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雪地上幾叢灌木,靜悄悄的,一隻被追趕的梅花鹿踏著蹄子,想要尋找地方躲藏。伏在暗處的豹子忽然衝出來,它易驚的身體猛地一顫,還不及迴頭看,就被咬住脖子拖進了灌木叢,看上去像個即將被男人淩-辱的女人。


    “咻——”不遠處一隻長箭瞄準,射箭者微眯了眯鳳眸,正在啃咬美味的豹子頃刻便飛去幾米外。


    “好身手,左眼進右眼出。將軍這還掛著傷,箭法竟絲毫不受影響!”昊焱打馬過去撿獵物。


    蕭孑青著臉,冷然收起弓箭。矯健身軀高坐在馬上,穿一襲斜襟玄黑長袍,衣襟鑲著赭色金藤紋邊,英俊不羈,奈何氣場冷得滲人。


    自昨晚上和小妞鬧翻之後,將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帶弟兄們找了個廢棄的屋棚,睡到半宿,天剛蒙蒙亮就出來打獵,眼窩發青,一整夜沒見說話。


    也是,哪個男人被女人說成金針菇,都會覺得很傷自尊,何況還是一直人中佼佼的大將軍。


    將士們都有點心怵,那晉國小妞也真是忒絕了,像將軍這樣的一表人才,一門心思的寵她、慣她,天下能有幾個男人這樣?就算是金針菇又怎麽了,隻要能疼到她,她就得跟著。


    但是這些憤憤不平大家都隻是憋在心裏,誰也沒敢率先開口提這事。


    “昊焱你這不是廢話?當年萬骨壕那一場戰,將軍高燒不退,視物都模糊了,一樣百米射穿狗匈奴的腦袋,那年才十四!”王煥一邊搶白,一邊跑過去幫忙。


    看了眼死鹿,扔給黑熊:“這梅花鹿他媽也跟個娘們似的,撅著兩個嫩-屁股,不怪遭豺狼惦記。”


    黑熊想起了蕪薑,蕪薑總是幫他燒火做飯,他一點也不想把蕪薑甩下。便剜了蕭孑一眼,陰陽怪調地吭哧道:“可不是,女人和母鹿一樣,生得太美都是罪。一落單,就免不了被人獵走。”


    蕭孑臉色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它情願落單,就算做了誰人口中的獵物,那也它是咎由自取。”嗓音陰沉,但還是不自覺往蕪薑那邊看了一眼。


    其實走得並沒有多遠,隻不過繞了兩個山坳。


    勒馬在空地上輕移,馬蹄子踢得沒勁,兩雙女孩兒的小粉靴在馬鞍上晃來晃去。


    呃……


    將士們互相默默交換了眼神,呂衛風便道:“王煥,你不是有東西擱在山洞裏沒拿?趁沒上路,還不趕緊迴頭取來。這附近像有村寨,仔細被哪個打獵漢子看見順了去!”


    擠眉弄眼。


    王煥“喔”了半天嘴,頃刻了然,咳咳嗓子:“嗯哼,是是,昨晚上出來得急,包袱忘帶了。統共就兩套換洗衣裳,丟了可不行,裏頭還有一對我娘留給將來媳婦的鐲子。”


    說著麵色作難地看著蕭孑。


    蕭孑扯著韁繩不說話,一雙鳳眸隻是凝著死鹿翹尖的屁股,好一會兒喝聲“駕,青著臉轉了個方向。


    咯噔咯噔。


    路卻不是昨晚的路,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就怕好心辦壞事。好在拐了個彎,終於看見熟悉的青鬆,方才默默鬆了口氣。


    到底還是舍不下那妞啊,大家心中深表同情。


    其實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好比一個人從來沒吃過豬蹄,你給他舔了口嫩皮就把東西奪走,叫他能不惦記嗎?不吃到嘴裏不落意啊。


    這麽一比喻,肚子好像更餓了。


    黑熊把豹子搭上馬背:“這是去哪?一晚上沒吃東西,何不幹脆把這兩隻開膛破肚,直接烤熟了飽餐一頓?”


