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才見天放晴,下半日忽而又下起雪來。漆黑的小院裏白絨紛飛,蕪薑站在柵欄外嗬著手心,巴巴地看著早上蕭孑離去的方向。


    她已經在柵欄外坐了快一整天,慕容煙送來的錦袍太長,她把腳踝以下的多餘部分全剪了,把繁複的裝飾也都拆幹淨。一來女孩兒家總需要些綿軟的東西,二來身邊全是幫過自己的將士,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招眼。


    然而拆好補好,光陰已過半日,蕭孑還是沒迴來。她又與一個叫呂衛風的護軍劈了柴,幫黑熊熬了一大鍋稀粥,等到天都黑透了,蕭孑也依然不見影兒。


    昨夜把她那麽緊的箍在懷裏,一遍遍地抵在她耳邊噴熱氣:“蕪薑……小辣椒蕪薑……不許再生我氣可好?”今天就食言了。


    蕪薑“咻、咻”地揮著馬鞭,迴頭看黑熊:“他跑了吧?還是死了?”


    小妞一個下午問了不下五百遍,黑熊都不忍心迴答了,答跑也不行,死更不行。撓了撓頭,委婉地換了個方式:“呃,這樣大的雪天,烏漆抹黑的,不是迷路被困住,就是一不小心晃出穀,再找不到路進來了。”


    話音未落,便見蕪薑咬住小嘴兒,漂亮的眼眸一瞬間都朦朧了。


    該死,不說話你會死啊!旁邊將士們的目光紛紛射殺過來。


    黑熊冤枉地打了個顫,看蕪薑纖瘦的肩膀上落滿雪花,再不進屋,將軍迴頭該怪罪了。便衝徐英道:“不然你帶幾個人出去看看,終歸你哥也在隊伍裏頭!”


    “咳、咳咳……”徐英不耐煩地剜了蕪薑一眼,看在一下午又是劈柴,又是燒火做飯的份上,稱她一意便是。


    冷漠地裹了棉袍,叫上幾個弟兄去外頭牽馬。


    “我也要去!”蕪薑也跟著去牽。少女淡香隨夜風掠過鼻翼,徐英沒理由臉一紅,懶得管她。


    “叮鈴啷當——”幾個人正自馬廄裏走出來,卻聽柵欄外傳來騾車的聲音。


    蕪薑詫然抬頭望,隻見蕭孑一襲青袍拂雪地高坐在駿馬上,黑暗中一雙鳳眸炯炯地俯看過來。那精致薄唇微勾,分明攜一縷促狹,把她心思看穿:“這是預備去找我麽,所以承認離不開了?”


    亂講,誰離不開誰了。蕪薑就氣悶,衝他揮了一馬鞭,他把鞭尾握住,暗中用力將她拽去身邊。這動作好生熟悉,像溫習從前,她羞怒不行,甩開鞭子迴屋了。


    這一迴不用誰人再哄。


    ~~~*~~~*~~~


    老漢姓傅,字伯良,原是先前梁、晉邊境的赤腳醫生,因著兩國打戰,攜妻子與小女西行避難,誤入荒穀出不去,後便留在穀中摸索了幾年,三年前才搬去的跑馬坡。


    因著落雪不停,一連在木屋裏住了三天,第四天放了晴,老婦人的頭疼病好,便各個收拾行裝準備上路。


    院子裏厚雪沙沙作響,年輕的將士們拉扯著馬韁,吆喝聲響亮。養精蓄銳幾天,馬和人的體力俱已恢複,連徐英的咳嗽也減輕不少。


    這幾天老漢幫大家療傷,蕪薑照顧老婦人,大家都相處得很融洽。本來與夫婦二人告辭,老漢一定要送上一程,便一同往西麵而去。


    峽穀下土山嶙峋,看天高地遠,人在其中穿梭,顯得寂寥而渺小。一路兜轉,看似隨意,其實暗藏章法。岔路口分道揚鑣,傅老漢指著前方兩條不起眼的窄長小徑道:


    “這就是昨日對將軍所畫的兩條路,西北一條通往雁門關,直往西行則至玉門方向。路上崎嶇難行,但少有誰人知道,乃是老朽這些年打獵時琢磨出來的荒徑,將軍可依著羊皮紙上的路線走。”


    又從懷中掏出一枚紅褐色小木牌,雙手遞至蕭孑跟前:“這裏是我女婿府上的名帖,小婿乃是玉門邊上代城的富戶。他日將軍若得需要,但憑這個前去找他,必無一不為將軍盡力。”


    蕭孑接過來,但見那牌子上雕刻一枚“赭”字樣,應該是他女婿的姓,便抱拳致了一謝:“蕭某如今不過一介流亡之輩,承蒙傅老伯不棄。他日若能度過難關,一定親自上門厚謝!”


