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以前並不喜歡慶賀生辰。


    但是今天不一樣。


    看著那一大碗壽麵,沒什麽花巧,就是一碗素麵,上麵撒著細碎的嫩蔥。


    玉瑤公主捧著托盤,慢騰騰把麵端了過來。


    皇上有些憂心,目光總在她的腳邊打轉,生怕她踩著裙子摔了跤,潑了麵打了碗都是小事,可這麵一看就熱氣騰騰是才出鍋的樣子,一定很燙。


    好在玉瑤公主穩當當把這碗麵放在了皇上麵前,充滿期待的看著他,還體貼的把包銀牙箸遞過來:“請父皇嚐嚐。”


    為了揉麵擀麵,玉瑤公主現在兩隻手腕就跟斷了一樣,酸的動不得。剛才把碗捧過來這麽短短幾步路,她著實走的吃力。


    皇上應著:“好,好。”


    他挑起一根麵嚐了嚐。


    麵條不夠筋道……


    可皇上還是覺得這碗麵味道好得不得了。


    皇上把這一碗麵連湯帶水都吃完了。謝寧有些遺憾,又有些驕傲的解釋:“要是讓禦廚來做,大概這碗裏就隻有一根麵條,從頭連到尾沒有斷的。”


    她就是個外行了,應汿和玉瑤兩個更是外行,這碗麵能好端端的煮出來,沒有變成糊糊或幹脆成了麵湯,已經十分不容易了。


    皇上輕聲說:“這樣就很好。”


    謝寧她們每人也有一碗壽麵,份量不多,算是沾沾壽星的喜氣。


    方尚宮隔著簾隙看了一眼,殿內甚至沒有宮人和太監伺候,就隻有皇上,貴妃和三位皇子公主。


    他們圍坐在一張不大的膳桌旁邊,謝寧正輕聲和皇上說什麽。


    站在這位置聽不清楚殿內的聲音,但是方尚宮看到皇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個笑容很自然,坦率,甚至皇上自己也沒有發覺,他的笑容中帶著不加掩飾的疲倦。


    在別處不會這樣的。


    在別的地方,哪怕是長寧殿,皇上都顯得神采熠熠,從來沒有露出疲態。


    隻有在永安宮,他才不用掩飾。


    不必讓自己顯得那樣無懈可擊,堅不可摧。


    可是怎麽能不累?算一算,這段日子皇上即使到永安宮來,也就睡兩三個時辰。不來的時候,在長寧殿隻會睡的更少。


    青梅站在一旁,正好看得見方尚宮臉上的神情。


    那神情青梅描述不出來,就是……


    就是好象是高興,又好象是在難過。


    看得青梅也跟著有點難過起來了。


    “方尚宮?”


    方尚宮轉頭看了她一眼,那麽一轉頭的停頓,青梅仿佛看見她眼中有些水光。


    沒有朝拜,沒有筵席,也沒有助興的宮廷樂舞,皇上這個聖壽依舊過的平淡簡素。


    用過晚膳,打發孩子們去歇息,皇上和謝寧就在永安宮的小花園裏走一走。


    陰雨初晴,頭頂撒了一天的星鬥,池塘的水漲了起來。謝寧穿著一襲碧羅衫,涼意拂麵,裙帶當風。流螢在草叢間閃爍著微光,就象有星子從天上落了下來。


    她悄悄挽住了皇上的手。


    換做白天,她一定沒這麽大膽。


    皇上握著她的手,兩人繞著荷池走了一圈,再走一圈。


    與永安宮相距不遠的的壽康宮,卻是一片沉寂。


    皇上讓人賞了八道菜,謹妃是強顏歡笑的接了賞,象征性的動了幾筷子。玉玢公主傍晚時喝藥吐了一迴,根本沒有胃口吃東西。謹妃讓人把禦膳房送來的菜肴端給她過過目,也就算領了聖恩了。


    安頓女兒睡下,謹妃看看自己身上特意換上的新衣新裙,滿懷頹喪怨氣的讓人服侍自己更衣洗漱。


    本以為皇上會來的,謹妃才刻意的梳妝打扮了一番。為了讓腰肢顯得窈窕動人,特意用寬綢係腰,外麵還襯著大紅水波綾繡蓮花腰封,把一套嵌寶石的首飾拿出來佩戴上。


    可這番心思全打了水漂了,皇上壓根兒就沒來。


    纏了兩圈的係腰被解開,謹妃緊繃著的腰背也隨之一鬆,靠在那兒喘了幾口氣,看見解下來的綢子係腰,伸手拽了就往地下一扔。


    宮人不敢多話,伏下身把係腰撿了退到一旁去。


    到底不年輕了。謹妃恍惚記得自己從前也有一把楊柳似的細腰。可現在哪怕束得再緊,也迴不到過去那時候了。


    “馬尚宮呢?叫她過來。”