    “吃吃吃……將軍沒果腹,你還想吃肉?迴去接人要緊!”旁的將士低叱他。


    隊伍沙沙沙踩著厚雪。


    沒有人說話很尷尬,昊焱壓低聲音問身旁:“我說,那妞不會跑了吧,昨晚上將軍恁般欺負她。”


    “跑?鞋都在我們將軍這掛著,沒鞋能跑到哪裏去。”那將士咕噥,一抬頭看到蕭孑蹙著眉宇,雋顏威肅,不由吐舌噤聲。


    黑熊撓著頭,這才看見將軍馬屁股上的兩隻小粉鞋——嘖,連鞋都把人捋了,敢情根本就沒打算放她走啊,那還把話說得恁絕?死要麵子活受罪。


    當下大嘴巴一抿,牢騷也不發了。


    “沒準這會兒正在抹眼淚呢,那小妞離不得咱將軍,你沒見上迴將軍不在,一下午坐在柵欄外守著,問了我不下八百迴——‘迴來了麽?’、‘他是死了還是跑了’、‘你帶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女人麽,都愛口是心非,越是那樣的時候越嘴硬,真那什麽她了,今後就可著你疼。昨晚將軍就該一鼓作氣,等把生米做成熟飯,就是金針菇她也得認了。”黑熊捏鼻子吊嗓子,學著蕪薑嬌嗔兒的調調。


    “咳咳咳……”話還沒說完,立時咳嗽聲一大片。


    徐英凝了蕭孑一眼:“昨日小公主未必盡生將軍之氣,隻怕是因為張嵇之死心存自責。將軍一會見到人,好言哄她幾句便是。”


    徐虎是最煩女人的,粗著嗓子駁斥:“哄她做甚?一個十四歲小孤女,一沒父二沒母,天下無處安生,除了將軍收留她還能去哪?應該再冷她幾天,讓她飽受饑餓受凍之苦,看她下迴還敢再蹬鼻子上臉!”


    蕭孑嘴角的冷弧這才微微上揚,但還是一副冰冷不屑的口氣:“恁小年紀,懂得甚麽叫體貼?懶得與她計較,慢慢調-教便是。”


    視線路過黑熊馬背上的死鹿,腦海中不自覺浮出蕪薑撅翹的屁股。一對臀兒生得真是要人命,跪趴在地上時白晃晃的,又嬌又飽滿,每一迴都叫人忍不住從背後咬她。


    如果真是因為自疚而嘴硬說狠話,這次就順她的意、哄她一次,但如果還想繼續跟他走,昨晚上說過的話可得自己吞迴去。


    想到走之前把蕪薑撕光捋盡的一幕,蕭孑不由暗自心急,一路加快了速度。


    到了洞口,果然安安靜靜的,人還沒進去,就聽見裏頭“嗚嗚……”的低嚶。


    真在哭啊,蕭孑眉宇間微露得瑟,駐馬在原地打轉。


    將士們頓時也覺得腰板硬了,叫黑熊:“黑熊,你嗓門大你來!”


    黑熊咳咳嗓子,做很不屑的樣子:“裏頭那晉國的小妞聽著,你家駙馬爺我們家將軍來接人了。念在你長得還有幾分姿色,這次就不與你計較,今後須得好生服侍,甭管是不是那…啥,是你該得的你就得受著!”


    “唿——”


    呂衛風一袖子拂過來:“說什麽呢,你這他媽不是存心幫倒忙!”


    換了副口氣:“蕪薑小公主,我們將軍來接人了。昨兒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那句話說重了你也別放心上。小夫妻幹架床頭打床尾合,沒有隔夜的冤家,你若是同意和好,就在裏頭吱一聲,我們將軍這就進去了。”


    但是沒有人“吱”,除了那詭異的嗚嚶,還有草屑的聳-動與摩擦,其餘並無旁它聲響。


    這哭得也忒有點那啥了吧……怎麽越聽越臊-勁啊。


    大家心裏默默猜著,一個個很尷尬地望了眼將軍。


    “哼,都在外頭等著。”蕭孑臉很綠。手提長劍,一襲玄黑長袍勁爽繾風,卷著滿身殺氣步步靠近。


    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洞內四下空靜,牆角王煥的包裹被拆開,滿地都是被撕扯的布帛。兩隻媾-和的白狼正在忘情開心,見人進來,齜著牙目露兇光。


