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上課前,教室裏照舊是一片嗡嗡的嘈雜。高才生們收起了昨晚的饑渴,麵帶得體微笑地和前後左右的女同學探討問題,我拿個小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桌子。第一節是化學課,大家都在等待耶耶的到來。

    一個人突然出現在門口,教室裏頓時安靜了。我抬頭一看,不是耶耶,是陳先生,從他的一臉陰沉中,我猜測他昨晚又被媳婦兒虐的夠戧。

    陳先生雙眼巡視了一圈教室,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草魚,你出來一下。”全班同學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我身上。

    我心裏咯噔一下,心想,我與陳先生一向不產生什麽交集,除非是那件事敗露了,否則他不可能找我單挑,辱妻之恨,莫非要在今日做個了斷?做就做吧,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把小刀合起來放在抽屜裏,大步走了出去。

    “你昨天下午幹什麽了?”還沒等我站穩,陳先生就開了口。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不是那事。

    “昨天下午?”我仔細想了想,好象除了扇了孟亞菲男朋友幾巴掌之外什麽也沒幹,不過這事兒他不可能知道啊,那男的再怎麽齷齪也不至於跑到我們學校來告狀吧?確定沒被他拿住什麽把柄之後,我理直氣壯地說:“我昨天下午什麽也沒幹。”

    “嘴還挺硬。走吧,教導處讓你過去一下,你好好想想怎麽說。”

    教導處?這下更是弄的我一頭霧水:“你直說吧,什麽事兒。”

    “你自己幹了什麽事兒自己不清楚?趕緊走!主任等著你呢。”

    我跟在陳先生後麵往教導處晃,想著昨天下午我把學校和名字告訴了那男的,今天教導處就找我,看來隻可能是這迴事兒了。如果主任問起來為什麽打他,我怎麽說呢?總不能說因為他是老歪喜歡的女孩的男朋友吧,這事兒不能把老歪牽扯進來,那隻能說是個人恩怨了,可是我壓根兒不認識他,不可能有什麽恩怨,隻能編。說他走路踩著我腳了?顯得我太沒風度;說我打錯人了?好象可信度不是太高。哎,頭疼,到時候再看情況瞎攪和吧,不管怎麽說,這事兒完了之後還得再找機會打他。我這麽胡亂想著,已經到了教導處門口。

    陳先生敲了敲門,得到允許之後推開走了進去。我沒動,站在門口往裏麵看。一個嚴重謝頂的男人坐在那裏抽煙,臉藏在濃重的青灰色煙氣後麵,顯示著一個中年男人的朦朧美,估計這就是教導處主任了,隻是沒看到孟亞菲的男朋友。

    “我把學生帶來了,叫草魚,七中畢業的,以前是我愛人班裏的學生。”

    我心頭一震,原來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可是怎麽沒找我複仇?甚至都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莫非是故意這樣換取我的信任,然後找機會弄我個狠的?這人太讓人想不透了,總之千萬不能放鬆了警惕,重點高中的老師肯定比普通學校的更變態,花招也更多,不能被假象迷惑了。

    謝頂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進來吧。”

    站到他麵前的時候才看清楚,要不是因為這幾根寂寞的頭發,謝頂還算是一英俊瀟灑翩翩男,可惜了。

    “昨天下午教學樓門口的白榜是你揭的吧?”謝頂開門見山地點破了主題,噢,原來是這事兒,白讓我瞎琢磨了半天。

    “是我揭的。”我老實交代。

    “那個人是你朋友?”

    “不是。”

    謝頂略一遲疑,看來是有點吃驚,隻是沒有表現出來。他又點上了一根煙,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整天煙熏火燎的,難怪頭發長不出來,還沒等榮又該枯了。

    “說說看,為什麽揭。”

    “不為什麽,我覺得學校不該這麽幹。”話一出口,陳先生臉上立刻顯得有點不自在了,謝頂看了他一眼,他尷尬地笑了笑,好象揭榜的活兒是他幹的一樣。

    “還不趕緊承認錯誤。”陳先生以為我不知道程序。

    “沒什麽可承認的,我沒錯,學校這麽幹就是缺德。”

    謝頂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猛抽了一口煙,說:“說說看學校為什麽不該這麽做?”

