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皇癸祝很惶恐,當即叫人把燕姬的屍首收了起來,又命宮女們速速將衣裳披起。


    言辭耿耿,痛哭流涕,說把人頭掛上燈台是為了臥薪嚐膽,為了日夜提醒愛將被燒死的冤屈;又說用三座城換迴蕭孑的腦袋,隻因想讓他能夠魂歸故裏,不想卻被那慕容七拿顆假頭騙了,差點兒訛去他辛苦打下的三座城。


    蕭孑默默聽著,隻是單膝跪在地上負荊請罪,並不予以過多迴應。


    癸祝和三個佞臣做賊心虛,君臣四個躲在宮裏縮頭縮腦了三天。本來還怕蕭孑會不會提刀殺進來割了自己腦袋,但見他還與從前一樣,每天除了被老爹押去相媳婦,其餘隻在城中騎馬晃蕩,並無其他動作,適才稍微鬆了口氣。


    不幾天便在早朝時候特特給他提了兩階,從三品征虜大將軍晉為正二品鎮軍大將軍;邊關的將士亦各人多賞半月餉銀,外置一套冬常服。


    又令全城每家每戶須得各出一名女子與蕭孑相親,解決他的個人終身大事。從官家到百姓,但凡他看上哪家的姑娘,哪家姑娘便不嫁也得嫁。


    那消息一傳出去,不出半個時辰的功夫,全城的縞素便消失貽盡,沒有人想再替他多守半刻喪了。藏在暗處的酒肉帶著熱氣大搖大擺端上桌,妓-院和賭坊的生意繼續磕磕巴巴,貪官汙吏也依舊不敢痛快享樂……蕭閻王沒死,苦日子該怎樣過還和從前一樣過。


    最高興的當屬蕭老大人蕭韓,雖然當天去找李屠夫退親,那李屠夫死活不肯,一定要用五十兩銀子擺平,叫他肉疼了好半天。但是兒子沒死,自己憑白撈了個一品公爵,還省了一筆龐大的媒婆費,算算這筆賬又實在劃算。


    他樂得合不攏嘴,在祖宗跟前三拜九叩,不曉得陵春城裏的姑娘們多少惆悵。


    如意樓是官辦的宴客樓,午後時分,待嫁姑娘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官媒領著從三層樓上一直排到大門口。此刻正值細雪紛飛,那門前紙傘朵朵,遠看去好一片花團錦簇。


    聽說劫後餘生的蕭將軍要海選嬌妻,那蕭將軍乃是與慕容七皇子並列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奈何命格孤煞、嗜殺冷血,姑娘們心中雖戀慕到底卻惶怕,惴惴不安地等候著,盼望被淘汰,又奢望美貌能被他多看一眼。


    三樓雅間上小窗半開,落雪夾帶著細雨沿屋簷滴落,落在窗外湖畔上淺唱叮咚。


    侍郎家的二八千金美目顧盼,凝著蕭孑清俊的顏骨:“聽說將軍前生孽重,三歲殺生,十三歲上陣殺敵,算算也有十年,將軍可有想過他日卸甲……”


    “你要問什麽?直說。”蕭孑著一襲蒼色刺藤紋圓領袍,墨發用青玉綰束,倚在茶座上了無心緒地撚著劍鞘。從大漠沙場歸來的他洗去仆仆風塵,此刻一身雋貴惹人貪看,奈何鳳眸微覷,語氣亦冷冷淡淡。


    姑娘怔了一怔,隻覺得那眼神看過來似帝王般威冷,叫人莫敢直視。然而這懼卻又催生出情-愛,又怕他、又渴望得他的征服。便大著膽子又問道:“那將軍除了殺人還有什麽其他喜好?……我是說,今後一起……不好總是聞見血腥,也須得些琴棋書畫的情調。”


    “除了殺人便是放血。還有別的問題嚒?沒有你可以走了。”一群矯揉捏擰的女人,叫人毫無交談的興趣,蕭孑不耐地斂迴眼神。


    怎生心中總是塞滿那個小妞的模樣,想起夜色下她亮濯的眼眸:“項子肅,我今晚跳得美嗎?可有你們中原的女子好看?”、“你是那條爬過她的毒蟲嗎?……那條毒蟲從前一定沒爬過別的女人,我連舌頭都被他爬疼了。”


    天下的女人沒有敢跟他,一邊貪慕著他的英姿,一邊又對他戰兢畏恐。倒是她,傻了吧唧地黏上來,喜歡時纏得你沒處是空閑,惹怒了便抽鞭子使壞脾氣。早先覺得惱人得不行,這會兒卻想把她抓進懷裏,當著這些女人的麵寵給她們看看。


    命張嵇去找人,這許多天過去也不見來消息,不知道此刻正在甚麽地方。狗皇帝雖給他晉了兩階,卻隻是賞了個空頭的名號,看起來並不打算再放他迴邊關。但沒逼到那份上,他還並不打算反他,希望不要把他逼得太過。