    太狠了吧,鞋都捋了,還能光腳走掉。這是有多厭惡我們將軍。


    將士們陸陸續續走進來,看到這一幕不由訕訕的,敢情剛才都是對狼彈琴啊。


    “將軍……”


    “去附近找找。”蕭孑沉著嗓音,俊逸的五官在陰影下打出冷光。


    大家連忙分頭去找,但山坳下空空蕩蕩的,除了幾隻野貓,並無誰人腳印。


    半天後迴來匯報,都說沒有。


    昊焱抱著拳:“許是去找慕容煜,慕容煜曾答應過她,替她母妃安葬之後便帶她私奔,還要與她生一群孩子。”


    “你聽誰說的這些?”蕭孑盯著他的眼睛。


    “上一迴在院子裏她自己說的。說原本沒打算跟將軍,離了將軍她也有別的退路,說她、她跟著隊伍隻是將軍一廂情願,迴頭死了可、可怪不到她頭上……”昊焱支吾著,那天弟兄們叫蕪薑要對將軍好,蕪薑嘴硬辯駁了幾句,被他記下了。隻忽然覺得脊背越說越涼,連忙又改口道:“那現下將軍準備怎麽辦?”


    哼,好個一廂情願,若非為著她,自己何至於落到這般境地。


    想到蕪薑昨日與慕容煜的對話,蕭孑容色漸冷,清健身軀一躍跨上馬背:“去棲鹿穀。當日離京前,癸祝當著我的麵將燕姬落棺,一路並無差錯。慕容煜顯見未得到屍身,否則何至於用口空棺叫囂?張嵇臨死前有言語暗示,若是我猜得不錯,隻怕大李他們現下正在棲鹿穀藏著。”


    “那棲鹿穀須得從雁門關過,雁門關新任守將吳懷怕軍心不服,正想幹點甚麽事來證明自己。現下必定是重兵密布,闖關就意味著送死,又不替她母妃拿棺木,還去那裏幹嘛?”


    黑熊吭哧著,心裏也覺得蕪薑有點過了。鬧一鬧別扭可以,為著榮華富貴把將軍甩了可就不應該了。


    “你這話說的,大李他們難道不是人?”昊焱打了他一腦袋。


    蕭孑凝眉掃了眾人一周,本是群英俊魁梧的青年將士,這些天為著那個小妞,荊棘載途內外交困,一個個累得頰骨嶙峋、眼窩凹陷。


    值甚麽?


    蕭孑的心便冷卻下來,修勁指骨扯緊韁繩:“人各有誌,她既決定隨那慕容七,由著她去就是。左右不過萍水相逢,日後便當這世上再無她花蕪薑此人。隻是勞煩眾位受累,待尋見大李一行,是去是留,盡隨你各人之意,我蕭孑亦不會虧待。”


    他說著,人已打馬在前頭獨行。從來叱吒沙場的梟雄人物,背影看去竟顯得幾分潦落。方才為了戲她、哄她,竟打了一路的腹稿,此刻想起來都覺可笑。


    說得將士們動容,一時滿心裏都是對蕪薑的怨懟:“將軍何出此言,我等都是跟著將軍一路過來的生死兄弟,何來受累一詞?那小妞既是不懂珍惜,將軍不要也罷,待來日榮登大寶,弟兄們還把她抓來,看不叫她跪著打臉!”


    “是啊,這迴真是有點過了。”各個附和著,一群高大身影漸漸策馬隨去。


    角落裏一道影子這才縮了縮,蠕著僵凍的雙腳站出來。


    隻是出來躲狼而已,哪裏有想著去哪裏,沒想到他還會迴來找自己,本來還有點別扭的羞憤與訝喜,怎生忽然又聽見這一出?


    ——日後便當這世上再無她花蕪薑此人。


    每次都是這一句。


    天際蒼遼,蕪薑望著蕭孑遠去的雋影,心裏酸楚楚的,又恨又留戀又矛盾。低頭看了看用破布纏裹的腳,卻終究沒有勇氣喊出來。


    算了,一群牆頭草,給他們做飯的時候就笑嘻嘻,一和蕭孑鬧別扭就翻臉。她可沒有勇氣跟著他,因她確實需要母妃的棺木,可他現下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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