    “那人打架,你們該處分就處分,該教育就教育,實在不行就別讓他上了,但是不能拿出來示眾,學校有權利開除一個人,但沒權利侮辱他,我看不過去就把榜揭了。”

    謝頂和陳先生驚訝地看著我,可能剛才他們覺得我有點兒毛病,現在已經認定我徹底瘋了。謝頂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使勁一摁,站起身來:“小陳,這學生你先教育教育,我去跟上麵匯報一下。”說完走出去了。

    “你怎麽迴事兒?不趕緊承認錯誤還強詞奪理!”

    “我說的不對?”

    “我不管你對不對,先跟領導承認了錯誤,有什麽話迴去跟我說!”

    我無奈地看著他,他的眼神很堅定。我想了想,算了,自己受點委屈也得把班主任的麵子給足了,反正領導決定了的事再怎麽反抗也沒用,倒不如趁早承認錯誤趁早離開,省得在這待時間長了讓他把謝頂傳染給我,於是我點了點頭。

    “一會兒主任過來了你態度一定要誠懇,虛心接受批評,千萬不能再頂嘴。”陳先生不停地囑咐著。

    謝頂再進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穩穩地坐下,點上我看到的第三根煙,可憐的頭發。我不等他開口,就幹脆利落地把他原本早就應該聽到的話說了一套,這東西難不住我,滾瓜爛熟了,隻是想不想說的問題。謝頂很滿足很陶醉地一笑,我估計他心裏一定在說,看看,多麽難纏的學生到我這兒都得服服帖帖的。

    傻b。我罵了他一句,從心裏。

    “小陳,你先把學生帶迴去吧,讓他寫份書麵檢查交到我這來,認識深刻一點兒,我和其他領導再商討一下具體的處罰措施。”

    下午,被我揭掉的那張白榜的複製品又重新被貼在了教學樓門前,旁邊並排著又多了一張,是我的,上麵寫著:“高一某班草魚同學,某年某月某日未經學校同意,私自撕毀學校通報批評文件,事後經教育認錯態度良好,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草魚同學警告處分,教導處,某年某月某日。”我蹲在教學樓對麵,遠遠地看著熙熙攘攘的學生們一撥兒一撥兒地在兩張白榜前駐足,觀望,指點,真想一個炸彈扔過去把他們全轟了。

    據說我是本屆學生裏第一個被貼白榜的,因此知名度大大提升;還據說我是本校曆史上第一個高一上學期就被貼白榜的,因此無意間我已經創造了紀錄,有望載入一中野史,與陳先生和耶耶齊名。

    “牛逼是要付出代價的。”老歪幸災樂禍。

    晚上迴宿舍樓,認識的同學都衝我詭異地笑,然後滿帶同情地拍拍我肩膀,以示安慰。笑什麽笑,不就是揭了個白榜又被貼了個白榜嗎,遲早是要被貼的,少見多怪,沒見過世麵的孩子們,我從心裏詛咒下一個被貼的就是拍我肩膀的人。

    下課至熄燈這半小時屬於老歪時刻,他積蓄一整天的力量,隻為在夜晚的三十分鍾閃光。我心懷詛咒地洗漱完畢時,老歪已經帶領若幹隨從開始偷窺大業了。

    這幫人樂此不疲,現在偷看女生脫衣服對他們來說已經審美疲勞了,他們開始觀察女生在宿舍裏究竟會從事什麽樣的活動,以此獲得滿足感。有的人是鎖定一個目標連續觀察幾天,為以後追對方打下良好基礎,而老歪屬於遊擊隊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目標,沒目的,就是窮樂嗬。

