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畫麵都似乎慢到靜止,卻又頃刻之間爭分奪秒起來。


    “快,追上他們!兩個都必須活捉,主上要那個小妞!”


    “咯噔咯噔”,馬作的盧飛快,鐵蹄將塵沙飛揚,十幾騎侍衛如利箭一般緊追而來。說的是胡語,穿的卻是漢裝。


    一股夏夜艾草的甘冽,夾雜著嗆人的塵土沁入鼻端,蕪薑隻覺身後重重一沉,尚不及迴頭看清男人的臉,手中的韁繩便被他奪過。


    “駕——”他將下頜骨抵在她的肩頭,唿吸熱而沉重,幾乎與她臉貼著臉。


    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傷,整個身體的重力都附著在她的後背。五指不自覺地並撚著,把她用力地往身體深處狠-揉。


    蕪薑被他箍得胸口鈍痛,隻覺後腰處暈開一片兒濕,哦,她竟然想起來他被刺穿的肋骨,剛才把繩索割斷,此刻應是血從傷口湧了出來。


    “咻——”一支利箭險險擦過耳畔,筆直地刺向前方。


    在大漠上,奴隸的命堪比一頭牛還輕賤,倘若逃跑的抓不迴來,射死便射死了,如同踩死一隻螻蟻。


    “唔……”蕪薑掙紮起來,試圖掰開男人緊箍的手臂:“放開我……你這個壞家夥,你要把我連累死了!”


    但那指骨根根蒼勁,她絲毫扳他不動。他的肩膀也又寬又硬,把她整個兒環在懷裏,她就變成了他的附屬。她想他或許聽不動胡語,急得張嘴就咬下去。


    伶牙俐齒,一股血腥味蔓延。


    “啊嘶——”痛得蕭孑咬緊牙關,下顎骨用力抵上蕪薑的耳畔:“別亂動,再動別怪我掐斷你脖子!”


    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的是漢話,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她看起來年歲尚小,生著一張清淨的小臉兒,眉目被亂拂的碎發遮掩著,隻看得清一汪憤怒的黑瞳。但他可沒有精力管顧她。


    他的傷口流了太多的血,沒有時間與她浪費。和蕪薑對視了一眼,又頓地把精神集中去應對前方。


    “站住——”身後追兵似乎因著二人的一眼對視,迅速拉近了距離,兩隻利箭如梭般飛射而來。


    該死!蕭孑迅速偏過箭風,整個兒把蕪薑往前一軋。


    蕪薑隻覺腰間一空,下一秒便看見她的小彎刀被他彈開刀鞘,頃刻將最前麵一名侍衛的脖子釘出血洞。


    “噗!”一股鮮紅頓時從那破開的喉頸裏洶湧而出。蕭孑趁機猛一打彎,箍緊蕪薑拐去了一旁不起眼的岔道。


    “吖——”幾滴臊-腥之血噴濺到臉上,蕪薑險險擦過侍衛側撲而來的屍體。


    這個男人好可怕,他連殺個人都能眼睛一眨不眨。


    蕪薑便不敢說話,隻是一目不錯地仰看著蕭孑的側臉。他把她的頭枕在他的頸側,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清削顏麵上有陽光曝曬的亮澤,鼻梁也英挺。倘若不是一雙鳳眸裏折射著冷光,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俊美的奴隸。


    ……像哥哥。


    蕪薑想起幼年時的太子哥哥,那時總喜歡這樣帶著自己在林場跑馬,忽而越過一棵果樹,撲簌簌掉下來幾顆櫻桃,把她高興得咯咯咯笑。


    但是太子哥哥已經死了。


    當年的那場屠宮中,被圍困在迴廊上的晉國太子身中數劍,看到小蕪薑從燕姬身旁被亂兵拎走,忽然抽出一刀砍斷了抓在她肩上的手臂。


    血花四濺,黑紅染濁了夜色的淒惶。


    “快走——!”他嘶聲竭力,然後迎著劍將一眾亂兵往廊後抵去,一起栽入了靜掖池中。


    從此蕪薑便再不知他後事。


    空氣中傳來“淅淅瀝瀝”的細微聲響,蕪薑這才想起來,一定是她的鹽袋被射穿了。白換了兩張漂亮的小皮毛,她本來還想留著冬天做個圍脖。


    這讓她又繼續討厭起這個男人。


    咯噔咯噔,棗色駿馬繼續往前奔跑。他好像很是熟悉這裏的地形,在荒漠裏左轉右轉,身後的追兵聲便逐漸遠去。


    動作慢下來,蕪薑終於看見蕭孑涼涼地瞥了自己一眼。鬼刹一般,唿吸卻熱得灼人。


    她的身子已經被他軋得直不起來,他整個兒附著在她的身後,兩個人就這樣側著臉斜視著。


    蕪薑的眼睛就紅了,蠕著嘴角說不出羞憤。腦袋裏都是剛才那個侍衛脖子上的血洞。她又怕他又討厭他。


    蕭孑凝著眉,這天下他最頭疼的就是女人哭。動了動發麻的肩膀,這才終於看清自己的手覆著在哪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胡女,身子還沒有完全長開,像一對初熟的梨兒,被他撚的不是形狀。


