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鼓聲慢慢,少女身姿軟如雲絮;忽而磬鼓漸疾,那裙裾翻舞間便又似撒開無數花飛花落。


    太美了——


    宮女太監們發出輕喔,周圍的觥籌交錯聲漸漸悄靜下來,眾人都把目光定在殿中央的蕪薑身上。


    左首上座的蕭孑兀自獨斟自飲著,偶爾目光掠過去一眼,卻隻是冷漠。


    個強硬的小妞,想不到她竟如那夢中所述,真的走了這一步。他原已打算即日托戒食送走糊塗老爹,再造個契機竊了她母妃的屍首,幹脆在邊塞反了這狗皇帝。現下她一來,反被她箍住手腳不說,竟還要給他添亂。


    他倒要看看她準備胡鬧到甚麽地步。


    癸祝暗中觀察,見狀不由諂著笑臉試探道:“美人起舞,鶯歌燕樂,怎好一個人悶在這裏寡歡?朕聽說昨兒京都夜市上,愛將竟然把個小丫頭困纏,叫百姓睹了好一番風景。蕭老大人當時也在,可知是哪家的姑娘嚜?說出來,朕替你成全了便是。”


    狗皇帝,難得說了句人話!蕭老爹聽了好不感動,他一晚上看著鼓上的蕪薑,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小女兒家家的,都是自個兒子的人了,還光著腳板子拋頭露麵,成什麽體統。臭小子既然哄不住,但得聖上發話,看她這迴不肯也得肯。


    連忙喜泣叩頭道:“謝我主隆恩——!說來也是姻緣巧合,踏破鐵鞋無覓處,迴眸一望,她正是此刻台上跳舞的小丫……”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蕭孑冷冰冰打斷了:“昨夜燈火昏蒙,不過在身後錯看了人影,多餘說上幾句話罷。人走街空,早已不記得姓甚名誰,有勞皇上惦念。”言罷拱手敬一杯酒,並不多看蕪薑一眼。


    直聽得癸祝暗地裏磨牙,好個臭小子,昨夜膽敢當街染指,今天又推得一幹二淨,根本就是沒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不過這話他嘴上可不敢說,隻眯著桃花眼訕笑道:“哦嗬嗬~~原來如此,看來那街坊傳聞也不可盡信耶。”


    分明鼓樂升平,周遭怎麽卻似寂靜,他那邊的談話飄進了蕪薑的耳朵裏,蕪薑早前還有些緊張,此刻的心反倒是靜了。腦袋裏空空的,隻知道身體跟隨節拍在珠簾玉壁下旋傞。


    這裏的景致好生熟悉,中原的皇宮大抵都是相似吧。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人們,許多美好悲傷的畫麵便又在腦海中重現。看到兩歲的自己爬進了父皇的桌案底下,十七歲的太子哥哥牽著她在宮廊上小跑,母妃在落櫻繽紛中抱起她親了親。忽然鼓樂聲驟急,父皇的喉中噴湧出刺目的鮮紅,太子哥哥身中數箭倒進靜掖池,她站在漫天的血光中,看著馬背上的少年將軍嚶嚶討生,母妃轉身闔起宮門,一道白綾掛上了消寂的宮梁。


    “噔——”琴弦拉開淒顫勻長的冷調,兀地戛然而止。


    “嗯……”


    蕪薑發出一聲脫力的輕嚀,手中彩綢向龍座上用力一拋,整個兒後仰在鼓麵之上。


    那天暈地轉間,對麵座上格格不入的蕭孑便映入眼簾。身著麒麟紋錦袍,內襯素白襟,腰垂佩綬,看起來真是威風八麵呐。昨夜那樣欺負了她,這一晚上卻眉眼冷淡,說甚麽人去街空,對她不熟不識。


    哼,蕪薑勾了勾唇,忽而掠下眼前薄蓮紗罩。


    一曲畢了,四周靜籟。


    那彩綢似箭一般筆直襲來,竟叫癸祝整個人晃了一晃。差點兒以為是刺殺,待清醒過來,方才長舒一口氣。


    看見蕪薑半仰在鼓麵上,細腰纖纖一握,胸脯因著前挺而勾勒出沃美小山。那十四歲半羞半媚的小模樣,竟然比畫像上的還要嬌了無數分,簡直叫人恨不得一口吞吃掉。


    蕪薑走過來撿綢帶,伸出的手指嫩如柔荑,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泛著瑩粉。少女的雛形還未褪盡呢,真是一隻幹淨的小嫩薑啊~


