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薑一路忐忑,幾迴欲推開顏康下地,顏康都不允。他身材壯碩,步履生風,不一會兒便到得鄭伯的門外。


    鄭伯夫婦剛用完晚飯,夫妻二個正在洗碗,一輩子沒有子嗣,老兩口雖清冷卻也溫馨。看見顏康繾一身寒意抱著滿麵通紅的蕪薑走進來,連忙迎出去:“二少寨主,小五哥兒這是怎麽了?”


    “燒得厲害,勞煩鄭伯幫忙看看。”顏康緊了緊蕪薑滾燙的身子,把她在座上一落。


    羊油燈嫋嫋火光,映照著老兒被歲月勾勒的臉龐。鄭伯閉目搭脈,時間又靜又長。


    蕪薑盯著他時而微微一顫的額角,心裏就緊張,跟小鹿亂撞一樣突突跳。生怕他忽然開口說:“姑娘,你懷胎有十日。”然後身旁的顏康會不會一刀子朝自己劈下來——


    “妖孽,那娘們會的把式你竟一樣也不落!”


    看見鄭伯眯開眼縫睨自己,那瞳眸裏光亮隱隱,總覺得像把人看穿似的,連忙粗著嗓子警示道:“鄭老伯這迴可看清楚了,老子是個男兒身,可別給我診出甚麽姑娘家的病。”


    “胡說些甚麽,這是我們山寨頂頂出名的老草醫,便是那漢人宮中的太醫,醫術也未必有他高明!”顏康捏著蕪薑的肩膀,怎麽這樣薄,捏捏都是骨頭。問鄭伯:“小五子發的是甚麽燒,如何要診這許久的脈?”


    鄭伯眯著眼睛打量蕪薑,好個淘氣姑娘,果然是個女兒身。見顏康滿麵關切,心中不由暗暗好笑,想起他的父親、當年從寨子外頭撿迴辛夫人的顏曷寨主,想不到父子同命,皆是這般歡喜姻緣。


    隻是以二少寨子豁亮暢達的心性,隻怕不曉得甚麽時候才能發現,便故弄玄虛給他一點暗示,捋著花白的胡子對蕪薑道:“小五哥最近可有覺得口淡乏力,少腹墜沉,手腳冰冷?”


    天呃,全部都被他說對了,蕪薑正要開口說話,顏康早已代答:“對極,這小子近日總喜酸辣重口,身子亦涼得無甚溫度,不信你摸摸看!”捋起蕪薑的袖子,托著她的手腕晃了晃。


    晃個頭。


    那手腕白嫩而纖細,就是這樣了二少寨主也未能起疑。罷罷,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任由他年輕人自成佳話去。鄭伯點了點頭:“那便是有了。”


    蕪薑心口突地一跳:“我有什麽了?老伯你可別亂講話!”


    “是老朽心中有譜了。”鄭伯抿了口清茶,適才不急不緩地解釋道:“所謂‘天地人和,陰陽相調’,小五哥體內著了寒邪,寒邪至氣鬱,氣鬱至血凝。那血氣鬱結於少腹而不落,久耗至中氣虧虛,長此以往輕則形容枯槁,重則危及性命耶。”


    這麽嚴重,怎生聽起來倒像是葵水不落似的。蕪薑默默鬆了口氣:“就隻是邪寒嗎?沒有別的?”


    “有沒有別的,小五哥既怕老朽亂講話,心中該是比我更清楚。此病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補元益氣是最重要。我這裏開幾劑方子,你迴去煎了喝下,每日早晚各半碗。另外再用當歸四倆燉烏雞,隔日一隻,好生調養身子。元氣一足,那該有的自然就有了。”


    “烏雞當歸?鄭伯可有弄錯,那女人坐月子的藥方,如何開給他一個小子吃?”顏康聽了半天沒聽懂,大掌在蕪薑的肩上一拍,很是鬱悶地皺起眉頭。


    個小娘-炮,模樣長得像個娘們,生個病吃的方子也娘們。


    那塞外武士厚實的大掌落下來,隻把蕪薑整個身子都震了一震。


    鄭伯唬他:“二少寨主莫要再對小五哥作兇,此病詭怪,須得好言語細嗬護,切忌動怒受驚,否則隻恐越發羸瘦。那烏雞最補虛勞、強筋健骨,男女食用皆宜。左右老婆子得空,二少寨主便將雞殺好了送來,我叫她每日燉好,遣人給你送去便是。”


    說著夫婦二人相視一笑。


    …………


    “吱嘎——”身後茶色木門闔起,兩個人並肩往坡下走著。西塞的冬夜寒冷,便是晴了一天,腳底下的積雪也並不見化,靴子才上去嘎嘎作響。


    蕪薑悶著頭走路,在想到底要不要支開顏康,一個人跑迴去問清楚鄭伯。卻又豁不下那個臉皮,怕萬一沒懷上,豈不是白白丟一場姑娘家的臊。


    夜風如刀,風把她散下的碎發亂拂,拂上她清俏的臉蛋。顏康一直在旁偷偷地瞥她,怎麽那樣小,好像輕輕把她一捏,她就能化在他手掌心裏了。


    鬼使神差地,忽然很想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長小鳥兒,假裝手臂從她跟前晃了一晃。


    被蕪薑察覺,一袖子拍開:“幹嘛?一路看我。”


    顏康有些窘,低咳著嗓子做一本正經:“小五子,我怎從不見你站著尿過?”


