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過年關,刷春聯,掃舊塵,殺雞宰鵝包餃子。從年三十早上就開始忙碌,那廚灶上溢出的嫋嫋炊煙,像能把冬雪下的整座城都烘暖起來。


    邊塞可沒有這樣的景致,老遠能聞見幾聲鞭炮響都算不錯了。


    雁門關外的營房裏走出兩名士兵,和進來換崗的弟兄交換了手牌,邊走邊嗬著冷氣抱怨:“娘的,大過年的,喝壺燒酒都不讓人痛快!”


    “可不是,這凍死人的天氣,耗子都懶得出洞,更別說是人。我要是蕭將軍,抱著那嬌嬌小公主,不鑽去被窩裏享受,誰他媽大冷天跑這來送死。”


    “呷,話說起來,那晉國小妞也才十四五,蕭將軍恁大個家夥,她能受得住……”


    “難說,興許和她母妃當年一樣騷-媚。再則說,受得住受不住能由她說了算?咱蕭將軍是誰,那可是出了名的小閻王。”


    兩個一唱一和地走到守欄旁,對著沙袋解腰帶。


    此時天空已黑透,四周灰蒙蒙一片。酒喝得太多,視物也模糊,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尿,尿裏也滲透著酒味兒。


    暗影下忽然兩道黑影竄過去,一人卡住一隻脖子:“說,倉庫在哪裏?”


    咬字狠厲,手握刀鋒冰涼,嚇得尿都卡在一半:“在、在右邊……右邊那個黑帳篷。”


    二人對視一眼,手中匕首一劃,兩名士兵立刻悶聲倒了地。


    營房裏燈火明亮,喝酒劃拳聲好生熱鬧。


    新上任的將軍吳用立功心切,迫切地想要抓到蕪薑和蕭孑,叫士兵們在這雁門關外紮營防守了多日,大過年的也不讓放假。大家心裏都憋著火,沒輪崗的都躲在帳篷裏喝酒。


    兩個護軍模樣的醉醺醺走過來,似乎聽見什麽聲音,老遠問:“那邊,在幹什麽呢!”


    “換崗的,娘的這冷天氣,撒泡尿都能結成冰!”呂衛風笑笑著迴他一句。


    因為口氣熟悉,那護軍二個也沒起疑,前邊拐了個彎走遠了。


    呂衛風手臂一揮,幾十騎人馬悄然踅進關防,他便帶著一名將士貓去那喝酒的帳篷外澆油。


    倉庫設在營房右側,暗影下一個黑乎乎的大帳篷,門口兩隊護衛兵,一左一右交叉巡邏。將士們隱在黑叢裏,等他們過去了,立時便咻咻閃身進去。


    裏頭倒是擺設整齊,糧餉、兵器、冬衣鞋襪分門別類,看起來那吳用應是準備在雁門關外長期嚴守。


    熟悉的軍旅氣息撲麵而來,蕭孑手持長劍,四下裏審量一圈。忽而看到牆上掛著一枚草編神符,目光一頓,修長指骨便將它扯了下來。


    記起十三歲那年出征,糊塗老爹送給自己的神符。


    他自出生就沒了娘,三歲被送去廟裏,十三歲又“發配”邊關,京城世家公子奢靡富麗的生活幾乎與他無關。


    蕭老爹一邊抹著眼角,一邊絮絮叨叨:“殺生,造孽,若殺的是惡人的生,造的是奸人的孽,那就是救贖與大義。小魔頭你記著,打不迴勝戰你的孽就洗不清,洗不清殺孽你就娶不到媳婦,娶不到媳婦你就斷了我老蕭家的香火,這輩子都不要再迴來見老子。”


    後來每次打戰他就把神符帶在身邊,十五殺匈奴過萬,十七晉位從三品,二十不到便已賜封征虜大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幾乎成了大梁的神話。