    癸祝盯著她因為獻舞而微微噓喘的胸口,就想去抓她的手兒:“瞧瞧,朕的心口都疼了……”


    但還沒觸碰,蕪薑便如一條小魚從他的指尖遊走了。


    “皇上。”蕪薑咬著嘴角輕揖一揖,攥緊綢帶退迴慕容煜的座上。


    她今日並未著妝,隻在唇-瓣上含了一點胭脂。臉一紅,清與澀便藏不住。


    在塞外長大的女兒家,總是比漢女多出來幾分不一樣的味道。癸祝看著蕪薑娉婷的背影,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慕容煜察言觀色,眯著狐狸眼,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輕輕搖:“皇上對美人的舞姿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清水出芙蓉耶,天然去雕飾’~可謂大讚!”癸祝魂不守身,衝身旁太監拂了拂袖子。


    老太監會意,揚起脖子拉長調:“賞——東海夜明珠兩顆,三色玲瓏蓮花鐲五副,流煙雲影翠玉簪三支,瑞草百花錦緞十匹,貢品胭脂玉容粉十二盒——”


    “是。”衣著鮮麗的宮女們聞聲魚貫而入,頃刻蕪薑的身邊便擺滿了賞賜。


    那嬌嫵身段坐在盈盈璀璨中,越發添鍍了耀眼光芒。


    癸祝愛得不行,一雙桃花眼兒流波,把蕪薑通身上下掃了又掃,軟聲歎道:“當年晉國一難隻叫人唏噓,朕憐鳳儀你年幼無依,本欲接迴宮中照料,不知哪個造孽的,竟然把你拐去了西塞。這麽多年杳無音訊,朕日夜為你憂思難安,不料今日再見,竟已出落成如此花容。”


    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倒好像他是個施舍的善人,與那場屠宮並無幹係。


    蕪薑恨在心裏,隻抿嘴作哀傷一笑:“八年前鳳儀尚年幼,流亡的途中又不慎撞傷了腦袋,許多事兒早已記不太清,難為皇上這樣惦念。”


    十四少女,聲似銅鈴,人兒也清清,一笑一顰隻勾人憐疼。癸祝遐想翩翩,早前還怕蕪薑與自己較勁,到時也學她母妃上吊,不記得了最好。


    當下捋著他的美髯,語氣愈發循循善誘:“哪裏話,朕與你父皇原乃知交,理應照拂。這些年你在塞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如今迴來了,哪裏都不要再去,就留在朕的身邊共享榮華罷。”


    他說著,頓了頓,又假意探問蕪薑後來可曾許有婚配,一並將夫婿也接來照應。


    “噔。”對麵傳來酒杯落桌的磕響,不高不低,卻偏叫有心人聽見。


    蕪薑微抬眼簾,瞥見蕭孑一雙冷長的鳳眸睇過來,像是在震懾,又像是噙滿慍怒。


    警告她適可而止麽?她可不會誤會他在吃醋。


    蕪薑偏隔著琉璃燈火迴瞪過去:“迴皇上,鳳儀後來被一對郝鄔夫婦收養,視若親生,並未吃過什麽苦頭。若非匈奴把寨子夷為平地,耶娘不知去向,怎樣也舍不得離開那裏。婚配倒是還不曾,隻是……昨夜在京都大街上,不曉得哪對父子恬不知恥,硬是拽著鳳儀叫兒媳,生生把人清譽汙濁了去。”


    少女的眸瞳裏噙不住幾許怨慍,像敢怒又不敢言。那紅紅小嘴嬌抿,隻看得蕭老爹才燃起的香火希望一瞬間又熄滅了。


    千想萬想,也想不到臭小子這般歹命,好容易騙來個媳婦,人還沒捂熱,竟然又是當年被他放跑的晉國小公主。這丫頭和小子娘年輕時一模一樣記仇,都是個不好惹的小辣椒,倘要再爆出甚麽不要命的話來,今後龜兒子除了造狗皇帝的反,還能有什麽別的活路?


    想到這,蕭韓忙不迭地叩首道:“誒誒,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就認錯個人,實在是無意冒犯公主!不瞞皇上說,這小子自從丟了媳婦,最近見個小姑娘就兩眼放光。臣心中早已自感罪孽深重,決議不再容他造孽蒼生,正準備送他師兄弟迴廟裏剃發修度則個——”


    一邊說,一邊老眼哀哀地瞥著蕪薑,多少分求情暗藏。


    蕪薑假作沒看見,偏睨著蕭孑羞忿道:“我說為何這樣麵熟,原來那對無德父子果然是蕭將軍與老大人。當街隨意欺侮女子,過後一句話搪塞過責,難怪慣聽人說‘大梁百姓隻知蕭閻王,不知有吾皇’,今番鳳儀也算是見識了!”