    “嗚嗚嗚……”又換了一位姑娘,一路被家仆哄著拖著走上來。身子還沒在凳子上坐下,聲音已經嗚咽開:“為什麽不是姐姐偏偏是我?你們就欺負我這個沒有倚伴的庶女嚒?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嫁給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眼睛不看人,隻是五指扭擰著手帕。


    蕭孑驀地想起蕪薑抵在他胸前,眼睛在他衣襟上蹭來蹭去的小模樣。心裏浮躁起來,便將茶盞一擲,從迴廊上繞過姑娘們走了。


    細雪初停,公爵府上戒食正在與蕭老爹嘀嘀咕咕,看見師哥沉著一張臉大步將將走進,趕緊把嘴一閉,不說了。


    蕭老爹正聽得不過意,急著催問道:“還沒完呢,劫持了個小妞然後怎麽樣?”迴頭看見兒子迴來,便顛著老腰走過去:“相得怎麽樣?可有哪家姑娘順你的意?”


    蕭孑不應,冷漠地擦過他身旁往裏走。


    個死龜兒子,打小就這麽一張臭臉,和誰都不親。氣得蕭老爹攆著他的步子大罵:“就不會扯嘴皮子笑笑?這都相了幾十個,迴迴把人姑娘冷哭!全京城能找的都給你找了出來,存心叫你爹我斷子絕孫麽!”


    戒食跟在背後吭哧:“我師哥他心裏有人,他隻對那小妞一個人笑,剩下的他誰也看不上。”


    蕭孑陰涼地瞪去一眼,低頭看見老爹鬢角的白發,便扯扯嘴角道:“等我三兩個月,開春給你帶迴來一個便是。若不然你自己看上哪個,隨便把哪個拉迴來。”


    蕭韓被兒子這猛一迴身,差點踉蹌撞倒。但蕭韓才不信這龜兒子的鬼話,今次皇上封了他個鎮軍大將軍,卻隻言不說放他迴邊關,必然是對他心存防患。看這小子整天悶不吭聲的,也不知道內裏在打著什麽主意,從小心思讓人摸不透,就怕在謀算著把那狗皇帝殺了篡位。


    蕭家多少年忠烈的牌子可不能砸在他手上,氣得拿起掃帚就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等等等,等你帶迴來老子早就進棺材了!我但凡還剩一個兒子沒被你克死,也不守著你這個小閻王續香火!我告訴你,今次這親,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明天是最後一天,怎樣你也得給我挑一個媳婦帶迴來!”


    蕭孑木木然挺拔著身軀,隻是任由著老頭子打,反正乎無關痛癢,小時候就沒少挨。


    正自鬧騰著,看見一名信差風塵仆仆地從外麵踅進,雙手打了個拱,遞上來一隻包裹:“將軍,從邊塞寄迴的要件。”


    戒食眼睛一亮,努著嘴對蕭老爹道:“喏,必是那姑娘來催債的!”


    蕭韓聞言忙不迭地搶在懷裏,隻見裏頭一襲明豔簇新的新娘服,還有兩件姑娘的小衫子和小褲。


    他兒子打小還沒受過小妞送東西呢。名聲實在是太惡,小時候其餘王公世族家的小子都有女孩兒送小禮,自個兒子難得十四歲迴京城述趟職,立在一群小白臉少年中不曉得多少英姿勃發,一個個姑娘見了他卻都跟見了閻王。天曉得當爹的看在眼裏有多心疼,暗地裏托人做了封假情書送過去。那龜兒子竟看都不看一眼就甩去了樹梢,一雙鳳眸冷冰冰地掃過來:“化了多少銀子?”


    把個當爹的窘迫得不行,想他一出生就沒娘沒姐疼,背過身不知拭過幾迴眼角。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啊!那掃帚吧嗒一聲落在地上,一邊抖著衣裳一邊拷問蕭孑,問是哪家的閨女不走心,幾時竟然被他小子套了去?又問那丫頭這會兒人在哪裏,怎麽光見衣裳不見人?


    果然沒死麽,蕭孑嘴角悄然勾起笑弧,懸著的一顆心稍定了定……他倒是沒想到蕪薑還會托人給自己寄東西,還以為她應該恨不得此生與他兩不相見。所以其實還是舍不下他對嗎?雖然知道了他是誰,但依然還是放不開。


    也是,那般愛纏人,又哪兒能真正離得了他多久?就是太可惡,想叫他去接人就直說,偏用甚麽新娘服做暗示。


    一時間滿心裏都被那情愫占滿,懶得再去迴老頭子的話,反正早晚把人帶迴來交差就行。


    蕭孑用劍梢把包裹提拉過來。


    窸窣——


    布縫裏忽掉出來一紙信函,彎腰拾起。但見寥寥數行字,怎生卻看得他一下子眉頭蹙起。


    那信上說,當夜弟兄們兵分幾路追蹤,匈奴莽匪卻多數已中毒身亡,胡虜亦四分五散不知去向。隻找到兩件小衣裳,但不見了姑娘的蹤跡。信末又附歎息,道命運之事也無奈,嫂夫人那般稚嫩年紀便遭此不堪變故,怕是已無顏再迴來見將軍,更不知是否在逃亡過程中又與誰人結為患難姻緣。現一並把新娘服寄迴來,囑將軍不要太過傷懷,天若眷顧,有緣總會再見之意。


    話說得這般含蓄,張嵇那個莽夫可不識字,必然是叫人代筆。然而甚麽叫嫂夫人遭此不堪變故,甚麽叫怕無顏再見將軍?


