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以前,在後苑時他一個人獨居半個院子,這種夏天裏頭也十分涼爽。≧ 尤其是傍晚時分,把南北窗一起打開,風從屋子裏穿過。


    可周稟辰一點兒都不後悔。


    很久以前,他還和七八個人擠在一個通鋪上,那樣的屋子潮濕陰暗,隻有很小的一扇窗,夏天的時候一起身,席子上麵就留著一個清晰鮮明的印痕,那全是身上出的汗漬。


    那時候最盼望從那屋子裏搬出去,遠離那卑瑣的一切。


    想來其實他沒在那樣的屋子裏住多久,好象也就一年多不到兩年吧,他拜了師傅,就從那屋裏搬出來,住到了師傅的屋裏。


    不知道今天怎麽突然想起過去的事情來了。


    其實搬離那間屋子的時候,他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高興。搬到師傅屋裏之後,他幾乎沒有一夜是敢合眼的。師傅一動他就警醒過來,他那麽精心的伺候,無論是端茶倒水還是捶腿揉腰,都絲毫不敢敷衍。白日裏他也戰戰兢兢,唯恐被人算計,被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好象打那個時候起,從前渴望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義。精美的食物他嚐不出來是不是好吃,寬敞的屋子對他來說反而會夜不安枕。


    有人說太監不算人,周稟辰第一次聽的時候心裏難受的很,可是後來他覺得人家說得對。


    太監不光身體殘缺,過的也不是人過的日子,天長日久,他覺得自己也不算個人……倒象……


    象是什麽呢?


    他也說不上來。


    就算將來能出宮,他也不知道出去了之後要過什麽樣的日子。


    周稟辰有時候看著胡榮他們,感覺就象看著年輕時的自己,眼神顯得很溫馴,但關不住胸中的野心。


    他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怎麽會不明白他們的所思所想呢?


    周稟辰洗漱過躺了下來。他心裏裝的事太多,每一樁都不能夠馬虎。


    把這些事一一在心中過了一遍,周稟辰不知道為什麽又想起了方尚宮那安詳的麵容。


    他知道方尚宮一定隱瞞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周稟辰不敢冒貿然吐露一個字,更不敢往那深處去猜想。


    隻是在心裏這麽轉一轉念頭,他背上就又冒出了一層冷汗。


    女兒節那天是個半陰天,可是宮裏處處歡聲笑語,這是一年裏難得的宮人們能輕鬆快活的一日。玉瑤公主早早起身,一睜眼就看到帳子外頭的小幾上擺著一盤還戴著露珠的鮮花。


    郭尚宮笑著領人過來服侍她梳洗,命人將新做的宮裝展開來給玉瑤公主挑選。


    好幾件新衣,看得人眼花。


    玉瑤公主指著那件粉紫色的說:“這件吧。”


    郭尚宮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玉瑤公主會挑那件大紅色。這紅色多正,多濃啊,玉瑤公主喜歡鮮豔的顏色,針工局的人在那件大紅色的宮裝上花費了更多的心思和力氣,可是沒想到玉瑤公主卻沒挑中。


    郭尚宮輕聲問:“公主不喜歡這件紅的?”


    玉瑤公主抿嘴一笑不說話。


    郭尚宮也沒有再多問,服侍玉瑤公主更衣。因為衣裳顏色與原定的不同,所以連頭也得重新梳過,飾也要更換。


    粉紫色這件也十分別致,蝶翼似的寬袖,層層疊疊的荷葉領,看起來恍如一隻翩然飛來的蝴蝶一般。


    郭尚宮替她係玉玦,撫平裙角,起身來退了兩步,由衷的讚了一句:“公主天生麗質,穿什麽都一樣好看。”


    玉瑤公主轉過身來,向著鏡子走了兩步。


    一人來高的銅鏡中清晰的映出了她的身形麵容。


    玉瑤公主摸了摸頭上的蝴蝶花簪,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


    她想,林敏晟會不會也誇她好看?


    郭尚宮從那盤鮮花中挑出最出色的一朵,替玉瑤公主係在襟前。


    謝寧一早起身也梳洗過了,她的麵前同樣也擺了一盤才從枝頭剪下來的鮮花。半開的,含苞未放的,還有已經完全盛開的各種花朵擠擠簇簇堆在麵前,美不勝收。


    方尚宮含笑說:“主子挑一朵簪上吧?”


    謝寧笑著說:“要挑花眼了。”


    方尚宮朝前走了一步,在那一盤鮮花之中挑出了一朵深紅色的碗口大小的牡丹:“主子看這朵如何?”


    謝寧搖了搖頭。


    方尚宮挑這朵花的意思她明白。


    今天要同後宮嬪妃們在清露池旁的清風台飲宴,方尚宮挑出的這朵花,宮裏除了她,也沒有別人能簪了。


    可是她實在不想頭頂著這麽碩大的一朵花,感覺挺別扭的。


    方尚宮想了想,將這朵牡丹放下了,拿起旁邊的一朵芍藥:“這朵也不錯。”


    玉瑤公主正好從外頭進來了,還沒有進門就聽見她脆脆的聲音在問:“娘娘可起來了?”