    那字字珠璣,幾句話戳得可都是癸祝的心病啊。癸祝臉骨抽-搐,訕訕地看向一旁兀自淡漠飲酒的蕭孑——


    個小閻王,穿一身玉冠華服儀表堂堂,手撚著青瓷,眉宇不抬。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麽一看,竟當真比自己更像個皇帝。


    癸祝最忌憚的就是這個,當下甚覺沒麵子:“阿喏,這就是蕭愛將你的不對了。八年前若非你多餘幹涉,朕的燕姬豈會紅顏早故,鳳儀小公主也不至流落塞外。如今好容易迴到中原,腳跟還沒落穩,你竟又對人這樣無禮辱謾。論身份,她是公主,你是臣,你這可是逾越大了!”


    “微臣失誤。”蕭孑暗瞪蕪薑一眼,容色鐵青地抱了抱拳。


    “所謂不知者無罪,依本王看,不如叫蕭將軍給美人敬杯酒,當著眾人之麵認個錯便是。”慕容煜見狀好不快意,勾著嘴角,偏要看蕭孑作難。見他冷眼射過來,忙用扇子半遮住顏麵,錯開視線不敢與他直視。


    “對極,對極。”三個佞臣拚命點頭——這蕭家小閻王自從開始學步起,橫行大梁京都多少載,從來沒見他對誰人哈過腰,今日倒要看看他怎麽辦。


    一時殿堂內漸靜下來,連侍站的宮人太監們也都在等。


    蕭孑曲著長腿坐在錦墊上,兩道橫眉入鬢,周身的氣場冷颼颼的。


    斜眼睇著對麵的蕪薑,小妞抿著小嘴兒也在與他怒視。從前在寨子裏包得死緊,多餘一點風景都不肯予人看;這會兒卻穿一抹緋色對襟宮裝,在肩頸處勾出來一彎白皙美麗。


    存心與自己對著幹。


    他心中隻是氣與惱,然而卻不準備掀桌子走人,怕一走,她又要作出甚麽更離譜的舉動。


    算了,這一次遂她的意,有的是機會叫她後悔!


    身旁蕭老爹怕兒子鬧事,暗地裏使勁戳:“臭小子,眼下這種局勢,再囂張就隻有死路一條。叫你認你就認,老子洞房花燭還給你娘跪過搓衣板呢,還愣著幹什麽!”


    蕭孑瞪他一眼,微默了一默,忽而拂開袍擺站起來:“怪微臣眼拙,昨夜不慎擾了公主大駕。特敬薄酒一杯,以表歉意!”


    說著高舉杯盞,抱拳打了一拱。


    那身量頎長,冷峻的麵龐在琉璃燈下打出陰影,明明對麵相隔,卻陌生得叫人又恨又怨。


    蕪薑咬著下唇:“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蕭將軍今後請自重!”


    哼,好個自重~


    蕭孑隔著杯子,衝蕪薑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四目一相對,便不自覺地膠著。那眼神真可以殺人了。但他越對她囂張,她就越要沾他一身泥。


    蕪薑仰頭把酒水飲盡,小臉兒暈開紅粉,一樣迴瞪過去。


    蕭孑想起上一次她酒後的小模樣,彼時多麽乖嬌,小手兒蠕纏他,忽而踮起足尖在他唇上一吻:“項子肅,沒有以後的別人,你是我的第一次。”


    心中莫名澀楚,驀然凝了蕪薑一眼,撩開袍擺落迴原座。


    兩個眉來眼去的,那武將凜凜英姿立在嬌俏小丫頭對麵,就仿佛天造地設一雙,把個癸祝看得心裏又酸又妒。忽然記起前番慕容煜送來的畫像,冷不丁後背一涼,總不會那畫上掐蕪薑小嘴兒的半身男子,恰就是這小子?


    天煞的,這下不死也得叫他死了。


    一旁的六公主妹殊,一晚上盯著蕭孑看不夠,越看越心花蕩漾。雖然打小同在京都長大,但蕭孑十三歲上戰場,妹殊從來隻聞他惡名聲,沒機會也不屑見到真人。哪裏曉得短短十年過去,那傳說中人見人懼的蕭閻王,忽而就變成這樣一個英俊威風的美男子……聽說為人冷情,多少年聲色不沾,沒準兒還是個雛男子。


    她便按捺不住了,用力扯著老爹的袖子:“父皇、父皇……上迴你們都說好的,我的駙馬呐?”