    “切切不可折煞小老兒。將軍少年鎮守邊陲,十年間立下汗馬功勞無數,而今隻是龍潛,如何稱作‘流亡’?所謂亂世出英雄,眼下諸國紛爭,天下無定,正是鑄就霸業的大好時機。老朽看將軍麵生清寡,他日必然人中龍鳳,盼早日聽得好消息!”傅老漢眯眼端詳著蕭孑,捋著花白胡子笑。


    人在低穀時候,有些抱負藏在心裏尚不想太早被知道。


    蕭孑輕扯嘴角,不自覺把懷中的蕪薑覷了一眼,果然小妞麵露輕蔑,好像他是一隻妄想登天的蛤-蟆。他便作不感興趣的樣子,暗自在她的小腰上緊了一把:“老伯謬讚。奪天下之路漫長,叛國也是被昏君所逼,能帶弟兄們混出條活路便可,蕭某暫時還不做他想。”


    “唔……”真壞,痛得蕪薑打了他手背一下。


    那天老夫婦過路小居,蕪薑本來要把裏屋騰出去,夫婦二人堅決不肯,蕭孑淡漠推讓了一番,便吩咐將士給他們在外間另鋪了床。都是裝的,分明就沒準備真心讓。像是新鮮上了癮兒,用母妃的棺木逼她就範,昨晚欺負了她兩個時辰,這會兒腰還酸得不成,竟然還捏。


    老婦人送了蕪薑兩套換洗的布襖裙裳,她今日梳著漢女的雙鬟髻,斜插一朵素花簪,胸前垂下來兩縷細碎,清樸又漂亮。因著連日得蕭孑的欺負,兩腮似粉桃兒,眼波流動間藏不住是嬌媚,在清晰曠穀下耀眼極了。


    那樣小的年紀,國破家亡,舉世無親,到底吃過多少的苦頭才能活下來。


    老婦人貪婪地看著蕪薑,她是晉人,一時憶起當年孝業帝的輝煌,目中便難掩一抹悵然:“便是蕭將軍不屑天下,為著我們小公主,也要把它奪了。男人若珍愛一個女人,頭一件要做的事兒,就須得給她一個安定。跑馬坡上都是她父皇的子民,若被我們曉得了你辜負她,將來打仗路過,我們可不饒你。”


    她說著,抓過蕪薑的手兒落進蕭孑的掌心裏,然後包攏起來。


    像是苟活的長者將幼主鄭重托付。


    那久經沙場的手掌幹燥而溫暖,包著蕪薑,像把她的整顆心都圈護了,從此身前身後皆安妥。


    蕪薑臉都紅了,執拗辯解道:“阿姆你不曉得,他這人翻起臉來多少無情。用不著他給我安定,待拿了母妃的棺木,我就與他分道揚鑣了,今後是死是活兩不相幹……唔。”


    話音才落,臉蛋就被捏了一把。


    “昨夜沒睡好麽,小嘴兒盡胡說。”抬頭看見蕭孑陰陰涼睇過來的笑眸,像威脅她不給麵子,她就一樣不甘示弱地橫迴去。


    “喔嗬嗬~~兩個冤家。”婦人拭了拭眼角,忍不住慈笑起來,當下雙方相互告辭。


    晌午的天空高遠透亮,陣陣冷風繾著少女的芬芳沁脾。


    蕪薑坐在蕭孑的懷裏,他攬著她,她抵著他的肩,誰都沒有說話,天際下隻聽見馬蹄聲噔噔碎響。風把她細碎的發絲吹上紅唇,她伸手去拂,蕭孑已經幫她揩走了,兩個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目光不由衷地膠著住。


    他鳳眸中帶著點討好的意味,捏了捏她的小指頭:“剛才可是說真的,一拿到你母妃的棺木就甩我?”


    “嗯。你這樣落魄。”蕪薑假裝沒看見,把手從他的壓摁下抽迴來,隻是悶悶地盯著前方。


    雖然身被他染指了,她的心可一定要保持清醒,他之前傷她的那些事兒可不是親兩口就能抹平。


    “真夠薄情!”蕭孑懊喪地狠-揉了蕪薑一把,揚鞭打馬快行幾步:“始亂終棄麽,我對你不好?……莫非以後都不想要了?”