    宮人連忙應了一聲出去傳話。


    馬尚宮這會兒卻不在屋裏。


    眼看宮門快下鑰了,有個小太監過來尋她。


    馬尚宮打發他跑了一次腿,讓小太監往東六宮去了一迴。


    胡宮人那天和她說話時,曾經說自己的腳前年曾經傷過,現在一遇著陰雨寒涼天氣就酸疼使不上勁兒,馬尚宮當時滿口答應給她尋點藥膏擦擦。


    雖然她去東六宮是別有居心,不過答應下來的事兒馬尚宮並沒有轉頭就忘記。說不定什麽時候還用得上這個人,給她點小小甜頭又算得了什麽?再說藥膏也不費什麽事,壽康宮別的不多就是藥多。馬尚宮尋了兩樣藥膏,交給小太監讓他送到東六宮送去,後半晌去的,這會兒才迴來,馬尚宮還以為小太監懈怠差事呢。


    小太監見了馬尚宮慌慌張張的行了個禮:“馬姑姑。”


    馬尚宮壓下不悅,耐著性子問:“怎麽這時候才迴?東西送到了嗎?”


    小太監的話卻讓馬尚宮吃了一驚:“姑姑,那胡宮人死啦。”


    “什麽?”馬尚宮吃了一驚:“怎麽會?前天我才見過她,好端端的怎麽就死了?”


    這不可能啊,沒看出來胡宮人象是生了病的樣子,怎麽好端端的說死就死?


    “小的按姑姑說的去送東西,可是胡宮人的住處已搬空了,衣裳,鋪蓋一樣也沒有剩下,屋裏幹淨的就剩下一張空床。小的隻好跟翠華宮左近的人打聽,才知道那胡宮人昨日打掃時一個不當心跌進池子裏淹死了。”


    馬尚宮眼睛直愣愣的,一時間竟然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跌死?”


    “是啊,說是池子邊因為連日下雨,墊腳的腳山石已經不結實了,正好胡宮人打那兒過,大概


    “姑姑?”小太監把帶去的藥膏又原封不動的帶迴來了,遞給了馬尚宮:“這藥……”


    馬尚宮把藥膏接過來,從荷包裏摸出兩個銀花生錁子遞給小太監:“勞你跑這麽一趟。對了,你有沒有打聽著胡宮人的後事如何料理的?”


    “說是已經送出去埋了,這會兒天熱沒法兒停放。”


    從他這裏再問不出什麽,馬尚宮隻好揮揮手打發他走了。


    胡宮人竟然失足落水淹死了?


    馬尚宮心亂如麻,腦袋裏好象灌滿了漿糊般亂成一團,理不出個頭緒來。


    她一斜身兒,坐在迴廓的欄杆處,把束的緊緊的宮裝領子扯開了一些,用袖子胡亂扇著風。


    怎麽就這麽突然的死了?


    馬尚宮還指望著能從她那兒再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問出點別的消息來。


    現在可好,不管馬尚宮有什麽打算,都全白瞎了,先前在她身上花的心力也都廢了。


    馬尚宮覺得自己真是不順。


    宮人出來傳話說謹妃要找她,馬尚宮趕緊應了一聲,站起身來理了理鬢發,又扯了扯衣裳,問來傳話的宮人:“這樣還成吧?”


    “姑姑放心,您老看起來好著呢。”


    皇上沒來,謹妃心情不好,馬尚宮在心裏盤算著等見了謹妃該說什麽,該怎麽說才能讓她高興些?要討謹妃的歡喜可著實不容易。


    胡宮人的事還是在馬尚宮的心頭盤距不去。


    不早不晚的,偏在這時候出了意外。再想打聽以前的事兒,可去尋誰呢?


    馬尚宮的腳步忽然一頓。


    這件事,要不是意外呢?


    馬尚宮心一緊。


    如果胡宮人的死不是意外呢?


    宮裏頭的意外總比別處要多,其中幾件是真意外?


    這麽巧,不早不晚的,就在她去找過胡宮人之後,胡宮人就那麽突然的溺死了?


    如果是意外,未免也巧了一些。


    可要不是意外的話……


    這個念頭讓她疑惑而恐慌。


    如果不是意外,那是什麽人害了胡宮人?為什麽要害她?


    胡宮人不過是在東六宮看院子幹雜活兒的人,誰會跟她過不去,非置她於死地不可?


    會不會同自己去找她有關係?


    她隻是想打聽打聽方尚宮以前的事情,想抓個把柄把她從現在的位置上揪下來,胡宮人灑醉之後說話顛三倒四,馬尚宮沒得到自己預料中答案,反而意外聽到了另一個秘密。


    如果胡宮人真是被人害的,那害她的人會不會就是因為馬尚宮去找她才抓住機會下手的?


    馬尚宮驚惶的想,這事到底什麽人幹的?如果胡宮人因為知道不該知道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而送命,那自己呢?


    那些人會不會也找上自己?


    這麽一想馬尚宮更是心慌,她看著左右燈籠光亮照不到的暗處,惶惶不安,仿佛那黑暗中會隨時跳出一個窮惡極惡之徒要了她的命一樣。


    馬尚宮心神不寧,一進門謹妃就看出來了。


    她不知道馬尚宮正在擔驚受怕,看她神情與尋常有異,目光閃爍不明,有些不快的問了句:“馬尚宮是不是身子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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