    癸祝被拽得恍然迴神,看久了清甜的小辣椒,怎生越看這婬-蕩的閨女越惱火。


    心裏不痛快,磨了磨牙,忽而計上心來:“嗬嗬哈,杯酒釋前嫌,既然是場誤會,這件事自此便掠過不提。方才蕭老大人一席話倒是點醒了朕,愛將為朕的江山立功無數,如今終生大事朕又豈能坐視不管?朕的六公主自幼賢淑,雖有過短暫婚聘,是年不過也才雙十將滿。老大人若是不嫌棄,便趁今日歡宴之際,且把這一樁婚事做成咯……又或者不喜妹殊,那便在座下的美人之中任選一個,盡隨你父子二人之意,啊?”


    那末了的一字雖尾音上翹,卻哪有容人拒絕的餘地?個狗-日的皇帝,放著他最嬌寵的公主不要,誰還敢再去挑別的美人?


    蕭老爹瞄了眼妹殊無意識捂在小腹上的手,隻覺得祖宗牌位都綠了。心裏把癸祝咒死,人卻已忙不迭地趴在地上:“老臣,謝主榮恩——!犬子何德何能,竟能得公主垂青,這是祖上求之不得的榮耀啊~~懇請聖恩示下,準許臣父子即日迴祖城三槐坡五帝廟,為吾皇與六公主燒香祈福,以表心中感念則個!”


    熱淚盈眶著,一邊拚命揪蕭孑的衣角,命龜兒子趕緊跪下謝恩。


    癸祝不發話,隻是眯著桃花眼笑看蕭孑:“愛將意下如何?”


    蕭孑隔開嫋嫋舞姬看向蕪薑,見她果然也正怒目橫掃過來。他便冷笑,單膝一跪道:“微臣,但聽父親安排。”


    ——哼,小子,答得倒是痛快。


    癸祝暗暗磨牙,早前不知道蕭孑與蕪薑有糾葛,那麽隻要他肯娶妹殊,安分守己地困在京城就算了;但現在娶與不娶,都得想個法子把他遠遠的弄死。


    麵上卻不表露,隻笑容和煦地問蕪薑道:“天寒地凍,驛站到底簡陋,美人兒今夜可願留住宮中?若然願意,朕這就親自帶你挑一處舒適殿宇。”


    蕪薑不說話,似未曾聽聞一般,目光隔開癸祝,定在他背後的妹殊身上。


    癸祝便又看向慕容煜。


    ——好個口是心非的小妞,說得再絕情,還不是管不住那醋意?


    慕容煜一眼洞穿,心中略覺泛酸,便搖著玉骨小扇幽幽笑道:“這可由不得本王做主,得看小美人自己的意思。”一邊說,一邊狠剜蕪薑,提醒她來之前答應過的話。


    答應過什麽,要把那薄情寡意移情別戀的蕭狗引出邊關嚒?然而不稍他說,蕪薑此刻都已把蕭孑恨到死了。


    驀地收迴眼神,不動聲色地接過話茬道:“皇上的恩典鳳儀心領了。此番歸漢途中,聽說母妃的遺體這些年一直在梁宮保藏,從前忘了便罷,如今既是想起來,便梗在心中難安。天下這樣多雙眼睛看著,鳳儀不願背負不孝之名被後人貽笑大方,懇求取迴母妃的屍身在父皇陵前火化,自此之後甘願隨在皇上的身邊報答。”


    好個算計的小丫頭,原來也不是什麽都不懂。


    癸祝興味盎然地打量著蕪薑,仿佛在聽一個笑話:“哦呀~這怎麽可能呢?莫說燕姬在朕的身邊陪伴了八年,感情已非比尋常。便是朕將屍身送給了美人你,又如何能保證你在得去之後,還肯繼續迴到朕的身邊呆著……天下人都誣陷當年是朕謀害了你父皇,眾口鑠金,謠言難辯……你,不恨朕麽?”


    癸祝勾起兩片薄薄的嘴唇,俯身探向蕪薑,那末了的一句話聲音很低,桃花眼裏精光閃爍。


    看,剛才還裝作個大善人,像與她甚麽恩怨也無,這會兒又大言不慚地問自己恨不恨他。


    好個狡詐多端的狗皇帝!