    “目標,二樓西邊第五個窗口,一個穿黃色羽絨服的在對著鏡子擠青春痘,很專心,眼睛睜的很大,這一臉痘痘得擠到什麽時候啊……”隨著老歪的解說,眾人發出一陣輕輕的感歎。

    “目標,五樓東邊第四個窗口,咱們班的某某坐在床上,對著我們這邊發呆,她在想什麽呢?不會是愛上我了吧……原來她摘了眼鏡是這個樣子,比戴眼鏡好看多了……”眾人又是一陣輕輕的感歎。

    “目標,五樓東邊第五個窗口,這人也是咱們班的,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她的打扮很怪異,穿著胸衣,披著羽絨服,不覺得涼嗎?……”

    宿舍一片寂靜,眾人沒有任何迴應。

    老歪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一邊衝後麵招手:“來啊,來看啊,她的胸怎麽這樣……”

    宿舍仍然是一片寂靜。老歪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一迴頭,身後的隨從變成了謝頂。老歪傻了,拎著望遠鏡不知所措,我悄悄地打開了宿舍的燈。

    “望遠鏡哪來的?”謝頂冷冰冰地問。

    老歪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枕頭:“從那兒拿的。”謝頂走過去,掀起他的枕頭,威而猛的小廣告平平整整地躺在枕頭下麵。

    謝頂拿起小廣告,粗略掃描了幾眼,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甩了甩手中的紙片,指著老歪說:“用望遠鏡偷看女生宿舍,枕頭底下藏這種不健康的東西,你是一個中學生嗎?你簡直就是一個淫魔!走,跟我去教導處!”這語氣和白天教訓我比起來,不知道要強烈多少倍,說完連煙也顧不上點,急匆匆地走出了宿舍。

    老歪這個“淫魔”趕緊披上外套,連鞋也沒換就拎著望遠鏡跟出去了,我估計他現在的心情已經由“緊張,激動,興奮”徹底變成了“苦悶,焦慮,害怕”,兩罪並罰,不知道他能不能扛過去,淫魔鬥謝頂,估計免不了一番惡戰,結果如何就看老歪的造化了。要是不幸壯烈犧牲了,那也算破了個高一上學期就被開除的新紀錄,可以有幸與陳先生,耶耶和我齊名載入一中野史了。

    想不到我的詛咒居然砸到了老歪身上,太不幸了,正好應了他說我的那句話:“牛逼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個時候,忽然熄燈了,我把門插上,趴到床上。

    “老歪真倒黴。”有人嘀咕了一聲,打破了沉悶的氣氛。“是啊,哎……”其他人也跟著應和起來。

    “都給我閉嘴!一幫孫子!剛才你們就在他後麵跟著看,怎麽光逮住他了沒逮住你們?看的時候比誰都積極,出了事兒比誰跑的都快,你們是人嗎?當時隨便誰捅他一指頭也不至於這樣,你們現在還有臉唧唧歪歪?再唧唧歪歪我把你們全舉報了去!”高才生們不疼不癢的感歎聽的我直惡心,真不知道世界上怎麽有這麽多不仗義的敗類,要不是我今天剛背上個警告,我真想直接摁住他們猛抽一頓。

    聽我急了,高才生們都不出聲了,一個個縮在被窩裏不敢動彈,宿舍又恢複了安靜,樓道裏潑水的聲音,打鬧的聲音因此顯得格外清晰。我趴在床邊兒上點了根兒煙,有點兒擔心老歪的命運。

    “草魚,你不會真把我們舉報了吧?”瓶底小心翼翼,充滿哀怨地問了一句,這種很傻很天真的語氣讓我覺得非常可笑。

    “閉嘴,睡覺!”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我聽到了敲門的聲音,老歪迴來了。我從床上彈起來給他開門。其他人被敲門聲驚醒,也都趴到床邊兒上翹首觀望。老歪閃身進來,一屁股坐我床上。和出去時的憂心忡忡相比,現在他已經輕鬆了很多。

    “怎麽這麽長時間?謝頂跟你感情還挺深。”我遞給他一根兒煙。

    老歪點上,猛抽了兩口:“別提了,本來半個小時我就交代完了,可是謝頂非讓我叫家長,這我能同意嗎,要是被我爸知道這事兒非得削死我,我就軟磨硬泡跟他哼哼唧唧,說我爸常年臥病在床,經受不住這刺激,你們怎麽處罰我都行,隻要不開除不叫家長,我雖然不是個好學生但至少是個孝順兒子,反正就是胡說八道,結果最後整了倆鍾頭才讓我迴來。”

    “你單挑謝頂?”