    其實不過是記著老爹那兩滴眼淚。


    想到這十年傾注,蕭孑握了握拳,草編神符在掌心裏揉成一團。他驀地又掛迴去,肅著容色沉聲道:“刀鈍的、箭用完的都補充齊整,缺甚麽拿甚麽,動作都快點。”


    “是。”眾聲應著。


    徐英催黑熊:“黑熊你再駝幾袋米,整個隊裏就你飯量最大,大過年,出了關可沒地兒買吃的。”


    黑熊聽得不耐煩:“次次叫我馱,你怎麽不去馱?老子還得換雙新鞋!”說著扔了件冬常服給王煥,叫他王矮子穿這身正合適。


    被王煥賞了一瓜子,低聲罵:“癸祝那狗皇帝真他媽該死,若不是他過河拆橋,弟兄們這會兒還在喝酒吃肉!”


    倉庫外,呂衛風潑完油正準備進來,忽然聽身後傳來高唿:“那邊,黑燈瞎火的在幹嘛?偷油?”


    熟悉的聲音,壞了,聽得他脊背一僵,隻得徐徐迴頭笑:“進來拿點東西,這就走了,何老弟今夜巡防?”


    “啊,是風哥。”那人沒多想,走兩步才忽然悟過來:“該死,你小子怎麽在這裏,你不是跟著蕭……唔!”話音還未落下,脖子就已經開了口。


    不料他身後還有一個人,嚇得立刻拔腿就跑:“天惹,蕭將軍殺迴來了——”


    緊接著,沙袋那邊又傳來士兵高唿:“這邊死了兩個人,營房裏混進了逆賊!”


    “六六六啊——”營帳裏劃拳聲一滯,頃刻人影便騷動起來。


    “咻——”昊焱一箭射穿那士兵腦袋,立時拉起呂衛風就走:“不好,暴露了,趕快叫將軍撤!”


    蕭孑已撩開帳簾走出倉庫,修勁身影跨坐上馬背,手中長弓拉開,向營帳那邊射去幾隻火箭。


    “唿”一聲熊熊烈火燃起,本就喝得半醉的士兵們頓時方寸大亂,暗夜火光之下,隻見成群跑來鑽去,整個營房像翻了天。此時各個穿的都是一樣的服裝,操的都是一樣的漢話,哪裏還能分辨得清蕭孑一行人到底在哪裏。


    “走!出關。”蕭孑抿著薄唇,鳳眸迴望了營房一眼,似斂下一絲甚麽繾綣,扯緊韁繩便望更西邊的方向去也。


    黑暗中的倉庫也漸漸起火,蕪薑咳嗽著,拚命拽著身上新換的衣袍。一名受傷的士兵緊咬牙關,抱住她的腳不肯鬆手:“你、你、你你是……你不能走……”


    好容易才挑得一雙合腳的棉靴,蕪薑可舍不得被他拽走,無奈之下隻得用缸子在他的腦門一砸:“我、我、我我是你奶奶!”


    “咚!”士兵兩眼一翻,頓時昏死在櫃子旁。


    眼見得蕭孑已經快要沒了影子,蕪薑趕緊跨上弓箭,抱起一袋米,緊隨在他的隊伍後麵衝了出去。


    “駕!”暗夜下少女的纖影在馬背上顛簸,轉瞬即逝。


    ~~~*~~~*~~~


    天漸大亮,塞外的風景天茫地闊,隻叫人心情明朗。不費一兵一卒便出了關,大家都很高興,一路上哼著軍歌,說說笑笑。


    黑熊馱著米,走得最慢。他走在隊伍的最末頭,怎生走著走著,總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跟,黑青青的一小團,忽然轉過頭一看,卻又什麽也看不見。


    頻頻迴頭張望。


    徐英最是與他冤家,看得不耐煩:“黑熊,你他媽在看什麽呢?”