    那一雙醇黑的眸瞳裏映射著探索的光芒,盯著蕪薑的少腹看了兩眼。


    蕪薑臉一紅,瞪眼兇他:“誰沒尿過了?老子尿還要給你看啊。須得叫鄭伯也給你把把脈,我看你最近越來越不對勁!”


    說得顏康更窘了,罷罷,就這副“老子、老子”的樣子也不像是姑娘家。便搡了蕪薑一把:“鄭老兒也學會了賣關子,什麽病這般神秘兮兮。寨子裏烏雞不多,明日還須差人給你去互市上采買,你要怎麽謝我?”


    老頭兒說得含糊,一會兒有了,一會兒順了,誰知道是病還是被蕭孑那個了。


    “你問我我怎曉得,我自個也不是大夫。現下身無分文,老子又不是女人,總不能以身相許?莫非你竟肯要男人麽……欸!”蕪薑心不在焉地應著,未料被顏康那一搡,腳下不慎踩到了一個坑。


    “小心!”顏康連忙伸出長臂將她一托。


    她的身子甚輕,輕輕一托便落進了他懷裏。微厚的嘴唇觸碰到她的頭發,道不出一股淡香,那樣柔軟。身不由心,下意識將她在懷中箍了一箍,怎生下麵竟忽然就熱了起來。


    他自少年十四母親被掠走,至今一門心思沉浸在那家門蒙羞的執念裏,眼中從未入過甚麽女人,也未思慮過凡情,不曾體驗過這樣一種奇妙顫栗。見蕪薑欲要掙開,嗓音一瞬澀啞:“別動,再動要殺人了。”


    他的身量高偉,那裏抵著蕪薑的腰,怎生漸漸有點硬。蕪薑抬頭覷一眼,看到他麥色皮膚下透出的紅暈,一瞬反應過來,羞得伸手撓了他一道:“還說我娘-炮,你竟對男人也起心思。下次再這樣我踢你了,把藥給我,我自己迴去燉!”


    夜色下那紅紅唇瓣輕含,哭過的小花臉兒甚兇,適才在鄭伯處喝了碗薑湯,兩腮紅潤,俏媚隱約。


    顏康看得有些呆滯,摸了把臉,指尖帶下來一縷紅,便齜著牙道:“爪子真利。幸得你是個小子,若然是個女人,這輩子休得再想走出我這座寨子!”說著把藥包往蕪薑的懷裏一扔,健碩身影大步將將離去。


    蕪薑心裏咚咚的,生怕他忽然衝過來要檢查自己的“小鳥”,見他在拐角處沒了影兒,方才鬆了口大氣。


    一個人迴到木屋裏,煎了藥,吃完後躺下睡覺。


    許是因著那藥的暖補作用,明明甚累,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手伸到床角,又把辛夫人的手劄抽出來看——


    “何因何緣生死別離複相見,情濃情淡恩怨牽纏兩作難。”


    娟秀的筆體,似有無奈與悵然在其間流淌。那說的故事也久遠,二十八年前,大梁太史令蘇悳遭奸人陷害,被彼時的皇帝癸夔下令抓拿。蘇悳攜家眷藏至扶蒼城長史辛瑋府中避難,不料又被告發,連累辛氏一族滿門抄斬。唯蘇悳獨子蘇澈帶著辛瑋十二歲的幼女辛芙,一路往西逃跑。癸夔派追兵尾隨不止,懸崖邊上無路,十七歲的蘇澈不得以把辛芙藏至大石之後,又脫下她的鞋履在崖石上一擱,製造出已把她推下去的假象,自己便當著追兵的麵落崖身亡了。


    千丈懸崖,屍骨無存,魂飛魄散。她說:“生死倉惶時不知有愛,那時情竇未開,天地茫然間隻當陰陽兩徊;之後別開又遇,人麵已非,卻方知有一種情,叫作刻骨銘心。可為之生,可為之死。”


    寥寥幾筆,卻好似道盡年華哀傷,那麽刻骨的,那麽用力的。蕪薑忍不住想起蕭孑,看看人家,寧可自己跳崖也要保全對方,而他呢,卻是把自己推出去送給慕容煙。


    腦海中又浮現當日在八卦穀,被蕭孑推到慕容煙跟前的場景,手握長劍,高坐馬背,目中根本看都不看她。


    蕪薑的心便有些冷了,從六歲起把他刻入眼眸,後來遇見,鬼使神差就把他喜歡得不得了,他稍給她一個好臉色,她都能悄悄歡喜半天。恨不得叫他更落魄一點,好能永遠被她困在寨子裏,哪兒都去不了。一路卻是被他扔來棄去,忽寵忽疼,想欺負就欺負,說不要就不要了。


    那藥性催著血脈遊走,少腹微微一顫,蕪薑突然生出離開蕭孑的心。人生的路那麽長,就當做十四歲時年少無知,錯愛了那樣一個桀驁又絕情的男兒。將來還有二十四歲、三十四歲,還會碰過更多的男人,也許沒有他這般優秀,但至少不會讓她如此心揪。他將來遇到了怎樣的女子,也許比她美,也許不如她美,也許還會不止一個,但是也都和她沒關係了。


    現下須得先忍耐著把身子養好,若是葵水來了自是最好,倘若是沒來,要打掉那骨肉也須得有個好體魄。看在他們這樣糾纏一場的份上,她相信就算是自己走了,他也會幫她把母妃安葬。


    她這般一想便困了,拭了拭眼角闔起眼簾,再醒來的時候又把自己修複成了一個好好的人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蕪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胡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胡蘆並收藏美人蕪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