    “可能嗎?大半夜的謝頂把咱班主任又給拎過來了,還把他罵了一頓,說頭一天你們班學生揭白榜,第二天又是你們班學生偷看女生宿舍,你這班主任怎麽當的?陳先生臉上特掛不住,差點兒當場把我撕了,你看著吧,明天他還得找我。”

    “最後怎麽說的?罵一頓就放你迴來了?沒這麽便宜吧,我估計你明天也得被貼白榜,這可好,一下三張,咱們仨能組成校園小虎隊兒了。”

    “你別小虎隊兒了,要不是我聰明伶俐機智果斷,沒準兒就掛了。看樣子開除是不可能的,家長也不用叫了,別的愛怎麽處置都無所謂。”

    “望遠鏡呢?”我忽然發現他空著手,老歪丟了望遠鏡,好比戰士丟了槍。

    “還望遠鏡呢,能活著迴來就算好的,家夥直接被沒收了,我估計謝頂是嫉妒咱們,他自己也想看,可是沒家夥,所以打著教導處主任的旗號明搶我一望遠鏡,自己拿迴家去看,最後還得讓咱們感激他,卑鄙,太卑鄙了,要不怎麽不長頭發呢。”他有些忿忿不平。

    “行了,趕緊睡吧,都十二點多了,養好精神明天跟陳先生理論。”看到老歪沒事兒,我的困意也上來了。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為什麽陳先生知道了那件事卻不跟我提,以至於耶耶叫我起來迴答問題我都沒聽到,白挨了她幾眼瞪。這事兒確實有點兒奇怪,他明明知道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甚至讓我一點兒跡象也沒看出來,難道他是我們家親戚?沒聽我爸說起來過我們家還有這麽有文化一親戚啊,難道他有求於我?更不可能了。要是陳先生直接報複我把我辦了,那我也就不鬧心了,他現在這麽做,就等於用頭發絲兒在我頭頂掛了一把劍,掉不下來,卻讓我感覺隨時有可能被插死。

    心虛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太折磨人了,我現在就希望他能直接插我一劍。

    如老歪所料,陳先生果然找他了,而且把我也捎帶上了。談話的內容沒有任何新意,無非是告訴我們他當了十多年班主任,不聽話的學生見多了,但是像這種在自己班上連續出事兒的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而且出的還都是些新鮮事兒,間隔時間還這麽短,有必要加強對我們的監督同時提醒我們自己要深刻反省雲雲。

    我看著陳先生滔滔不絕的嘴巴,忽然想起了他媳婦兒那兩片肥厚的嘴唇,讓我不禁對他們的私生活產生無限聯想。陳先生再不濟也是個高大魁梧算不上英俊至少挺拔的熱血男兒,麵對一個一米五幾滿臉油脂嘴唇肥厚的黃臉婆,怎麽下的了嘴呢?一不小心蹭到她的臉,唇膏錢肯定省了。自古好漢無好妻,真是一點兒也不假,難道是包辦婚姻?包辦婚姻害死人呀,我有點同情他了。

    不知是渴了還是餓了,陳先生終於結束了演講,最後逼我們保證了一下知恥而後勇,期末考試力爭考出好成績,並威脅我們說,如果誰的期末成績在三十名之後,就得把家長叫來,我和老歪相視一笑,裝作什麽也沒聽見就出去了。

    老歪最終得了個留校查看一年的處分,但是並沒有被貼白榜,據說是學校嫌他的這兩起案子太齷齪無法提上台麵,說出去實在有失市一中的尊嚴,因此沒有公之於眾,老歪也幸運地避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校園版小虎隊最終未能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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