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自蕭孑進門起,一晚上都低著頭悶不吭聲。但是第二天一早還是把豹子在門前草簷下掛上了。


    他是族裏的獸-醫,時常要跋涉許多路途走家串戶。阿娘大清早送他出門,他走到馬廄去牽他的老馬,路過草屋旁,忍不住又駐足迴頭看。


    推了推門,被姑娘從門外上閂了——真是沒見那丫頭對什麽東西這樣寶貝過。


    那被風霜沉澱的臉上不由暈開一抹好笑。


    阿娘擋著門,佯作嗔阿耶:“不是不高興嚒?怎麽又想看。”


    夫妻二人透過門縫往裏瞥,屋內光線昏昏暗暗,晨曦還未清明,那個清俊小子蓋著閨女的被褥睡得正酣沉。


    阿耶便板著臉“哼”了一聲:“就怕不夠心誠,傷好了留不住!”


    他的目中有年歲曆練的老辣與沉著,昨天一眼就刺探出這個小子骨魂裏的桀驁,女人跟著他將來必定難逃一番辛苦。


    哎,他心裏頭還是喜歡對蕪薑言聽計從的拓烈,那孩子自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好放心,力氣大、人又能幹。他對中原清俊的男兒們可沒好感,但奈何姑娘喜歡,姑娘喜歡的他都不忍心撣拂。


    “隻怕到時想趕也趕不走。你得相信我們薑兒,她降製小夥子天生有一套。”阿娘慣把事兒往明開處想。趕著綿羊出圈子,想到還蒙在鼓裏的拓烈,不免又有些悵然。她對那個小子也是真心喜愛,像是親兒子,但奈何沒緣分,姑娘的心一個不小心被偷走了。


    ……


    落雨過後的空氣總是透淨,世間諸多味道也被放大清明。那放了三天的豹子彌漫出血腥,把流浪的大黃狗吸引在門前踟躕不走。


    “甌——嗚甌——”


    不曉得誰人路過把這一幕看見,愣了一愣,下一秒便像驚天動地一般,一下子往東邊跑去。


    拓烈正在門前打掃,昨天叫來幾個弟兄把帳包的屋頂先修整了。從前一下雨就漏,但那時候自己一個人住,粗糙應付無所謂。現在不一樣,小蕪薑那樣嬌,他怕夜裏疼她的動靜被別人聽去,還怕以後她和小寶跟著自己住破房子會委屈。


    一想到蕪薑清弱的小身板兒,不久以後將在自己的疼寵下變得像族裏其他的女人那樣豐腴,拓烈滿心裏就都是歡喜。哦,他已經不是少年,他的身板早已長開,下頜上和腮幫將來還要長出爺兒們的硬胡茬。


    “拓烈,拓烈,不好啦,大事不好啦!”打遠處跑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路飛奔著大聲喊叫。


    是個叫大錘的兒伴。


    他就頓了動作,一掃帚橫過去:“滾滾滾,大清早老子心裏歡歡喜喜,不聽你掃興!”


    “還歡喜,這下有得你猛醋吃!”大錘也習慣這家夥的魯莽,猛一下刹住腳步說:“拓烈,你可曉得有人背著你,背著你給蕪薑打了隻花豹子!”


    大錘一邊說一邊戰兢地往後退開兩步。拓烈小時候為了蕪薑不知道打過多少架,郝鄔族的男兒們後來都默認蕪薑是他的,拓烈沒出手前,沒人敢給蕪薑扛野獸。這是哪個小子吃了熊膽不要命了,看今天不被他打死。


    “那不是挺好嚒?郝鄔族的第一美人,莫非沒人給她送豹子?”拓烈噙著嘴角,繼續把樹杈子掃成一堆。他默默想,多點人知道也好……一會兒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麵向她求親,看她的小臉蛋到底紅不紅。


    大錘傻了一傻,還以為拓烈按捺著不動怒,一定是正在醞釀著打人的丹田氣,便連忙寬撫道:“不過還算他命好,蕪薑把整隻豹子都掛了出來,不然肯定又要被你打個半死。我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整隻豹子?


    拓烈動作一頓,掃帚“噗通”扔在地上。大錘還沒反應過來呢,一股疾風便從眼前掠了過去。


    ~~~*~~~*~~~


    大清早院子裏空空的,阿娘把羊趕出去了,蕪薑正在羊圈裏清掃,聽門口圍著好幾個青年看熱鬧。


    “嘿,蕪薑,蕪薑!快告訴哥哥們,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給你打了豹子,哥哥替你去收拾他!”眼裏有羨慕,還有一點點小嫉妒……打頭陣,真敢豁出去啊,自己怎麽沒想到呢。


    “不用你收拾,拓烈那小子準能把他打得半個月翻不來身。”


    “哈哈哈,蕪薑,你可是在等我們拓烈當上了頭領,然後才肯做他的新娘?”


    ……


    蕪薑是一定不肯說出拓烈的,她沒有答應他就已經很對不起他,而他又是個那麽愛麵子的少年。便紅著臉假裝聽不到,低頭專心打掃羊圈。羊糞用泥土和桔梗發酵了可使土地肥沃,榷場上常常有人收購,積攢起來也是一筆收入。


    “噗——”一顆小石子滾過來,青年們見她不說話心裏直癢癢。


    蕪薑隻得抬起頭,把掃帚往地上一頓:“反正不是你們,再擋在門前不走,一會兒我阿耶迴來要攆人啦!”