    夏紅在外頭打起簾子請她進殿:“娘娘已經起身了,正在梳妝。”


    玉瑤公主衣袂翩翩,恰似飛進來了一隻蝴蝶。


    謝寧拉著她手,點頭說:“這衣裳是新做的吧?真是別致。”


    玉瑤公主看著一盤子花,問:“娘娘也是要簪花嗎?”


    謝寧點頭說:“正好你幫我挑一朵吧。”


    玉瑤公主樂孜孜的應了一聲,果然上前來挑。


    她挑中的是一朵粉嘟嘟的扶桑花。


    謝寧笑著說:“來,你幫我簪上吧。”


    玉瑤公主笑著踮起腳,小心翼翼的將那朵扶桑花簪在了謝寧的雲鬢邊。


    粉的花,烏雲似的頭。玉瑤公主想不出來要怎麽說,可是她覺得,這花本來雖然好看,可是簪在娘娘頭上之後,就更好看了。


    二皇子被乳母抱了過來,他現在不愛讓人抱,非得要自己往前挪步。走的還不那麽穩當就急性子想跑,那跌跌撞撞的樣子看得身後跟著的一幫伺候他的人揪心不已,生怕這位小祖宗磕破一點兒油皮,她們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二皇子一看見母親和姐姐,跑的更快了。玉瑤公主生怕他跌了,連忙往前迎了幾步,二皇子咯咯笑著抓著她的裙子。


    玉瑤公主陪著弟弟玩了一會兒你捉我逃的遊戲,謝寧靠在那兒笑著看他們折騰,別看二皇子小,精力體力都不差,玉瑤公主都氣喘籲籲了,他倒是越玩越精神。


    謝寧朝玉瑤公主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旁來,替她將頭衣裳理一理,擦了汗:“別同他鬧了,等下還要去清風台。”


    玉瑤公主應了一聲。


    娘娘不愛薰香,玉瑤公主靠近的時候,卻能聞到她指間帶著一點淡淡的荷花的清香。


    多半早起娘娘讓人采了荷花來插瓶。


    宮人們頭上都簪了花,腕上、衣襟上係著彩線所編的絲絛,妝飾一新,臉上帶著笑容。


    這是一年裏為數不多的宮人們能快活的日子。往清風台去的路上,玉瑤公主看見池邊的樹上拴著不少彩繩。


    甘熙雲陪在她身邊,小聲同她說:“這些彩繩說是為了向織女求聰慧和手藝,其實多半都是為了求賜美滿姻緣的。”


    玉瑤公主好奇的問:“你怎麽知道?”


    “在鄄州的時候我聽人說的啊。說要是把彩繩、香囊、針線這些掛在桃樹上,就有求姻緣的意思。”


    玉瑤問她:“你求了什麽?”


    甘熙雲怔了下,輕聲說:“我求的是國泰民安。”


    玉瑤公主眨眨眼:“你沒有求姻緣嗎?”


    她這話並不帶什麽挪揄取笑的意思,甘熙雲也知道公主還沒到那個年紀,問這句話多半也是好奇。


    她沒有求姻緣。


    其實預備好香囊,對著空白的紙條她愣了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要寫什麽。


    求家人平安嗎?她連家都沒有了,那些人也算不得家人。


    求富貴,求姻緣嗎?


    要真有那麽靈驗,求什麽得什麽,那人間哪來這麽多不如意的事?


    所以甘熙雲最後寫的確實是國泰民安四個字,讓宮女代她係在了樹上。


    到了清風台,謝寧牽著玉瑤公主的手緩步走進殿門。


    殿中已經沒有安坐不動的人,連慎妃和謹妃在內,所有人都起身見禮。


    殿中人不分品階高低,俱都簪了花。花香脂粉香頭油香混在一起,這一片混濁的氣味兒可不讓人覺得愉快。


    謝寧得有好久沒出來應酬,今天也是隻打算坐一坐露個麵就迴去。


    來了之後她才現今天難得的是謹妃居然也把玉玢公主帶來了。


    隔了好久沒見,玉玢公主倒還是謝寧記憶中的模樣。


    一樣瘦小,一樣病容滿麵。哪怕謹妃給女兒穿戴打扮的再精致華美,也無法堆出好氣色來。


    看謝寧打量玉玢公主,謹妃與有榮焉,略提高一些聲音說:“玉玢這些天身子好多了呢,正好今天女兒節,也帶她出來散散心。說不定等秋天涼爽的時候,就能同玉瑤公主一塊兒去雲光樓念書了。”


    這話說出來,旁邊當然有人附和讚同。謹妃聽著別人這樣說,臉上更覺得有光。


    可其實照高婕妤她們來看,玉玢公主這模樣真稱不上精神。實在不能怪大家心眼兒窄,貴妃身邊現有一個明證坐著哪。玉瑤公主那玉雪可愛,伶俐聰慧的模樣兒,再跟玉玢公主這病懨懨的樣子一比,誰也不能昧著心說玉玢公主這樣能算是好。


    就連謹妃自己,剛誇過自己女兒,再一看玉瑤公主的模樣,也覺得心裏一沉,象被什麽東西壓上,堵上了一樣,連喘氣兒都不如剛才那麽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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