    蕭孑撩開包裹裏的小衣裳,隻見那裙裾下幾點淡淡殷紅,衣領後還有血跡。耳畔不由掠過當日戒食所言——“看見她脖子上戴著鐵環,額頭也被畫了記號,擠在一群女人堆裏推推搡搡著走出來。”心底不知哪兒便驀地抽了一抽。


    他曉得她是舍不得死的,那丫頭怎樣也會扭擰著活下去。但不知道這會兒是跟著難民逃竄,還是被那個無孔不入的慕容煜帶走。心中不由焦躁。


    蕭老爹還在抖著新娘服問戒食:“難得這小子失蹤了兩個多月,給我找到個兒媳婦。看起來丫頭個子不大,是誰家的姑娘?”


    戒食很得意,看師哥這下還想怎麽瞞?那妞做的肉可好吃,要能把她帶迴京城養著,他以後哪兒都懶得再去了。


    戒食說:“可不是,胡人收養的漢女,今年才十四歲,也不知道哪個筋不對頭,被我師哥迷得不要不要的。”


    蕭老爹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一巴掌打上戒食大腦瓜:“死胖子,白養活你這麽多年?你師哥他怎麽了?你師哥他英俊威武、所向披靡、人中龍鳳,哪個姑娘看上他那是人姑娘有眼光!”又問那姑娘長得可美嚒?別是個沒人要的醜八怪。


    “怎麽可能呢?那我師哥他也看不上啊!”戒食想起夜色下蕪薑被蕭孑吃得粉撲撲的小臉蛋,那語氣驕傲得就好像是自家妹子出嫁了似的:


    “長得可漂亮,比那互市上貼的燕姬畫像還要美一百倍。對師哥好得不得了,每天把他膩得寸步不離。又給他縫衣裳,又給他做飯吃,太陽一落山就去操練上等他,沒把部落裏的小夥子們都羨慕死……就師哥這沒心沒肺的,整天白吃著人家豆腐,一邊還想著怎麽把她甩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將軍,把人小姑娘摁在河邊欺負,差點沒把人臊死。不信你問他?”


    一邊說,一邊對蕭孑翻著白眼。


    一席話聽得蕭老爹人生都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才不信那小子到了嘴裏的肉還能扔掉。都摁在河邊吃了豆腐,必然最後是把那啥辦了。


    一時高興得闔不攏嘴。他猜一定是兒子不肯帶她迴來,姑娘家不好意思直接說,故意用這新娘服提醒呢。便兇巴巴附和道:“混小子,我說怎麽戰都打完這麽久了,現在才舍得迴來!他倒是敢甩?!他要敢甩我兒媳婦,老子今天就打斷他兩條腿!”


    又問蕭孑:“那丫頭現在人在哪呢?快去給我把她領迴來。”


    蕭孑英挺鼻梁下斂著一幕陰鬱,把蕪薑的小衣在掌心中撚緊。其實那天中午闖進她的閨房,有一瞬間怕走了之後再迴來會不一樣,想過把她的身子強要下,也知道那小妞一定不會抗拒自己。但是發現她那兒紅了,後來便強忍著沒有抵下去。


    ……但願一切還是好好的,那紅不是最壞的猜想。否則她必是怎樣也不肯再挽迴。


    便把衣裳往包裹裏一塞,扔去不遠處的廂房裏:“找不迴來,死了。”


    大步將將就往門外走。


    “死了……他說死了是什麽意思?”蕭老爹跟在身後,木怔怔聽不懂,又停下來問戒食。


    “死了就是沒有了。我還沒告訴您呢,您兒子把那姑娘她爹連累殘廢,又把姑娘一句話不說甩了,那姑娘後來被匈奴人抓走,隻怕這會兒早就被糟蹋了。”戒食也看到了衣裳上的血跡。


    “狗-日的!你知道得這麽清楚,你怎麽不下手救她?仔細她肚子裏還懷著我們蕭家的骨肉。”


    啪啪啪,腦袋被煽得可疼。自己造的孽人卻跑了,師哥我特麽在你眼裏就是一坨-屎。戒食捂著腦袋:“還不是你兒子說,說要是我敢把那妞帶迴來,他就能廢我一條命!”


    蕭孑走到門口,肩頭上便挨了一掃帚砸過來。


    到了下午的時候,全城的人都知道蕭老爹要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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