    黑熊愕然迴過頭來:“嘿,你可聽見後麵有馬蹄子噔噔,像索魂一樣。該不會是那個小妞又迴來了吧?昨晚上闖關的時候,我就老感覺背後有個影子隨著。”


    自從蕪薑一走,再沒人替自己煎藥了,也沒人兇巴巴地對自己說:“嘿,再用冷水洗臉,你就等著咳成肺癆吧。”


    徐英聽完,神色一黯:“神神叨叨,她要是肯迴來,當初就不會寧願光著腳,天不亮就跑去找慕容煜。”


    一時眾將士都有些沉默,早幾天蕪薑剛走,大夥兒心中惆悵,盡揀著損人的話圖個一時痛快。這會兒出了關,心情疏解,忽然又想起那八卦穀裏與她朝夕相處的熱鬧融融了。


    隊伍裏多個女人到底不一樣啊。


    不曉得誰咕噥一句:“聽說慕容煜賣完家當,還完虧空隻剩下三個數。那小白臉除了擺闊場,連劈根柴都不會,跟著他連給他自個買衣裳的錢都不夠,更別說會像將軍這般的寵慣她。”


    “得,隻怪她沒福分。就憑咱將軍的樣貌與身家,找啥樣的不行,迴頭再搶一個壓寨的迴來便是。”又自我寬慰。


    蕭孑不動聲色地聽著,隻是不予迴應。


    其實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每個地方都故意停宿一晚,可是那隻小辣椒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他原還存一絲僥幸,篤定她離不開自己,然而現下出了關,後退再無路,終究是有些死心了。


    實在想象不出,到底要有多麽大的定力,才可以在自己即將衝破她那道-膜的時候,硬生生逼迫自己退出來。不是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麽,疼一疼就化了?她花蕪薑倒是超乎尋常的狠。


    天地間蒼茫遼遠,蕭孑仰頭望著天空,算了,當做上輩子欠過她一筆債,用這八年的牽累、幾個月的身心俱疲還了她,自此以後再無惦記。


    他這麽想著,便把掛在馬鞍上的兩隻小粉鞋扯下來,扔去了路邊。


    “不過是一場曇花一綻的做戲,總提她做甚麽?駕——”


    一道清勁身影轉瞬便駛去百米開外。


    山道的轉角處,蕪薑咬著唇兒在背後慢騰騰打馬,見他們拐個彎又沒了影子,連忙加緊尾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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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而就到得棲鹿穀,四麵山石嶙峋,視野空闊,因為常年有鹿穿行於山間,故而因此得名。


    穀倒是不十分大,然北通天雪山,西向玉門,東往大梁與北逖,很是個打戰的地理要塞。當年蕭孑與陳國一戰,張嵇就是在這裏替他擋了一箭,不過如今陳國紛亂,各城主紛紛自立為王,再不與大梁紛爭了。


    一行人打馬進穀,到處空空蕩蕩的,連隻雀兒也沒有。現下不敢再召喚信鷹,隻能憑著感覺找人。


    “欸——批鐵甲兮挎長刀——”徐虎吼出一聲軍歌,漢子曠達的嗓音在山穀下迴旋,飄忽蕩遠。


    大家默了半天,依舊沒有聽到一丁點迴應。


    蕭孑鳳眸掃量一周:“分頭到各處看看。”


    “是!”將士們抱拳領命,一時各個散開。


    少女嬌纖的青影縮在山石背後看他,看著他清削的俊逸側臉,還有手臂上纏裹的紗布,心中湧起一絲別扭的憐疼。


    竟沒想到不要他了,他還肯為自己尋找母妃的下落。


    然而一想到他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好容易醞釀了一路主動說和好的勇氣,登時又萎了。


    好像他已決定放棄,而她又來自作多情,多麽打臉呀。那群可惡的牆頭草一定會把她奚落死。


    他許是察覺有人在看,又或者是發現了什麽,驀地迴頭掃過來。


    蕪薑連忙迅速一縮,縮去了山石後的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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