    修長的指尖略微一滯,便肅著臉把手移開:“你可以下去了。”


    他啞著嗓子說,好像並不對剛才的事有什麽抱歉。看起來一點也不計較做個惡人。


    “這是我的馬……喂!”蕪薑才剛想伸出拳頭,身體便被他拋去了地上。


    “駕——”他手中長鞭一揚,墨黑的長發在風中絕然飄散,竟然搶了她的馬一個人跑了。


    蕪薑摔得腰都快要斷掉,掙紮著爬起來,跟著跑了兩步沒追上,氣得兩指並入口中,吹出一聲長哨。


    “迂——”不遠處的棗色駿馬忽然前蹄一揚。


    “嗬……”蕭孑發出一聲沉悶的痛吟,身體冷不防被重重地掀翻在地上。


    肋骨和膝蓋的鈍痛頓時讓他整個人蜷成一團。


    蕪薑迅速衝上來,搶過他手中的馬鞭,“咻、咻”就是幾鞭子:“可惡,你忘了我才是馬的主人嗎?”


    她抽得氣喘籲籲,這會兒他落馬爬不起來,她可不那麽怕他。但還不敢太多靠近。


    入夜涼風把及腰的發絲吹來拂去,蕪薑用一條彩繩把頭發輕綰,兩手插著腰:“好在本姑娘毫發無損,我也不同你計較,你陪我的青鹽,我就放你一馬!”


    蕭孑兀自仰躺在地上喘息,斜襟長袍上布滿斑駁的血痕,肋骨都像要斷掉了,但聽這話卻覺得好笑。


    莫說她幾鞭子力氣一點點大,就算他現在受了傷,對付她也還是錯錯有餘的。


    然而正想奪過蕪薑手上的鞭子,怎麽微仰起下頜,卻看到她輕咬著朱朱粉潤的唇兒,黛眉尖輕點一枚殷紅,俏生生讓少女的骨魂靈動。


    “咻——”蕪薑抽著空鞭子壯膽,蕭孑眼中的畫麵卻靜止了,任由她接連打了幾下也沒躲開。


    ——“哥哥,我娘親她不要死。”女童哀哀的祈求在耳畔遙遙迴蕩。


    一個值七座城池的女孩兒。


    蕭孑微蹙了一下眉頭:“你是漢人?”


    蕪薑木木然一怔,看不懂他眸中的深幽,但他突然安靜下來的樣子俊美得不像樣,顏骨精致得就像是璞玉雕琢。她手中的鞭子就抽不下去。


    蕪薑羞忿地說:“是不是漢人都與你無幹,我叫你還我的青鹽!”


    “你過來,在我的右側胸口,我掏不動。”蕭孑輕喘著,目光真誠並鼓勵。


    蕪薑才不信他,怕過去後被他擰斷脖子。這種男人應該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蕭孑便沒有耐心,就著蕪薑的鞭子把她往懷裏用力一拽。


    “嗯……”蕪薑措不及防整個兒撲進他清寬的胸膛。一股艾草的甘香混合著血腥的味道,奇怪竟也不難聞,他應該是個愛幹淨的男人,和她從前以為的奴隸完全不一樣。


    他用臂膀環過她的腰,蕪薑尚不知他要幹嘛,他卻已經從她的腰間解下了水壺,一勁地往口唇裏倒。


    卻滴水也無,她早在下午發呆時候喝光了,不然也記不起來要迴家。


    他顯然失望,空空抖了兩下,用力往旁邊的空地上一扔。


    “我沒有錢,但你若是送我迴雁門關漢軍驛站,我賠你十袋。”蕭孑幹涸著嗓子說,然後用手肘托起蕪薑的下頜,把她的臉正對著自己看。


    ——十三四歲正正好的年紀,一雙兒瑞葉眉,眼眸澈然,美得不像樣。瞳孔裏卻裝著小憤怒,像把他很討厭的樣子。身段兒也婉婉,穿一抹煙青色對襟小衫,領口白而潔淨,看起來這些年過得無憂快樂。


    但時間過去太久了,他除了那顆小紅痣和似像非像的臉容,其餘並不確定是不是她——當年因為自己一時心軟錯放,惹梁皇生了嫌隙,如今梁皇竟然用七座城池換她。天下人都在找,但他怎麽舍得,每座城都是弟兄們這些年的血汗,或毀,或親自送她迴漢,但她都隻能經過他蕭孑自己的手。


    這發現太意外,她來了,他就不能輕而易舉放任她跑。


    蕪薑被蕭孑看得很不舒服,他看得太認真,近乎癡凝,似乎在想著什麽。這樣近的距離,兩個人的唿吸交織在一起,蕪薑竟然發現他是個雙眼皮,安靜的時候眼底看起來憂鬱而溫柔。


    這是她離開中原後第一個接觸的漢人年輕男子,這種感覺好奇怪,就是拓烈把最兇狠的野豹子扛到家門口向她求親,她都沒有過。膩膩的,交來纏去——像父王和母妃。


    呃,她忽然不想和他繼續呆下去了。


    蕪薑撐著手從蕭孑的懷裏爬起來,拍著塵土說:“你看我做什麽?你是梁國的戰俘?”