    揉得蕪薑衣襟都開了。這家夥當真是壞,從前騙她是項子肅的時候,尚且還裝模作樣;如今身份被揭穿,幹脆什麽本性都不遮掩。每天晚上貼著她後背剝她的小衣,一邊嫌棄她太平,一邊卻又對她用勁欺負,這兩天又酸又脹,小衣都繃開線了。


    蕪薑把領口揩起來,仰頭怒嗔道:“好才怪,沒羞沒臊。”


    “吱,”蕭孑就勢噙住她小嘴兒吃了一口,故作嚴肅道:“學壞了,想哪裏去?我說的是天下,你不準備要麽?”


    要個鬼啊。蕪薑氣得打他:“不要臉,天下要殺你的人這樣多,你能活著都是意外,還有閑情肖想天下?”


    “呱——”蒼鷹在頭頂上方盤旋,飛出熟悉的線路,是馴養的信鷹。呂衛風揚著手勢叫它降下來,看了看印章,連忙打馬上前道:“將軍,是張尉官來的!”


    眼神不自覺掠過蕪薑,見她小嘴兒紅潤,胸前衣襟褶皺,想到靜夜裏那聲聲細膩的顫嚀,年輕將士的臉腮頓時暈紅,迅速抱拳退迴十幾米外。


    蕪薑亦窘,被蕭孑害慘了,她現在基本不敢與弟兄們說話,每次一對上眼睛,對方必然是臉紅局促、含糊閃躲。他們一定把她當成禍害英良的褒姒與妲己了,這家夥不死還好,倘若將來倒黴死了,他們一定把賬賴到自己的頭上。


    “唿——,”蕪薑暗暗裏掐了蕭孑一把,實在是不掐不解恨。


    小妞,爪子真利。


    蕭孑假裝不痛,兀自麵不改色地接過來。看見扭扭歪歪“白虯坡”三個字,曉得大李他們勢必已到達目的地,便勾著嘴角冷嘲道:“哼,敢謀殺親夫。他日若然得了天下,頭一個叫你入朕的後宮。”


    喝一聲“駕!”一路打馬直前。


    蕪薑沒瞥見半個字,他就把信收進了袖子。她已經見識過他的壞,怕他又耍計謀,不由著急逼問:“蕭狗,信上說了什麽?我可告訴你,最多再寬限你三四天,若遲遲不交出棺木,小心我與你同歸於盡!”


    語氣不甚友好,蕭孑不愛聽。這會兒籌碼在手,可不許她怠慢,便捏住蕪薑小嘴兒:“棺木到地兒就給你,但若是再叫我蕭狗,連棺材蓋你都別想拿到!”


    “唔……不叫你蕭狗,那叫你蕭蛤-蟆?”蕪薑淩亂地掙紮出來。


    “叫孑哥。蕭孑的孑,哥哥的哥。”蕭孑刮她鼻子。


    連從小一起長大的拓烈,蕪薑也沒這樣叫過:“我不叫,肉麻。”


    “不肉麻還不許你叫,改不改口你自己掂量,我說這話很嚴肅。”他涼薄的嘴角下抿著,鳳眸陰慍起來。


    蕪薑扭著衣角,迴頭看了眼十米外亦步亦趨的將士們:“那你得發誓,除了之前在寨子裏騙過我身份,後來再也沒對我撒過半句謊言,今後也不許再與我不告而別。”


    傻妞,說來說去還不是離不開自己。蕭孑暗笑,左右這會兒勝券在握,早晚把棺木給她,便勾唇道:“月老作證,我蕭孑若再騙花蕪薑,情願被她碎屍萬段。”


    “太輕了,要很毒才行,還有斷子絕孫。”蕪薑不滿意。


    他磨了磨牙,到底想聽她溫柔,隻得正經發誓:“蒼天在上,我蕭孑若再對某個謀殺親夫始亂終棄的小妞撒半句謊言,或棄她於不顧,情願被萬箭穿心,天打雷轟,斷……子絕孫,永世不得超生!”


    蕪薑一字不落的聽完,這才蠕了蠕嘴角:“孑哥。”


    叫得那麽迅速,他沒聽清楚,她看哪哪不自在。


    “孑哥。我叫完了,下次再騙我叫你死。”見無動靜,隻得又不甚情願地重複。


    他在靜謐曠穀下聽見,隻覺滿心裏又愛又惱:“聽著小辣椒,天底下隻許你一人這樣叫我,這就去取你母妃的棺木!”覆下薄唇把她繾綣親吻,一路打馬直出峽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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