    蕪薑早有準備,按捺著從袖中掏出一紙信箋,雙手呈上去給癸祝,不亢不卑地頷首道:“我不白求,願用信中之計作為交換。當年若非閑人多餘幹涉,母妃何致於紅顏早逝……我想信上說的,應是皇上與我共同的心願。


    皇上不用問鳳儀得了屍身後還肯不肯迴來,不管肯與不肯,到時慕容大皇子都會把鳳儀完好無缺地送到大梁。鳳儀從匈奴手裏逃生,其實就像是死過一迴,許多事兒也都看明白了。世上的男人千百萬,跟這個,跟那個,最後都免不了被薄情,倒不如挑個最榮華富貴的,貪幾年青春享樂。我既願意入梁宮,便是已決定將前程盡忘。皇上葬了我母妃,我心中念您一份恩情,日後定然好生報答;但若是不肯,鳳儀也無顏再苟活於世上,最後便隻能隨母妃一並去了。”


    蕪薑說著,從慕容煜掌心接過一包鉑紙,驀地仰頭倒進嘴裏。


    “該死!”對麵蕭孑豁然起身,手中筷子像劍一般彈向蕪薑的手背。但已經來不及,蕪薑看也不看他,兩顆藥-丸便已經盡數吞咽下去。


    他聽懂她話中的字句針對,那頎長的身軀矗立在桌案旁,一時布滿冽冽煞氣:“花蕪薑,你到底還想要怎麽胡鬧?”


    癸祝看見了,心中想殺蕭孑的心便更甚了。細白的指頭勾開信封,但見裏頭一紙小箋,上用小楷寫著幾行五字短詩——


    “長者魂未安,晚輩何偷生?冤債皆有主,蕭狗且償命。北路布險關,譴他護棺行。了我逝母恨,清君身側危。”


    字跡工整而娟秀,執筆卻略有生疏痕跡,乃是蕪薑一直停留在六歲的功底。後來流落塞外,除卻每日放牧拔草,便再沒了握筆識字的機會。難得在妲安帳包裏看到,歡喜得愛不釋手,第二迴再去,便已經被妲安藏得看不見了。


    癸祝蹙眉思量,問慕容煜這是怎麽迴事?如何說好的把美人送來,此刻又拿□□給她吃?


    慕容煜也不曉得幾時被蕪薑聽去了大皇兄的安排,他猜一定是阿青阿白那兩個豁嘴兒。


    個鬼精的小妞,竟然還背著自己寫了封信。他心中撓得不行,便勾唇應和道:“她說得沒錯,此次由大皇兄親自護送她入住梁宮,皇上不必為此事擔心。不過為了預防誰人將她無理扣下,恕本王給她吞了毒。除非及時迴到白石城,否則便不怪五日後美人香消玉殞矣~~”


    特特意味深長地睇向蕭孑。


    癸祝便有些猶豫不決,又想蕭孑死,又割舍不得燕姬的美妙。


    慕容煜給三個佞臣使了眼色。


    賈高會意,貼近癸祝的耳畔:“皇上不如就用燕姬的屍身,抵蕭將軍一條命好了。留他在京城,不定什麽時候又把鳳儀小公主染指;派他去邊關,又要時時擔心他造反。幹脆叫七皇子把他弄了,您日後也好高枕無憂,還可以省下三座城池。”


    去你個染指,寡人看上的小美人誰敢染指?癸祝美須抽-搐,怒瞪了賈高一眼。


    但這一席話卻正戳中他心底的要害,他悄然看了眼身旁的妹殊:“好是好,也要那小閻王他肯去啊,再說這個小蕩-婦可怎麽打發?”


    賈高佯作思考,頓了頓,噓聲道:“天下想娶公主的人還不多嗎?皇上假意招蕭將軍做駙馬,反倒更打消了他的戒備。再則說,活人和死人的樂趣到底不一樣,一個十四歲的小美妞,怎麽著也比……啊,也比一具屍身來得要強……”那後麵的話略覺難以啟齒,意思點到即止。


    癸祝捋著美髯,桃花眼兒把蕪薑掃蕩。但見她這會兒酒後兩腮粉紅,嬌胸微起微伏,實在是叫人舍不得罷手,便咳咳嗓子,故作為難道:“怎麽說燕姬的屍身也是價值連城,這些年朕為了保持她美貌,不知化去多少黃金白銀,豈能說給就給?美人兒稍安勿躁,這事還得容朕再想想,今日過後再行定奪不遲。”