    這兩個字好生紮人。蕭孑臉色有些發青,隻睇著蕪薑的眉眼道:“你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


    不說就是默認。


    蕪薑臉兒紅窘窘的,橫了蕭孑一眼:“梁狗,你再對我假惺惺我也不會帶你離開這裏。”看到他腰間掛著一枚長條玉佩,幽光閃閃的漂亮極了,她忽然想起來白天榷場上看到的耳環,便走過去解下來:“就拿這個賠我好了。”


    第一次搶別人東西總要迴報點什麽,把玉佩掛上脖子,一躍跨上馬背:“好心提醒你,你若是那叛將蕭孑的部下,我勸你還是別迴去,迴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就留在這裏喂狼!駕——”


    “該死,這個你不能拿!”蕭孑尚在詫異那句“叛將”,隻覺眼前一亮,連忙想要抓住蕪薑的裙擺——這是他軍印的大鑰。


    但蕪薑隻是把破鹽袋扔在他身上,就頭也不迴地把他絕情拋棄在荒野。


    ——*——*——


    天已經黑透了,遙遠的夜空中月光寂寥,蕪薑一個人尋著來時的方向往迴走。夜風涼涼的,吹入鼻息都是剛才那好聞的夏夜艾草味道,就好像人還在身後尾隨。


    蕪薑心裏就亂亂的,低頭看了眼被蕭孑撚得皺巴巴的前襟,這才覺察脹痛得不行。


    “駕——!”


    ……


    咯噔咯噔。


    不幾步忍不住又停下來看。


    ……


    找了個無人處把小衣解開,果然看見裏頭青青-紅紅的痕跡,也不知道消腫後會不會變難看。阿娘總說姑娘家成親前要把女兒家的嬌物嗬護好,將來心愛的男人打開後才能得到驚喜,才會把她好好寵愛。她長這麽大還沒有被一個男人像這樣欺負過。想起晚上洗-身時阿娘必然要給自己搓背,不由頹唐得不行,把蕭孑恨得牙癢癢了。


    大漠之下靜悄悄的,係著小衣正要站起,卻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聲鬼哭狼嚎。


    “慕容煜,你行行好,大恩大德放了我吧!我師哥他不會來了,他寧可抱著那個小胡女啃,他也不會來救我——”


    略熟悉的嗓音,蕪薑連忙隱在黑暗處偷覷。隻見前方土道上燃著一堆篝火,一個胖大個子被脫了上衣綁在篝火旁。他的脖子上套著根活繩,身旁的烤肉正孳孳地冒著油煙。


    “哦嗚——”漆黑處傳來狼叫聲,似乎有狼群正被這邊的肉味吸引。


    胖子愣了一怔,下一秒簡直驚天動地:“天底下最自私最沒情義的就是我師哥!我在他心裏算什麽?我在他心裏就是一坨屎!就是一坨大-便——”


    “嗤嗤嗤~~主上今晚要讓我們看生剝人皮麽?”


    “那將軍到底來不來呀,這裏蚊子也太多了~”拐角馬車上傳來美人們沒骨頭的曖笑,又相繼抱怨開來。


    蕪薑看見白天那個戴幕籬的男子幽幽淺笑:“急什麽?就算他不出現,那美人總得迴去不是嚒?本殿下看她有些麵熟,還想抓來再賞幾眼~”說著,忽然探出修長的手指在車廂外輕輕一扯。


    “慕容煜你不得好——死,呃……”那邊廂胖子的喉嚨頓時一緊,被繩子勒住了咽門。


    “吵死了~”慕容煜彈彈指尖,輕皺了下眉頭。


    昏黃燈火下蕪薑看到他淺側過來的臉容,隻見眼梢上翹,嘴角輕薄,美得像一隻狐狸。她渾身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


    阿耶阿娘直到快戌時了才看到蕪薑迴家。


    夫妻二人喜出望外地迎上前,看到蕪薑衣裳上血跡斑斑,滿身塵土,差點兒都要以為她被匈奴蠻族欺負了。


    蕪薑費了老半天解釋,好容易才躲過阿娘的檢查爬上床。


    大漠的夜晚空空寂寞,遙遠處幽長的狼嚎聲不斷。入了秋狼群們便要開始活躍,它們夜裏出來覓食,倘若看見曠野裏有昏死的人類,一定要把他肢解了,然後啃成一根根白骨。


    蕪薑睜著眼睛昏昏不肯睡,腦袋裏都是臨走前蕭孑憂鬱而俊美的臉龐,她抱著枕頭想,那個討厭的梁狗一定給狼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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