,一路濕噠噠的淌著水兒。


    這些日子蕭孑進寨,教會了大家不少行軍做戰與防患守城的兵法,顏麾雖不與他交道,到底心中對他幾分賞識。便拱手致了一禮:“擾貂雲兄弟看了笑話,這白鎏城主虜走母親多年,因著他城中兵草良多,一直也拿他無甚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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