    說完做困倦之意,叫老太監攙起來離了座。


    ~~~*~~~*~~~


    夜燈嫋嫋,漆紅樓廊成‘迴’字迂旋,驛站裏人上人下好生熱鬧。三層雅廂的太師椅上,慕容煜慵懶把玩著小扇,半寐著狐狸眼打量蕪薑。


    個刁蠻的小辣椒,誇了她兩句今天表現得好,一出宮便叫他破費個不停。餞金棗八寶兔丁,椒鹽鴿子腿兒桂花烙,整條街的漢人小吃都被她饞了個遍。這會兒渴了,又逼他大晚上給她打包迴來一份翡翠白玉湯。那奶-白的湯汁將她的小臉兒蒸得嬌嬌粉粉,他睇著她被燙紅的小唇-瓣,忽然有些嫉妒她這樣放肆的美貌。


    齜了齜牙,俯身貼近蕪薑的臉顏,想叫她不痛快:“你既知是我大皇兄押送,竟然不怕麽?我大皇兄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女人在他眼裏形同馬圈裏的一匹牲畜,他可不懂甚麽叫做憐香惜玉。”


    這隻狐狸整晚上都在套自己的話,想知道她在信中是不是有庇護蕭孑。多心多疑的,蕪薑才懶得理他,隻是裝耳聾聽不見。


    屋裏無人聲,屋外的嬉笑謾罵便飄了進來,擾人心緒煩亂。


    慕容煜默了默,又不甘心:“那姓蕭的一貫冷僻囂張,今日竟然肯當眾向你道歉,想來應該還算喜歡你。此番一別,今後你和他可就天人永隔了,當真沒有一點後悔麽?”


    後悔?後悔個鬼啊。那父子二個沒皮沒臉,昨晚上還一個扯著蕪薑的袖子叫兒媳,一個把她箍在懷裏那樣欺負,今天就狗腿地奉旨成婚準備當駙馬了。


    蕪薑本來已經告訴自己不會再喜歡蕭孑,但是那惡劣的家夥又把她的嘴兒嚐了,害得她又記起他清甘的味道。一想起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薄唇,今後也要溫柔又霸道地伺-弄別的女人,她心裏一口氣怎麽就是咽不下去。


    欸,蕪薑是有多麽的想讓蕭孑死啊。那個閻王,他死了,她從此眼不見為淨,也就不用再惦記他和誰誰這樣那樣了。但是卻不能被慕容煜知道,阿青阿白說過慕容煜愛蕭孑,隻想虐他而舍不得叫他死。


    蕪薑便咬著調羹兒道:“一隻背信棄義的蕭狗,他在我心裏並不比那個狗皇帝高尚多少。反正我把人給你引去邊關就行,慕容煜你要是再繼續囉嗦,我明兒就反悔給你看。”


    聽得慕容煜頰骨抽-搐,好個可惡小妞,一下午不曉得用這句話要挾過自己幾迴。


    素長的手指捏住蕪薑下巴,陰聲笑道:“哼,最好別給本王耍甚麽花樣,否則別怪我叫你什麽也得不到!”


    說著拂袍起身,命手下把癸祝今天賞賜的珠寶首飾全都搬走,明天送去鳳凰閣兌換銀票。說蕪薑沒離開他之前,所有的財產包括人身全部都歸他慕容煜所有。


    蕪薑也不稀得觸碰癸祝給的東西,便隻管任隨他去。把湯喝完,夜色便深了,不一會兒小二領著仆從送來熱水,她便叫他們倒進屏風後,自己拴上門閂寬衣解帶。


    寒夜月光冷涼,過了亥時便進入宵禁。驛站周圍清悄悄的幾無人影,角落裏時有黑影忽隱忽現,那是北逖大皇子慕容煙布下的高手暗哨。


    慕容煙此人生得瘦臉鷹勾鼻,手段陰險毒辣,乃是個為了利益不惜代價的可怖角色。那個傻妞,好言好語哄她不聽,偏把自個兒堪堪送進虎口。


    蕭孑凜著眉宇,一襲修勁長袍忽而掠上屋頂。悄悄撥開瓦片看,看見底下的燈火昏黃中,蕪薑一手祛開腰間絲帶,一手勾解羅衫,衣縷沿著她嫩婉的身段輕盈滑落,其餘並無甚麽閑雜人等。他便從天井躍上樓廊,用細棍將她的門閂輕輕一挑,閃身晃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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