    話音才落下,就看到拓烈撥拉開人群走到了正中間。


    拓烈看著門前挺屍的豹子,竟然真的是一整隻,竟然連條腿兒她都沒有留下。他的心就碎成了一條條,十七歲的臉上滿滿的不可置信與受傷……天曉得為了這隻豹子,他差點兒都被挖去一隻眼睛。


    他用他死裏逃生的眼睛凝著蕪薑,一目也不錯。蕪薑的笑容就滯住了,咬著下唇看著拓烈沒說話。


    他的個子很高,十七歲就長到了八尺一寸,黑壓壓陰影籠罩下來,頃刻便把周圍的起哄聲軋下。拓烈要殺人了,大家這樣想著,一個個便不敢說話。


    院子裏靜悄悄的。


    蕪薑的掃帚在草縫裏一撣一撣,心裏頭也有點慌怕。但她覺得還是把話對他說清楚好,免得不明不白地把他折磨。


    “拓烈……”蕪薑抬起頭,準備叫拓烈進來說話。


    “咳——”馬廄旁的草屋裏不適時地傳來響動,隱隱聽見男子低灼的咳嗽。


    拓烈目光錯過去一眼,微皺了下眉頭。


    哦,蕪薑忽然想起來,子肅還在裏頭呢。那家夥昨晚一躺下就睡著,她氣他嫌棄自己“小”,一早上還沒有去看過他。這會兒要是把門打開,拓烈一揮手,一群人就要圍上來把草屋踩碎了。


    蕪薑就理理嗓子,把掃帚和簸箕在門板上用力一靠:“阿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就迴來。”


    迴屋取了髒衣服和木桶,牽著棗紅駿馬要去河邊洗。


    惴惴地路過拓烈的身邊,拓烈低著頭問她:“那個送你豹子的人,你不喜歡他麽?”拳頭不自覺地攥起來,嗓子都灼啞了。


    蕪薑一狠心,點點頭:“嗯,我當他是我的親哥哥。”


    拓烈心都要碎了,看著蕪薑娉婷走遠的背影,穿一抹霜色的小短衫,下搭一抹艾綠長裙,被風吹得撲簌簌拂來拂去。衣裳總是褪舊而素樸的顏色,他還想著努力幹活,一件一件給她添置新的,像妲安一樣鮮亮。他是多麽的喜愛她,但她竟然沒有給他一點點的預兆和餘地。


    “咯咯咯——”拓烈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一旁的夥伴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豹子是拓烈打迴來給蕪薑的。


    但是這結局太意外,郝鄔族莫非還有比拓烈更優秀的男兒嚒?


    “拓烈哥……”大家的眼神都很惋惜和糾結。


    “走開。”拓烈磨了磨牙齒,搶過大錘的馬就朝蕪薑的方向追去。


    蕪薑還沒走到河邊,韁繩就被拽了過去。她用力想拽迴來,但他是頭牤牛,她根本拽不動他。


    隻得窘迫地抬起頭:“拓烈你幹什麽呀?我要去河邊洗衣裳。”


    拓烈的眼睛紅紅的,盯著蕪薑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為什麽拒絕我?難道在郝鄔族,你嫁給別的青年能比嫁給我更幸福嚒?”


    他跳下馬來,稍用力就把蕪薑也拽了下來。他箍著她的肩膀,逼著蕪薑站在他的目下,頭一迴對她這樣兇。


    蕪薑踉蹌著站不穩:“沒有。但是拓烈……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我心裏隻把你當成哥哥。”


    “哥哥也可以娶妹妹,隻要你喜歡,這都不是理由!”拓烈才不肯聽,一雙獵鷹般的眼睛盯著蕪薑,看見她好像一夜之間勾顯了形狀的胸脯,萬般艱澀地啟口道:“……蕪薑,你是不是被男人給睡了?”


    蕪薑詫然一愣,見拓烈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自己,那額飾下的眸光帶著烈焰,像要一口把她生吞掉。頓時羞窘得一腳踹過去:“拓烈你可惡,你都胡說些什麽呀?你聽誰胡說八道的這些?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才被人睡了呢!”


    她羞了,氣急敗壞。一掙紮,胸口的紅繩兒晃了出來,底下一枚長玉墜子,幽幽潤澤,一眼便知質地上乘——妲安沒有撒謊,這是那個男人送給她的信物。


    拓烈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但他現在什麽也送不了她,他連修屋頂的錢都是問隔壁阿爸借的。


    那長臂用力,就勢拉過蕪薑的腳,把她整個兒拖進了懷裏:“有人說你前兩天和一個男人騎馬,到了天黑才迴來……你後麵的裙子都紅了!你不喜歡我們郝鄔族的青年,那麽他就是個漢人嚒?他是不是騙你要帶你迴中原?蕪薑你這個傻子,漢人多詭詐,你怎麽這麽好哄呢。”


    “拓烈你放開,你聽我說!你可曉得人死了,就一定會有靈魂嗎?倘若身體得不到安葬,那靈魂便會感到不安……並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將來必須要迴去……”蕪薑被箍得唿吸不能,用力推搡著想要解釋。


    但拓烈根本就不聽,他把她的口捂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絕望而灼燒的怒焰裏。


    她的身子可真是柔軟,頸間還有一股道不出來的清香,這樣小小的裹著,把他的心化成、傷成了一池。他忽然想到方才草屋裏的那聲動靜,那是年輕男子虛灼的輕咳……那個男人弄了他的女人!


    拓烈驀地把手鬆開:“我現在就去找他,然後當著你的麵把他殺了!”用力地在蕪薑額頭上一啄,也不顧她踉蹌著想要打他,便頭也不迴地跨上馬往迴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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